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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长风几万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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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兴奋过后,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景色过于单一和壮阔,看久了,容易生出一种渺小感和疲惫感。手机信号时有时无。
怀真靠着车窗,感到一阵轻微的耳鸣,或许是海拔变化的缘故。她想起昨夜母亲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是压抑不住的担忧:“真真,到了吗?那边到底什么样?吃得住得习惯吗?你看看你这孩子,好好的怎么就想着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说着说着话语里便带着哭腔埋怨起她,怀真知道母亲的担忧,她尽量用轻松的语气描述见闻,说一切都好,阳光很好,水果很甜,人们很热情。
挂掉电话后,那份孤独感却更重了。
中巴车开了将近十个小时,中途只在几个服务区短暂停留。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化,沙漠戈壁,无边草原,一开始众人为这样的景色感到震撼,时间长了慢慢的就感到了疲劳。
车厢里很安静,长途跋涉带来的疲惫愈发明显,怀真有些烦躁的看向窗外。
蜿蜒崎岖的山路上长满了造型奇特的石头,远处黄沙裹着绿色蔓延至眼底,不远处的道路旁树立着一个巨大红色指示牌,离得近了才看清上面写的字——感谢党中央的亲切关怀,感谢上海市、山东省、广东省的无私援助。
指示牌一闪而过,接着就是无边的黄沙,给人一种永远到不了头的感觉。
傍晚时分,车终于摇摇晃晃地驶入了阿克喀什镇。
所谓的镇,在怀真看来,不过是一条被风沙侵蚀的主干道,好在这些年援疆力度渐大,虽是小镇,基础设施却也还算齐全。
学校就在镇子的最东边,一眼望去,校园内设施崭新,布局井然有序。透过校门,可见宽阔的操场,齐全的体育设施以及现代化的电子显示屏,处处洋溢着朝气与活力。
高耸的教学楼巍然矗立,左侧镶嵌着小学的名称,右侧则是四个格外的醒目的红色大字——“山东援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默默见证着两地深厚的情谊。
怀真猛然想起来时路上看到的那块巨大的红色指示牌,她才想起来,喀什是山东的对口援建地区。
车停在校门口。早已得到消息的校长和几位老师迎了出来。
校长库尔班·艾买提是一位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的中年维吾尔族汉子,戴着一顶小花帽,汉语说得有些生硬,但热情溢于言表:“欢迎欢迎!老师们路上辛苦啦!我们这里条件差,委屈你们了!”
他逐一和支教的老师们握手,看到怀真时,眼神格外温和:“裴老师,从首都来的大学生,感谢你啊!给我们这里带来了新知识!”
怀真连忙摆手说:“校长您太客气了,是我来学习的。”
另外几位本地老师有维吾尔族,也有汉族,都面带善意的好奇打量着他们这些新来的“洋嘎子”(当地对内地人的称呼)。
宿舍在学校最里面的一排平房。怀真分到了一间朝南的房间。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淡淡的尘土和霉味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不到十平米。一张坚硬的木板床,上面铺着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褥子。一个略有些掉了漆的书桌,一把椅子。一个简单的脸盆架,地上放着一个暖水瓶和一個搪瓷盆。墙壁用白灰刷的,还算干净整洁,唯一的优点是窗户很大,望出去,直接就是无垠的戈壁滩,地平线的尽头是连绵的雪山,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和粉色,壮美得令人窒息。
怀真把行李拖进来,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席卷全身。她坐在硬邦邦的床沿上,手指划过桌面,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灰尘很厚。
同来的李晓芸就在她隔壁,过来看了一眼,顿时就叫了起来:“天哪!这怎么住人啊?连个独立卫生间都没有?洗澡呢?晚上上厕所还要去外面的旱厕?!”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怀真心里也沉了一下,但她还是安慰道:“先收拾一下吧,慢慢就习惯了。”
她拿出带来的抹布和盆,去院子里的水龙头接水。水是冰凉的,刚打开带着一股土腥味。她仔细地擦拭着桌子、床板、窗台。
每一下,都仿佛在擦拭着自己对“支教生活”那层浪漫的想象,露出底下粗糙坚硬的现实。
夜幕降临得很快,也静得吓人。远离了城市的霓虹与喧嚣,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一阵紧过一阵,像是某种旷野深处传来的、永不停歇的低语与呜咽。寒冷透过单薄的墙壁和窗户缝隙渗进来,怀真把带来的所有厚衣服都穿上,依然觉得手脚冰凉。
她试图给手机充电,发现插座接触不良,时断时续。网络信号更是微弱得可怜,时有时无。
她拿出日记本,想写点什么,却只觉得思绪纷乱,无从下笔。
最终,只写下了一行字:“到了。风很大。星星很亮。”
那一晚,她躺在坚硬的板床上,裹紧被子,听着窗外陌生的、永不停歇的风声,几乎一夜无眠。
怀疑像冰冷的潮水一样包裹了她——为什么要放弃触手可及的繁华和舒适,来到这片似乎被时间遗忘的角落?这份近乎冲动的选择,真的有意义吗?自己能坚持下去吗?
