《[九龙城寨之围城]雀焚笼》橘橘丸

22、今夜无人入睡

　　他的世界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大风大浪，自那个相遇的夜晚结束了无波无澜，在此刻忽然地动山摇，赴一场抵死缠绵的浪漫。
　　他的愧疚像一场海啸，铺天盖地地吞没自己，护身符上的棉线已经斑驳脱落，却死死封缄其口。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任何亲近的表达，都是对过去的背叛。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世俗赋予他深情的枷锁，新的篇章被粘黏在一起，用力揭开只会撕破过去和未来。
　　他看着黎鹘纤瘦又湿漉漉的背影，看着那扇门紧紧关闭，有个声音清醒地告诉他，至少，至少要说一句对不起。
　　他撑着伞来到门口，雨水浠沥沥地飘进伞里，打湿他的前襟。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灼烧，护身符似在发出悲鸣，过去似一张大网将他隔绝，他好像习惯了孤独。
　　准备轻扣大门的手背缓缓滑落，他转过身，放下了雨伞，后背贴着门迷惘地坐在地上。不远处他派来保护黎鹘的人神情复杂地望着他，不知该不该向前。
　　他的骨头里有近乎绝望的矛盾，不知因何。他切切实实动了情，却在想要剖出心的前一刻止步不前，他无法抱住黎鹘说一句抱歉，至少在此刻，他们的胸口隔着曾经的烙印。
　　他把幸福的要求预设得太高，便有了自我的苛求。
　　那天晚上他数次想要拿起电话，却始终没有想好自己应该说什么。质问对方是否真心？然后呢？Tiger至今也没有想明白她为什么会来到自己身边，可如果一切误会都说明，又是谁不配站在谁身旁？
　　他们之间有近乎二十年追溯不了的时光，他行将枯朽，她耀眼地盛放。如果可以逃离，她应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而不是在一个□□大佬身边做一只笼中鸟。也许，他本就不该期待什么。
　　他一宿都没有睡很好，那个护身符被他重新放回了香炉下，他尚无法面对，无论是哪一方。说起来男人真的很奇怪，这些年里他身边始终有女人，可他从不觉得有什么负罪感。偏偏是这么个不知哪句话真哪句话假的黎鹘，让他被内疚慌了心神。
　　他起床的时候正好撞上来找他吃早饭的十二少，Tiger不可避免地想知道黎鹘有没有感冒。
　　“你今天如果不忙，去看看黎鹘。”Tiger说话的时候没有什么情绪，他害怕解释。
　　“好嘞大哥，我上午有些事，中午就去。”十二少什么也没问就直接应承了下来。
　　他忙了一个上午，认真地听着小弟的汇报，分析着帮派的现状，似乎忙碌能让他暂时忘记些什么。直到中午陆Sir派了个人传话，他要查的东西似乎有消息了。
　　“Tiger哥，陆Sir说你上次问的那个档案，确实还有第二份文件，不过被锁起来了，内部也没有公开记录。”陆Sir也不知道从哪里找的线人，模样鬼鬼祟祟，此时站在架势堂的正厅里，整个人十分拘谨。
　　“文件呢？”Tiger冷冷道。
　　“陆Sir说这种文件不方便拿出来，让你开车去警署南门，他拿出来给你看一眼，你就都知道了。”
　　Tiger冷哼一声，挥挥手让这人下去，没有再为难他。他不信什么不方便拿出来的话，不过是陆Sir非要为难他一下。Tiger之前一直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可自己与魏先生的利益已经牵扯到一起，几人的局面便不再是一个人做小伏低，偶尔也能像这样“互帮互助”。
　　“东西都在这了，赶紧看，我还得马上回去。”陆Sir站在警署的南门，把一本很薄的蓝壳文件扔给车内的Tiger，一脸的不耐烦。
