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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 62 章 ...

  •   新房是程府精心布置的。触目皆是刺目的红——红绸、红烛、红帐、红被。昂贵的西式家具与中式陈设混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脂粉香、熏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硝石味,那是残留的鞭炮气息,只是本该喜庆的氛围却压抑得令人窒息。

      周少卿换了一身簇新的新郎喜服,却像披着一件沉重的枷锁。他坐在远离婚床的西洋沙发上,背脊挺直,面无表情。红烛跳跃的光影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深邃而冰冷的轮廓。眼神空洞地望着桌上燃烧的红烛,仿佛灵魂已飘离这具躯壳。肩头的旧伤在喜服的束缚下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屈辱和仇恨反复灼烧的荒芜。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冷的、和这个崭新房间格格不入的旧怀表。

      穿着华美繁复的中式嫁衣,顶着沉重的凤冠,程婉亦僵硬地坐在铺着大红锦缎的婚床边。盖头早已被她自己扯下,扔在一旁,露出精心描画却难掩憔悴的容颜。泪水无声地滑落,晕开了精致的妆容,留下狼狈的痕迹。她双手紧紧绞着嫁衣的下摆,指节泛白。颈间那条珍珠项链,此刻在红烛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像一道耻辱的烙印。她不敢看周少卿,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浓重的夜色,身体因压抑的哭泣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她感觉不到丝毫新婚的喜悦,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和即将坠入深渊的恐慌。

      红烛高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是这死寂房间里唯一的声响。烛泪如同血泪,蜿蜒滴落,凝固在精致的烛台上。

      程婉亦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压抑的抽泣声。她无数次幻想过与周少卿的新婚之夜,该是旖旎缠绵,该是他温柔深情的目光。而现实,却是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冰窖般的寒冷。他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连一丝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投向她。那份刻骨的漠视,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她心如刀绞。

      她鼓起毕生的勇气,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细若游丝:“少卿……哥哥……对不起……我……” 她想解释,想忏悔,想求得一丝怜悯,哪怕是一丝愤怒也好过这无边的冷漠。

      周少卿摩挲怀表的动作,在她开口的瞬间,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他没有回头,没有回应,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那微小的停顿,仿佛只是对空气震动的一点本能反应,旋即又沉入了更深的死寂。

      那无声的拒绝,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了程婉亦最后一点可怜的希冀。她猛地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将更汹涌的呜咽死死堵在喉咙里。巨大的绝望和屈辱感将她淹没。她明白了,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她父亲强加于他的枷锁,是她一厢情愿的痴梦。在这个房间里,她不是新娘,只是一个可悲的、被利用的、连赎罪资格都没有的囚徒。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流逝。红烛燃尽了一支,又换上一支新的。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周少卿终于动了。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因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他没有看程婉亦一眼,径直走向房间角落的盥洗室。很快,里面传来冰冷的水流声。他是在洗去什么?是这满室刺目的红?还是这令人作呕的脂粉香?抑或是……他被迫沾染上的、属于程家的肮脏气息?

      水流声停止。周少卿走出来,已经换下了那身刺目的喜服,穿着一身素色的、带着药味的半旧寝衣。他走到远离婚床的一张贵妃榻前,沉默地躺下,背对着程婉亦的方向,拉过一条薄毯盖住自己。

      整个过程,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说一个字。仿佛这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程婉亦看着他冷漠的背影,最后一点光亮也从眼中彻底熄灭。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倒在冰冷的锦被上,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入带着陌生熏香味的枕头里,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浸湿了枕面,那刺目的红色在她模糊的视线中晕染开,如同凝固的血。新婚之夜,就在这无边的冰冷、沉默和绝望中,如同漫长的酷刑,缓缓熬过。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投射进程府餐厅,在光洁的长餐桌上留下斑驳的光影。精致的西式早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仆人们垂手肃立。

      程柏年坐在主位,志得意满,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盘中的煎蛋。他昨夜显然睡得极好,红光满面,眼中闪烁着掌控一切的得意。他正盘算着如何一步步掏空周家,利用新航道大发横财。

      程婉亦坐在下首,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一夜未眠的痕迹明显。她低着头,机械地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毫无胃口。周少卿昨晚的冷漠如同冰锥,依旧扎在她心上。颈间的珍珠项链被她取下了,但那种被标记的耻辱感挥之不去。

      周少卿走进餐厅。他依旧穿着素色的衣服,脸色依旧苍白,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昨夜那死寂的荒芜和冰冷的抗拒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温顺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迎合的谦恭?他肩背挺直,步伐沉稳,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极淡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父亲,早安。” 周少卿的声音响起,温和有礼,带着一种程柏年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晚辈”姿态。他甚至微微欠了欠身。

      程柏年切割煎蛋的动作猛地顿住,愕然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着周少卿脸上那堪称“温顺”的表情,看着他毫无攻击性的眼神,巨大的惊喜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成了!果然成了!一夜夫妻百日恩,这小子终于认清了现实,屈服了!他程柏年的谋划,天衣无缝!

