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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 5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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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婉亦的再次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周府激起了层层涟漪。她是周家世交的千金,此次周少卿英雄救美之后便对周少卿情根深种。如今借着探望周母的名义住进周府,心思昭然若揭。
清晨,沈明昭端着刚煎好的药,脚步轻缓地走向周母房间。刚到门口,就见程婉亦已笑语嫣然地坐在周母床边,手里捧着一盅不知哪里弄来的燕窝羹,正一勺勺细心地喂着。程婉亦抬眼看到沈明昭,笑容不减,声音甜美:“沈姐姐来啦?太太刚喝了点燕窝润润,药先放一放吧,空腹喝药伤胃呢。” 她语气亲昵自然,仿佛她才是这里的女主人。周母被她哄得笑容满面,显然很受用。
沈明昭脚步一顿,看着程婉亦取代了自己日日伺候的位置,看着周母对程婉亦的依赖和喜爱,心头像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她默默将药碗放在旁边的矮几上,低声道:“太太,药温着,您随时用。” 转身退了出去,留下身后一片其乐融融。
程婉亦出手阔绰,带来的新奇洋玩意儿、精致的点心、时新的衣料像不要钱似的散给周府的下人。她嘴甜会来事,一口一个“张妈辛苦啦”、“李伯气色真好”,很快赢得了一片赞誉和好感。有些不明事理的下人们私下议论:“程小姐真是大家闺秀,又和气又大方,比那位整日冷冰冰的沈小姐强多了。”
“是啊,程小姐和少爷才是门当户对呢!”
沈明昭偶尔路过,听到只言片语,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脚步更快了些。她不需要靠这些收买人心,但被比较、被排斥的滋味,并不好受。
周少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对程婉亦,只有世交兄妹的情谊,并无男女之情。但程婉亦的热情和讨好,带着少女毫不掩饰的爱慕,让他无法像对待商场对手那样冷酷拒绝。看着她对母亲尽心尽力,看着她天真烂漫的笑容,想到两家世交的情分和她父母的面子,他那些划清界限的话,几次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忍心当众给她难堪,不忍心打碎她那份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种“不忍心”,落在沈明昭眼里,却成了暧昧和默许。
沈明昭的心,在日复一日的“被取代”和“被比较”中,像浸在冰水里。她看到程婉亦为周少卿精心准备的点心被他勉强收下;看到程婉亦“恰好”出现在书房门口为他添茶;看到花园里程婉亦“不小心”扭了脚,周少卿不得不伸手扶住她时,程婉亦脸上那抹得逞的红晕……每一次,都像一根小刺,扎在她心上。周少卿那份对程婉亦的“不忍心”,在她看来,就是对这份纠缠的纵容,是对她沈明昭感受的忽视。
难过吗?是的。苦涩如同最劣质的药汁,在胸腔里蔓延。她并非草木,那些在花圃阳光下悄然滋生的悸动,那些因他笨拙追求而泛起的涟漪,此刻都被程婉亦的刻意和周少卿的犹豫搅得浑浊不堪。她甚至开始怀疑,周少卿所谓的弥补、心动,在程婉亦这样明媚鲜活的世家小姐面前,是否真的那么坚定?
但沈明昭毕竟是沈明昭。她的骨子里刻着清醒与骄傲。这份难过并没有让她沉溺于自怨自艾或陷入低级的争风吃醋。她只是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位置——一个背负着血仇、与周家有着复杂纠葛的外来者。周少卿的犹豫,周母的偏爱,下人的议论,都在提醒她,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归处。
这天午后,沈明昭在暖房打理她精心培育的那几盆兰花。程婉亦“巧笑倩兮”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西洋花剪。
“沈姐姐又在侍弄这些宝贝花草呢?” 程婉亦声音甜美,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挑衅,“少卿哥哥说你养花的手艺极好,让我也来学学呢。” 她说着,伸手就去碰一盆刚抽出花箭的蕙兰。
沈明昭眼疾手快,一把轻轻挡开了她的手。动作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她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直直地看向程婉亦,那眼神清澈、冷静,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程小姐,” 沈明昭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暖房氤氲水汽的冷冽,“不必如此拐弯抹角,也不必处处与我相较。”
程婉亦脸上的笑容一僵,似乎没料到沈明昭会如此直接。
沈明昭放下手中的喷壶,转过身,正对着程婉亦。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洒在她身上,给她清瘦的身影镀上一层光晕,却更显得她神情疏离而坚定。
“你喜欢周少卿,是你的自由,无需通过踩低我来证明什么。” 沈明昭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至于周少卿如何想,如何做,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程婉亦被她这直白又冷漠的态度弄得有些下不来台,强撑着笑容:“沈姐姐这话说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 沈明昭打断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带着洞悉意味的弧度,“只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更适合站在他身边?更适合做这周府未来的女主人?”
