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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 6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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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我们走。”松本看着这个摔下楼躺在血泊里的女人,制止了上前查看的宪兵。
在程家被日军彻底抄家、一片大乱之后,跳楼的程婉亦如同人间蒸发。随着消失的还有那条染血的珍珠项链,被带走的还有满心的仇恨和毁灭后的空虚。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由于程婉亦提供情报的渠道极其隐秘,且周少卿当时正被日军“邀请”参加另一个商务会谈,全程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日军虽然对周少卿仍有疑虑,但程柏年已死,程婉亦失踪,死无对证。加之周少卿在“考察”中表现“良好”,且后续在日军高压下“积极”配合其他“合作”项目,日军暂时将他划入了“可利用”的范围。周少卿成功度过了这次致命危机,但他知道,危机并未解除,他仍在刀尖上行走。而藏在周家酒窖里的沈明昭,依旧是他心中最深的牵挂和必须守护的秘密。
沪西一处隐蔽的、由进步人士开设的教会医院地下室。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潮湿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盏光线昏黄的壁灯。简陋的铁架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床单。
程婉亦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她身上缠着多处绷带,眼神空洞麻木地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颈间那条染血的珍珠项链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圈淡淡的、仿佛被灼烧过的痕迹。她被救出已经几天,但拒绝交流,如同活死人。
苏钧泽风尘仆仆地坐在床边简陋的木凳上,一身利落的深色便装,眉头紧锁,眼中带着疲惫、痛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营救——是周少卿在日军眼皮底下,通过最隐秘的渠道向他传递了程婉亦被即将被关押的消息和营救方案。他冒着巨大风险,在日军刚刚撤退的时候带人第一时间进入程府,将奄奄一息的程婉亦抢了出来。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沈明昭走了进来,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身影。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苏钧泽,最终落在程婉亦脸上。
苏钧泽看着床上毫无生气的程婉亦,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从前那个明媚骄傲、不谙世事的程家大小姐,再看看眼前这个被仇恨、背叛和绝望彻底摧毁的躯壳,巨大的悲凉涌上心头。他低声开口,声音带着沙哑:“婉亦,吃点东西吧。周少卿他……让我告诉你,程家的事,过去了。你……自由了。”
“自由?” 程婉亦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眼神空洞依旧,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程家没了,父亲死了,自己遍体鳞伤,身败名裂,如同阴沟里的老鼠……这就是自由?
周少卿静静地推门而入,脸色依旧苍白,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力量,见程婉亦伤势已基本稳定,便放下心来。他穿着素色的衬衣,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清粥,步履沉稳。他的到来,让昏暗的地下室仿佛注入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暖流。
苏钧泽看到沈明昭,眼神微动,点了点头,无声地起身,将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他知道,此刻能真正触碰到程婉亦心底那潭死水的,或许只有经历过更深沉黑暗的周沈明昭。
沈明昭将周少卿手里的粥碗接过来,轻轻放在床头的小桌上,并没有立刻劝慰。她拉过苏钧泽刚才坐过的木凳,在程婉亦床边坐下。她的动作自然,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很疼吧?” 沈明昭的声音不高,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目光落在程婉亦缠着绷带的手腕上。满身深深伤痕隐藏在满满的绷带之下。
程婉亦空洞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终于聚焦在沈明昭脸上。这张脸,曾是她嫉妒的源泉,是她认为抢走了周少卿一切的女人。此刻,这张脸上没有怜悯,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切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理解。
“疼……” 程婉亦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一个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单音,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干枯的脸颊滑落,“哪里都疼……心……最疼……”
沈明昭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如同听着狂风暴雨后残枝败叶的呻吟。直到程婉亦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只剩下无力的抽噎。
“我知道那种疼。” 沈明昭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家破人亡,被人背叛、利用,坠入深渊,看不到一丝光亮……那种疼,足以把人的骨头都碾碎,把灵魂都烧成灰烬。”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程婉亦封闭的心门。程婉亦猛地睁大眼睛,泪水涟涟地看着沈明昭。她想起了关于沈明昭身世的传闻……原来,她比自己更早地品尝过这蚀骨的绝望!
“我也曾像你现在一样,只想毁灭,毁灭别人,也毁灭自己。觉得这世界一片漆黑,活着就是最大的惩罚。” 沈明昭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是仇恨支撑着我,但最终让我活下来的……不是仇恨本身。”
她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程婉亦脸上,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足以驱散黑暗的火焰:
“是方向。”
“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而痛,为什么而战斗,再深的黑暗里,也能找到前进的路标。” 沈明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打在程婉亦心上,“程柏年为了私欲勾结日寇,甘当走狗,他死有余辜,程家覆灭是咎由自取。但程婉亦,你的人生,难道也要随着程家这艘破船,一起沉入这肮脏的泥潭吗?”
“看看外面!” 沈明昭微微提高了声音,指向那扇紧闭的、只有微弱光线透入的门,“这沪上,这中国,有多少像你我一样家破人亡、被侮辱被损害的同胞?有多少土地在铁蹄下呻吟?程柏年之流是沉沦的淤泥,但更多的人,明知前路艰险,仍愿为光明和希望舍生忘死的火种!”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程婉亦混沌的内心:“程婉亦,你恨!你当然该恨!但你的恨,该指向谁?是这吃人的世道!是践踏我们家园的侵略者!而不是将你当作棋子和祭品、最终抛弃你的程柏年,更不是那个从未属于你、也从未欺骗过你感情的周少卿!”