　　“谢了陆Sir，没想到当年的事还真有文件被人藏起，可有查出是谁的旨意？”Tiger没有着急打开文件，而是一手搭在车窗上，悠悠地点燃一根烟。
　　陆Sir闻言用一种惊愕又略带鄙夷的眼神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自己打开看了，自然就知道了。”
　　这个陆Sir卖什么关子？Tiger心里不屑，慢慢翻开文件，第一页是一份嫌疑人的供词，嫌疑人名称那里赫然写着“虎青”。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Tiger控制着激动的心，一点点看下去，往事也逐渐浮现于心头。
　　他全都想起来了，他见过她的，在十二年前。
　　当年那场悲剧发生的时候虎青正好上门要债，被警方当作第一嫌疑人抓进了警局，虽然根据街坊邻里的证词证明了事情与他无关，可Tiger自己也被熟络的警方叫去私下盘问了一阵。警方带着他来到医院，告诉他目前唯一活着的案件当事人失去了相关记忆，如果想要尽快结案的话可以把罪行全都往她身上推。
　　“反正是未成年，又失忆了，拿过失杀人来判也不会坐牢的。否则的话虎青作为唯一的嫌疑人，免不了要被警方骚扰很久，也会影响到架势堂的生意。”Tiger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差佬的原话。
　　他明白对方的意思并非索贿，可当他向病房内望了一眼，万物苍白刺痛了他的眼睛。女孩睁着迷惘的眼睛躺在床上，如死一般寂静，视线相抵的那一刹那，数年后的世间空心了一棵梧桐。
　　Tiger没有同意，他给了差佬不少钱，要求他们以意外来结案，不是虎青也不是那个女孩，没有被冤枉的任何人。只不过他们要把跟架势堂相关的资料都收起来，以免哪天帮派身陷囹圄，往年的细枝末节都能被拿来利用。
　　Tiger用粗粝的指腹一点点抚摸过蓝色的文件封面，数年过去，表色已经有些斑驳。原来他们早就见过，这恐怕是一切的因果。只是这样的事情他做得太多，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事过便忘了，却不承想惊扰了此间岁月。
　　Tiger深吸一口烟，自嘲钻心刻骨，他着实有些好奇，自己在她虚构的记忆里是个什么模样。
　　他本来想让十二少今天过去的时候帮忙再打探些什么，只是那小子一直没出现，恐怕是直接出发去找黎鹘了吧。
　　他在吃午饭的时候跟吉祥吐槽了一嘴，说十二胳膊肘往外拐，吉祥的表情有点奇怪，不过他没太在意。这两个家伙时不时地就会给他惹出一些麻烦，他不能次次都那么在意，否则早就气死了。
　　他真的气死了。
　　晚上十点的时候他依然没有联系上十二少，同驻守在黎鹘家门口保护她的那群小弟联系了一下，也确认十二少今天没有过去，加上吉祥一脸心虚的表情，Tiger就知道大事不妙。刚骂了吉祥两句，甚至还没来得及威胁，吉祥就哭丧着脸把事情都交代了。
　　十二那个小子居然中了天义盟那么明显的圈套，出发去了东蛇岛想要暗杀B辉。Tiger紧锁着眉头看了看窗外的风雨交加，那小子如今被台风天困在岛上，天义盟的人随时会出动。
　　真是一刻都不消停。
　　Tiger长叹一口气，吩咐吉祥立刻召集所有信得过的人手，他需要很多人全方位地盯着天义盟的动静。就连看守黎鹘的那些人也被他暂时叫了回来，反正台风天她也不会出门，何况她现在最大可能遇到的危险就是天义盟报复，自己反过来盯着对方也算是在变相保护她。
　　不过一宿而已，出不了什么岔子。
　　紧接着他立刻给两位老友打电话，毕竟信一等人也都牵扯在内，一群年轻人全都困在了岛上。三个中老年人在狄秋的别墅里着急地想办法，又是分析地形又是分析局势，最后还是仰仗了狄秋一些“钞能力”，总算把那群惹祸精全须全尾地接了回来。