程婉亦的脸微微涨红。
沈明昭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嫉妒,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醒。她一字一句,声音清晰而有力,如同玉石相击,敲打在寂静的暖房里:
“程小姐,我的主线,从来都不是男人。”
她微微停顿,目光仿佛越过程婉亦,看向了更远的地方,那里有她未竟的事业,有她血仇得报后的新生,有她作为独立个体存在的广阔天地。
“男人多的是。” 这四个字,她说得轻描淡写,却重逾千斤,带着一种超脱世俗情爱的洒脱与傲然。
“你喜欢周少卿,就凭你的本事去争取。” 沈明昭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程婉亦身上,眼神平静无波,“我不抢。”
说完,她不再看程婉亦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也无意欣赏她的惊愕与难堪。她重新拿起喷壶,细密的水雾温柔地洒向翠绿的兰叶,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不过是拂去了一片微不足道的尘埃。她专注地照顾着她的花,将自己重新隔绝在那个只有花草与自我的宁静世界里。
暖房里只剩下水雾喷洒的细微声响,和程婉亦僵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尴尬身影。沈明昭那句“我的主线从来都不是男人”、“男人多的是”、“我不抢”,像三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程婉亦所有的小心思和优越感上,也在这小小的暖房里,为沈明昭自己,竖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独立而骄傲的界碑。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给精致的雕花回廊镀上一层暖金色。沈明昭刚从暖房出来,手里拿着几枝修剪下来的多余花枝,准备拿去处理。暖房内温暖潮湿的空气还萦绕在她周身。
就在她转过回廊的拐角时,脚步倏然顿住。
前方的廊柱阴影里,两个人影几乎贴在一起。
程婉亦背对着沈明昭的方向,微微踮起脚尖,双手紧紧环着周少卿的脖颈。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虔诚的献祭般的神情。她的唇,正印在周少卿的侧脸上!
周少卿的身体是僵硬的。他没有回抱程婉亦,双手甚至有些无措地垂在身侧。他的头微微侧开,眉头紧锁,脸上没有半分情动,只有显而易见的错愕、困扰和一丝……来不及反应的无奈。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她!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中弥漫着暖房飘出的花香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
沈明昭站在拐角的光影交界处,手中的花枝无声地坠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这声响惊动了阴影里的两人。
程婉亦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开,脸颊瞬间爆红,又惊又羞地看向声音来源,当看到是沈明昭时,那羞红瞬间变成了煞白,眼神慌乱地躲闪。
周少卿也猛地转过头,看到沈明昭的瞬间,瞳孔骤缩!他脸上那份无奈和困扰瞬间被巨大的惊慌和懊悔取代,几乎是下意识地朝沈明昭的方向迈了一步:“明昭!不是你想的那样!她……”
沈明昭没有看他,也没有看惊慌失措的程婉亦。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地上散落的花枝,仿佛那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和……尘埃落定般的了然。
她甚至没有停留一秒。在周少卿试图解释的话语刚出口时,她已经面无表情地转身,径直朝着自己小院的方向走去。步伐不快,却异常平稳坚定,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周少卿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沈明昭那平静到可怕的反应,比任何哭闹和质问都更让他心慌!他猛地推开还试图拉住他衣袖的程婉亦,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明昭!等等!你听我说!” 他几步就追到沈明昭身后,情急之下伸手想去拉她的手臂。
沈明昭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猛地侧身避开!动作干净利落,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她终于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射向周少卿。
“周先生,”她的声音比目光更冷,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彻底的疏离,“你阻拦我干什么?”
周少卿被她眼中的寒意冻得一哆嗦,急切道:“刚才是个误会!是婉亦她突然……”
“误会?” 沈明昭唇角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弧度,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回廊的清晰质问:“我是你什么人?”
“……” 周少卿语塞。
“我在周府,又是什么身份?” 沈明昭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在周少卿心上,“是寄人篱下的客人?是周太太的医师?还是你周少卿闲暇时逗弄取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
“不!明昭!我从未……” 周少卿急切地想要辩解,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我娶你!”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她的救命稻草,“你会是周太太!名正言顺的周太太!” 他上前一步,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我保证!刚才的事绝不会再发生!我……”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沈明昭唇间逸出,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嘲讽。她看着眼前这个慌乱失措、急于承诺的男人,目光最终落在他刚才被程婉亦亲过的侧脸上——那里,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暧昧的唇印。
她的眼神冰冷到了极致,也失望到了极致。
她抬起手,纤细的指尖指向他那张英俊却让她此刻感到无比陌生的脸,声音清晰、缓慢、一字一顿,如同最后的审判:
“周先生,先把你脸上的那一抹红,擦掉吧。”
说完,她不再看他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不再看他眼中碎裂的痛苦和绝望,决然地转身。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阵晚风骤起,卷起了回廊旁一树开到荼蘼的晚樱。粉白的花瓣如同骤雨般纷纷扬扬地飘落,漫天飞舞,如梦似幻,却带着一种盛大而凄凉的告别意味。
沈明昭挺直了背脊,没有丝毫犹豫,一步一步,坚定地走进了这片漫天落花雨中。花瓣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她恍若未觉。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纤细却无比坚韧的背影,那背影挺直如青竹,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坚决,一步一步,远离这片让她心死的地方。
周少卿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在纷飞的花雨中渐行渐远。他下意识地抬手,狠狠擦向自己的脸颊,指尖果然沾染了一点刺目的嫣红。他看着那抹红,又看向沈明昭决绝消失在花雨尽头的背影,巨大的无力感和灭顶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想追,双脚却如同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他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所有的解释、保证、承诺,在沈明昭那冰冷的目光和那句“擦掉那一抹红”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他只能僵立在原地,低垂着头,沉重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散落的花瓣,还有沈明昭遗落的那几枝被踩踏过的花枝。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却只让他感到窒息。
沈明昭与他擦肩而过时带起的微风,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药草冷香,此刻却成了最刺骨的寒风。他失去了所有挽回的资格和力量,只能无言地、沉重地承受着这漫天落花带来的、无声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