第二天清晨,她是被冻醒的。昨晚临睡前特意请教了本地老师点好的炉子,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她尝试着重新生火,却笨拙地被烟呛得连连咳嗽,眼泪直流,弄得一脸狼狈。
最后还是住在隔壁的一位哈萨克族女老师阿依古丽听到动静过来帮忙,利索地重新引燃了煤块,火苗才蹿了起来,带来一丝珍贵的暖意。阿依古丽汉语不错,笑着安慰她:“刚开始都这样,习惯就好了。裴老师,有事就叫我。”
“谢谢您,古丽老师。”怀真由衷地道谢,脸上还带着烟灰,有些窘迫。
上午,支教老师开会,和学校的老师们见面,简单熟悉情况。阿克喀什镇小学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两个班,学生不到三百人,教职工却只有十几名,师资力量非常紧张。
怀真被安排教三年级的语文并担任班主任,同时还要带一年级的美术和全校的音乐课。
和她同行的李晓芸则是教四五年级的数学课程。
另外一个男生张浩则是带了全校的体育课程和一部分年级的英语课。
“音乐课?”怀真有些迟疑,“我……我不太会唱歌。”
“没事没事,”库尔班校长笑呵呵地摆摆手,“教他们唱唱歌,跳跳舞就行,孩子们都喜欢。器材室里配的有教学器材,应该都好能用。”
会议结束后,怀真去找自己的教室。三年级一班在最东头的那排平房。教室的门是旧式的绿色木门,漆皮剥落。推开门,里面摆着二十多张旧桌椅,磨得发亮的木质桌面刻着各种痕迹。一块黑色的水泥黑板,上面还有上节课未擦干净的粉笔印。
窗玻璃有些模糊,阳光透进来,照亮空气中缓缓漂浮的微尘。
上课铃是一截挂在屋檐下的旧铁轨,被值日生用铁棍敲响时,发出沉闷而悠长的“铛——铛——”声,在空旷的校园里传得很远。
孩子们像一群小鸟一样从各个角落涌出来,跑进教室。他们的小脸大多带着高原红,眼睛又大又亮,像戈壁滩上清亮的泉眼,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和一丝怯生生的打量,聚焦在新来的老师身上。
怀真深吸一口气,走上讲台。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同学们好,我姓裴,是你们新来的语文老师,也是你们的班主任。”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有些单薄,甚至能听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孩子们参差不齐地、拖着长音喊着“老——师——好——”。
第一堂课,她准备了一首关于江南水乡的古诗。
她尽量声情并茂地讲着“小桥流水人家”,讲着“春风又绿江南岸”,讲着渔舟唱晚、烟雨朦胧。
她试图用语言为他们描绘一个截然不同的、湿润而诗意的世界。
然而,台下那些清澈的眼睛里,最初的好奇渐渐漫上迷茫和困惑。他们努力听着,却似乎无法在脑海中构建出老师描述的那个世界。
一个坐在前排、扎着两个乱糟糟小辫子的女孩,终于怯生生地举起了手。
“老师,”女孩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眼神里是真切的疑问,“‘河’是不是就是镇子外面那条一下雨就有水、不下雨就干掉的沟?‘船’长得什么样?比驴车跑得快吗?”
怀真愣住了。
她看着女孩认真的脸庞,又环视教室里其他同样带着疑问眼神的孩子,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她忽然意识到,她精心准备的课程,她所以为的“常识”和“美景”,与孩子们的生活经验之间,隔着一道多么巨大的、难以逾越的鸿沟。她的“江南”,是他们的“天方夜谭”。她带来的知识,像一颗种子,却可能找不到可以扎根的土壤。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攫住了她。第一堂课,就在这种略显尴尬和凝滞的气氛中结束了。
课间休息,孩子们像小马驹一样冲进操场,踢一个破旧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皮球,或者在土地上追逐打闹,扬起的尘土在明媚的阳光下发着光。几个胆子大些的小女孩围着她,笑嘻嘻地摸着她羽绒服的料子,用不熟练的汉语好奇地问:“老师,北京是不是很大?楼比天山还高吗?”“老师,你坐过飞机吗?”“老师,你看过海吗?”
她试图回答,却感到语言的苍白无力。她对他们的世界一无所知,而她的世界,对他们而言,如同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