　　“呼——”Tiger灌下一大杯狄秋的好茶，仍觉得十分困顿，他仰头靠在这辆豪车的椅背上，觉得还是不如家里的沙发舒服。
　　狄秋刚把大部队送回城寨，车上一下子只剩下了他和Tiger，还有坐在对面低着头不敢说话的十二少。
　　“一会儿回去再好好休息，十二，你看看你闹的这出事。”狄秋抚着胸前的佛珠，眉眼里是放下心来的释然。
　　“知道了秋哥，我回去就会乖乖领罚的，”十二少说完后又把头垂到胸前，小声嘀咕，“你都说我好几遍了。”
　　Tiger刚准备质问这小子是不是不服，就听得他腰间传呼机一连串的滴滴声。
　　“哎呀，出海以后就没信号了，这会儿子信息全来了。”十二少拿起call机蹙着眉查看，“大哥你找了我这么多回呢？”
　　“你小子还好意思说！”Tiger用力一瞪眼，旁边的狄秋看着两人笑而不语。
　　“咦，小鹘姐怎么也找了我？她有什么急事吗？”十二少一抬头，疑惑地看着Tiger。
　　Tiger立刻涌上担心，愤愤道：“我怎么会知道？诶司机，就在这停一下，路边有个公用电话，你赶紧去听一下是什么留言。”然后几乎是连推带踹地把十二赶了下去。
　　“难得见你这么紧张，”一旁安静了许久的狄秋忽然开口说道，他挂着淡淡的笑容，眼底有晦暗不清的愁绪，“不用解释什么，我还能不了解你吗？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更该明白真心的可贵。你若是有什么害怕的，当面说清楚，好过日后后悔。”
　　Tiger沉默了片刻，轻哼一声：“装什么高深莫测啊你。我有老婆的，我女儿都快成年了，这么大岁数了为爱情苦恼，不可笑吗？”
　　“弟妹走了十七年了，小靖也懂事，他们都想看你好好生活。”狄秋徐徐道。
　　合着道理你自己都懂？Tiger在心中暗忖，却不敢说出来。他们到底是不一样，自己的妻子是病逝的，他最多是怨天尤人。狄秋不同，他有鲜活的血海深仇，余生满目疮痍。
　　Tiger没有说话，十二少听完留言立刻跑回车上，神色着急：“大哥，小鹘姐发高烧了，让我带她去医院。”
　　“什么时候的留言？”Tiger面色一凛。
　　“呃，昨天中午。”
　　Tiger真想敲这个臭小子一脑瓜，心中却也有点怨怼，为什么她没有找自己呢？
　　“直接送你过去？”狄秋立刻提议。
　　“不用，前面就是庙街了，你给我们放那吧，我自己开车过去。”Tiger控制不住地心乱如麻，说话的语速都变快了。
　　十二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纵使担心也一句话不敢说。
　　“黎鹘那边我去看看，你，自觉去祠堂跪着。”Tiger刚探出车门，就对着抢先一步下车的十二少命令道，对方也只能连连点头。
　　“虎仔，”狄秋悠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Tiger微一愣神，转头看去，“人生没得重来，要学会珍惜眼前人。”
　　“啰嗦。”Tiger转过身反手拉上了门，却在车门即将闭合的那一瞬停住了所有动作，声音悠远而沧桑，“你自己也一样。”
　　不是往日的家人，而是当下的亲友。
　　他把门铃按了又按，也没有人开门。尽管很大的可能是Ethan带她去医院了，但Tiger还是觉得放心不下。他挪开门口的地垫，备用钥匙果然还在原处。
　　屋子里很整洁，没有捣乱的痕迹，只是也没有人，看来一切应该如他所想。可Tiger没有即刻离开，台风过后的上午依然是阴天，屋子里没什么光亮，Tiger想要把灯打开，却发现屋子里彻底断了电。
　　他走到门口的位置，把电表箱打开，用力往上一推，就听见嘀嗒一声，满屋子的灯泡都亮了起来，冰箱也开始重新运作。看来是昨天黎鹘还在家里的时候忽然断的电，否则灯泡不会全都亮着。