      “哎哟!少卿啊!快坐快坐!” 程柏年瞬间堆起满脸热情洋溢的笑容,仿佛昨夜那个用枪炮和母亲性命逼迫对方就范的人不是他,“昨晚休息得可好?婉婉,快给你夫君盛粥啊!” 他迫不及待地展示着“翁婿和睦”的戏码。

      程婉亦更是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周少卿。他……他在对父亲微笑?还称呼“父亲”?昨夜那个冰冷如霜、视她如无物的男人去哪里了?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感到的不是欣喜,而是毛骨悚然的陌生和更深的恐慌!这绝不是她认识的周少卿!

      周少卿仿佛没看到程婉亦眼中的震惊和恐惧,从容地在程柏年指定的位置坐下,姿态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放松。他接过仆人递来的咖啡,轻啜一口,动作优雅自然。

      “多谢父亲关心,尚可。” 他放下咖啡杯,目光平静地看向程柏年,那眼神深处,是程柏年绝对无法看透的、如同深海般的冰冷算计。“昨日新婚,思绪纷乱。今晨醒来,倒是想通了许多事情。”

      他顿了顿,嘴角那丝笑意加深了些,却未达眼底:“父亲所言极是。程周两家既已结为秦晋之好,自当同心协力,共谋发展。过去种种,是少卿年轻气盛,不识时务,还望父亲海涵。”

      程柏年心花怒放,简直要大笑出声!他强忍着激动,故作大度地摆摆手:“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过去的事,不提了!以后我们翁婿同心,这上海滩,还不是我们的天下?” 他已经开始畅想未来。

      “父亲说的是。” 周少卿微微颔首,语气变得更加“诚恳”和“务实”,“新航道初定,百废待兴。周家虽有些底子,但此次风波,元气大伤,后续运营,恐怕力有不逮。岳父大人根基深厚,人脉通达,尤其是与东洋方面关系融洽……”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观察着程柏年瞬间放光的眼睛。

      “少卿的意思是?” 程柏年身体前倾,贪婪的欲望毫不掩饰。

      “小婿想,与其各自为战,不如整合资源,精诚合作。” 周少卿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诱饵,“周家负责航道的具体船务、码头装卸等实务,而父亲这边,则可以利用您的人脉,负责打通更上游的货源渠道和下游的销售关节,尤其是……东洋方面急需的那些‘紧俏物资’的运输保障和利润分配。我们联手,定能将这条黄金水道的价值发挥到极致。”

      周少卿提出的,正是程柏年梦寐以求的深度合作模式!而且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主动将核心实务交给周家,而将油水最丰厚、风险也最大的走私环节和对外联络交给了程家!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程柏年激动得几乎要拍案叫绝!他果然没看错!周少卿这小子,要么不低头,一旦低头,就彻底成了他程家的马前卒!为了他母亲,为了苟活,他终于认命了!

      “好!好!好!” 程柏年连说了三个好字,满面红光,仿佛已经看到金山银山滚滚而来,“贤婿果然深明大义!识大体!就按你说的办!我们翁婿联手,何愁大事不成?哈哈哈!” 他得意地大笑起来,声音在餐厅里回荡。

      程婉亦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父亲狂喜的嘴脸,周少卿那温顺谦恭却让她遍体生寒的笑容……她手中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碗里。她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绝不是屈服!这平静温顺的表象下,隐藏着比昨夜冰冷拒绝更可怕的惊涛骇浪!周少卿,他到底想做什么?

      “婉婉,怎么了?”程柏年听到声响,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不小心。”程婉亦强颜欢笑回答道。

      周少卿端起咖啡杯,借着杯沿的遮掩,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淬了冰的寒芒和刻骨的嘲讽。

      “先生,您真的妥协了吗?”阿业面色痛苦,双眼布满血丝。

      周少卿没有说话,只是走近阿业,重重地抓了抓阿业宽厚的肩膀。

      鱼儿,上钩了。他主动递出的,哪里是合作的橄榄枝?分明是裹着蜜糖、涂满了剧毒的鱼饵!程柏年贪婪地吞下,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他为程家和其背后日伪势力精心布置的、万劫不复的死亡陷阱。他周少卿的尊严和家业,需要用血来洗刷!而这场“合作”,就是复仇的开始。他不再是猎物,而是潜伏在暗处,耐心等待着致命一击的猎人。程家的覆灭,将从程柏年此刻的狂喜开始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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