“把恨留给该恨的敌人!把力气,用在砸碎这黑暗牢笼的地方!” 沈明昭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号召力,“你读过书,见过世面,你有你的聪明和手段(,这些难道只能用来沉沦和毁灭?还是……可以用来做些真正有意义的事?为那些和你一样痛苦的人,争一条活路?为这个破碎的国家,争一个未来?”
她将床头那碗温热的粥端起来,递到程婉亦面前:“活下去,程婉亦。不是为了沉溺于过去的伤痛,而是为了找到属于你自己的方向,为了……复仇!向真正的罪魁祸首复仇!用你的方式,有价值地活下去!这才对得起你受过的苦,对得起那些……真正关心过你的人。”
沈明昭的话语,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程婉亦心中厚重的阴霾!那些毁灭的念头、自怜自艾的沉沦,在“方向”和“复仇”这两个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看着沈明昭眼中那团坚定燃烧的火焰,看着那碗代表着生机的热粥,再看看旁边周少卿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尽管不是爱情……一种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热流,从冰冷的心底缓缓升起。
她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接碗,而是猛地抓住了沈明昭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沈明昭微微蹙眉。程婉亦的泪水再次决堤,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混杂着痛苦、震撼、迷茫和……一丝微弱觉醒的复杂液体。
“我……我该怎么做?” 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是气若游丝,而是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和渴望。
沈明昭没有抽回手,任由她抓着,声音沉稳而坚定:“先养好伤。然后,学习,思考。看清这世界的真相。等你真正找到了自己的路,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做。我们会帮你。” 这个“我们”,显然包含了周少卿和苏钧泽代表的进步力量。
几日后。
程婉亦的伤势和精神都明显好转。她换上了一身沈明昭带来的、干净朴素的布衣,坐在床边。虽然依旧瘦弱,但眼神里那份空洞麻木已被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痛楚却异常清醒的光芒取代。
沈明昭在帮她换药。动作依旧轻柔专业。
程婉亦看着沈明昭专注的侧脸,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
“沈明昭。”
沈明昭动作未停,只是抬眼看向她。
“谢谢你。” 程婉亦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却无比真诚的弧度,带着自嘲,也带着释然,“谢谢你没有放弃我,更谢谢你……点醒了我。”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虽然只能看到墙壁,但仿佛穿透了阻碍,声音清晰而坚定:
“周少卿,是你的。”
“不是让,不是输,而是……他从来就不该是我的妄念。” 程婉亦的眼神异常平静,“我对他的执念,不过是镜花水月,是求而不得的魔障。这魔障,差点毁了我,也差点……害了他。”
她看向沈明昭,眼中没有了嫉妒,没有了不甘,只剩下一种复杂的、带着敬意的清澈:“你们……很配。你们走的那条路,虽然艰险,却值得人用命去走。我程婉亦……不配。”
沈明昭没有说什么“配不配”,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程婉亦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眼中燃烧起一种全新的、带着毁灭后重建般的光芒:
“但我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更不会成为你们的敌人。”
“你们救了我的命,给了我新的眼睛看世界。”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破茧而生的力量,“沈明昭,你告诉我,恨要留给真正的敌人。我记住了。”
她伸出手,不是请求,而是带着一种平等的、寻求联结的姿态:
“让我……做点我能做的事吧。用我自己的方式,向那些真正毁了我、也毁了无数个家的畜生复仇!也许我走不了你们那么远的路,但至少……我可以帮你们递一把刀,送一份情报,或者……在你们需要的时候,提供一个安全的落脚点?”
她的眼神灼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恳求:“别拒绝我。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活下去的意义和方向了。就当是……偿还你们的救命之恩,也当是……替我自己,替程家那些无辜被牵连的人,赎一点罪孽。”
沈明昭看着程婉亦眼中那涅槃重生般的坚定光芒,看着她伸出的、带着伤痕却不再颤抖的手。她没有立刻握住,而是深深地看了程婉亦几秒,仿佛在确认这份转变的真实与决心。
终于,沈明昭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异常温暖的弧度。她伸出手,坚定地握住了程婉亦的手。
“欢迎你,程婉亦同志。” 沈明昭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前路艰险,但……我们一起走。”
这一声“同志”,如同最隆重的加冕,瞬间点亮了程婉亦的整个眼眸!巨大的酸楚、释然和一种找到归属的激动让她瞬间泪流满面!她不再是程家的大小姐,不再是沉溺于情爱的可怜虫,她是程婉亦!一个找到了自己方向、即将踏上新征途的战士!
苏钧泽不知何时站在门边,看着屋内两只紧紧相握的手,看着程婉亦脸上那久违的、充满希望的光彩,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眼中掠过一丝欣慰,悄然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两个命运迥异却又因乱世而紧密相连的女人。
昏暗的地下室里,两个女人的手紧紧相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