　　他想到怕黑的她满屋子拍着灯泡开关，却等不到一星半点的光亮，就觉得心尖隐隐作痛。她好像很怕黑，那场意外的真相究竟是什么，能够让她宁愿虚构一切，追逐一个虚无的复仇也要逃离？
　　Tiger走到座机旁，查询着电话的拨出记录。最后一个是在接近一点的时候，Tiger顺势拨打了过去，对面倒是很快接起了电话。
　　“请问，小霍先生在吗？”Tiger尝试着询问。
　　“你是谁？”对面的声音年轻又有朝气，只是带着些许敌意。
　　“架势堂，Tiger。”他已经听出来电话对面就是那个Ethan，心平静气道，“黎鹘跟你在一块儿么？她是不是病了？”
　　“哎哟哟，我还说是谁呢。”Ethan大概是注意到了来电显示的号码，一整个阴阳怪气起来，“有事找你的时候不见人，这会儿自顾自地跑人家里去了，你们□□都这么不讲礼貌吗？”
　　黎鹘找过自己？Tiger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担忧中又有一丝窃喜。不过他听Ethan这个语气，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黎鹘肯定是和他在一块儿，并且现在已经没事了，否则他不会有这个心情损自己。
　　“她现在好了么？我方便过来探望吗？或者说，需不需要我接她回家？”Tiger完全无视了Ethan的敌意，只顾问自己的话。
　　“回什么回？那是她家吗？当然了那也不是你家。”Ethan十分没好气，“总之你赶紧从人家家里出去，别弄脏弄乱了，lily姐好着呢她就是不想搭理你，心里没点数吗还打电话问问问呢。挂了啊，勿扰！”
　　饶是Tiger再心平气和也有了一种想越过电话线揍那小子一顿的冲动。他想起刚刚Ethan说的话，把座机的按键又按了两下，翻看着倒数第二个通话记录，果然是自己家。只是那个时间，自己已经出发去了狄秋的家里商量着对策。
　　他挂下电话，只觉得似乎失去了方向感，心里压着一块很大的石头，抬不起，碎不掉。
　　他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于是烧起了开水，打开柜子寻找着茶叶。他心里大概是清楚，自己不过是想在这个熟悉的环境里多待一小会儿，尽管知道她短时间内不可能回来。
　　他在一堆瓶瓶罐罐里找到了黎鹘常用的那个茶叶罐，他记得她说过，那里面放了些自己晒干的桂花沫，所以喝起来有别样的清香。柜子里还有他让十二少带过来的药，上次自己送黎鹘回家时她还特意当着他的面乖乖吃了药。
　　但不知为何，Tiger忽然心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把药瓶子打开，把药丸倒出来……他倒吸一口气，然后把四五个药瓶子全部打开检查。Tiger觉得头很痛，那里面全部被替换成了普通的维生素片。
　　烧水壶发出尖锐的鸣叫，他赶紧放下手中的瓶瓶罐罐去关闭了开关，然后往刚刚放好茶叶的玻璃杯里倒上滚烫的开水。下一秒，杯子四分五裂，碧绿的茶叶和淡黄色的桂花静静地躺在洇湿的桌面上，飘散着白色的雾气。
　　“真倒霉……”他蹲下身来，想要把落在地面上的碎玻璃渣先拾起，手在触碰到尖锐的瞬间被扎出了血。
　　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也是如此，收拾狼藉会痛会流血，不收拾，就永远要绕过这条路。可如果这条路才是唯一的正解呢？折磨他的从来也不是谁的冷漠，而是自己预设的结果。她的记忆是虚构的，他的未来不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