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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沈明昭边开铺子边对沈家老宅进行初步的修缮,目前进展不错,现在济世堂已经重新开张。药铺屋内陈设依旧简朴,但干净整洁,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冬日午后,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周少卿穿着深色锦缎长袍,外衣刻意地罩一件略显单薄的墨色裘绒马褂。他坐在诊桌旁特意准备的圈椅上,微微蹙着眉,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发出几声刻意压低的、略显“虚弱”的轻咳。许是天冷的原因,他的脸色倒是比平时苍白几分,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紧张,时不时瞟向正在准备针具的沈明昭。他确实是偶感风寒,鼻塞咽干,但远不到需要“求医”的地步。这不过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能名正言顺踏入这里的唯一借口。
      沈明昭着一身素净的月白棉布旗袍,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优美的颈项。她面无表情,眼神专注而清冷,仿佛眼前坐着的只是一个普通病人。他这次主动上门“求诊”,她心中了然,却懒得拆穿,只当是完成一次寻常问诊。
      她正有条不紊地用烈酒棉擦拭着几根细如牛毛的金针,动作精准利落,带着医者特有的沉静,却无半分多余的温度。她对周少卿的态度便是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明知道他对沈家有愧疚之心想要尽力弥补,从本心而讲,对于周少卿她只能做到如此了。

      “咳咳……” 周少卿又适时地咳了两声,试图引起更多注意,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沙哑,“沈大夫,这风寒……似乎缠绵得紧,头也昏沉沉的。”

      沈明昭眼皮都没抬一下,将消好毒的金针排放在干净的棉布上。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念医书:“风寒外袭,肺气失宣。舌苔薄白,脉象浮紧。确属风寒表征。” 她拿起一根金针,走到周少卿身后,“坐直,勿动。取风门、肺俞二穴。”

      冰凉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衣衫,精准地按在他颈后和背部的穴位上。那微凉的触感,让周少卿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柔软,也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金针落下。沈明昭的手法极稳,捻转提插,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力量。针感酸麻胀重,沿着经络蔓延。

      “嘶……” 周少卿配合地吸了口气,眉头蹙得更紧,也不知是真疼还是装的。他试图寻找话题,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前几日……路过西街,看到‘回春堂’旧址成了酒楼,听人说那里的酒水饭菜不错,你若想去,周某可以……”

      他话未说完,沈明昭捻针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动作,力道却似乎加重了一分。她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不劳周先生费心,我对饭菜酒水不感兴趣。”

      周少卿碰了个软钉子,心头有些发堵。他不甘心,又试探着提起:“那个赵文斌……听说在码头做苦力,日子很不好过。还有那房东太太……”

      “周少卿。” 沈明昭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打断了他。她停止了捻针的动作,手指稳稳地捏着针柄,目光却锐利如刀,透过他肩膀的缝隙,仿佛要钉在他脸上。“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和一丝明显的不耐烦:“他们是好过还是难过,与我何干?回春堂旧址是封着还是开着,又与你何干?周先生贵人事忙,何必总盯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这毫不领情、甚至带着厌烦的冷言冷语,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周少卿心中那点微弱的期盼和装出来的“病弱”。连日来的小心翼翼、刻意讨好,换来的依旧是这副冷冰冰、拒人千里的面孔!一股邪火夹杂着悔意、挫败感和被轻视的愤怒猛地窜了上来!

      他猛地侧过身,动作之大差点带歪了背上的金针!他一把抓住沈明昭捏着针柄还没来得及未施针的那只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微微蹙眉。

      “无关紧要?” 周少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种近乎刻薄的尖锐,“沈明昭,你欺人太甚了!我一直在想尽办法弥补周家对沈家的大错,我知道你的倔强和骄傲,我没有送给你金银珠宝,没有送你美食佳肴,也没有送你绫罗绸缎,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我费心费力把你的陈年旧物找回来,把沈家老宅还给你,把欺负你侮辱你的人踩在脚下为你出气,然后你告诉我这些都无关紧要?赵文斌那种垃圾,骗光了你,差点毁了你!房东太太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这些在你眼里都是无关紧要?!”

      他盯着她冰冷无波的眼睛,那句憋在心里许久、带着强烈怒意和报复感的话,如同毒刺般脱口而出:

      “我看你就是找男人的眼光不行!才会被那种货色骗得团团转!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现在倒好,连带着看人的眼光都瞎了!分不清好歹!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眼光不行?”
      “被那种货色骗得团团转?”
      “分不清好歹?”
      “把好心当驴肝肺?”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明昭的心尖上!她可以无视他的霸道,可以拒绝他的帮助,但她无法忍受他如此轻贱她!将她过去的伤痛当作攻击她的武器!彻底否定她的判断和尊严!

      赵文斌虽然可恶,可是在她落魄的时候是他拉了自己一把,房东太太再势力,也是她为自己留了一个可以安身的窝,还有那个王老板,他只是个过客,见钱眼开的不是他也会是张老板赵老板,自己不屑和他争辩!可是周少卿,害的自己家破人亡的帮凶之子,他凭什么这样说我!凭什么!

      沈明昭的眼神瞬间结冰!所有的冷静、克制在这一刻化为乌有!被抓住的手腕猛地一挣,力量之大竟让周少卿猝不及防地松开了手!

      她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向前逼近半步!另一只一直稳稳捏着金针的手,此刻却闪电般动作起来!

      只见她拇指与食指精准地捏住那根深深刺入周少卿肺俞穴的金针针柄,手腕极其细微却异常迅猛地一旋!不是正常的行针补泻,而是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力量,狠狠地将针体在穴位深处多拧转了半圈!

      “呃啊——!”

      周少卿猝不及防,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猛地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感觉,仿佛不是一根细针,而是一根烧红的铁钎,被瞬间捅进穴位最深处,狠狠搅动!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直冲天灵盖的剧痛从背部炸开!瞬间席卷全身!他身体剧烈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抓住沈明昭手腕的那只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指节因剧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

      沈明昭一击得手,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眼神冰冷如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迅速而利落地将金针从剧痛的穴位中拔出!针尖带出一滴细微的血珠,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她退后一步,看着周少卿因剧痛而佝偻着背、冷汗淋漓、说不出话的狼狈模样,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周先生,” 她的声音清亮如冰玉相击,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狠厉的一针并非出自她手,“肺俞穴主理肺气,针感稍强些,对驱散风寒更有助益。看来效果不错。”

      她将染着细微血丝的金针随手丢进旁边的烈酒碗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然后拿起干净的棉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动作优雅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风寒小恙,不必再复诊了。” 她抬眼,目光扫过周少卿因剧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语气疏离而冷漠,“周先生位高权重,身子金贵,我这小庙简陋,医术粗浅,恐难当重任。请回吧。”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向药柜,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留下周少卿僵在圈椅里,背上那被“特殊关照”过的穴位还在突突地跳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尖锐的余痛。巨大的屈辱、愤怒和那深入骨髓的痛楚交织在一起,让他死死盯着沈明昭清冷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背上的剧痛在提醒他,这个女人,不仅心冷,手更狠!而他那句口不择言的“眼光不行”,换来的是比刀锋更锐利、更精准的金针之怒!这场“求诊”,彻底隔绝周少卿想要赎罪的心思。

      空气中弥漫的草药香,此刻闻起来,只剩下苦涩与硝烟的味道。

      周少卿铁青着脸坐上汽车,随着后背隐隐发作的镇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暗暗发誓道:我周少卿绝不会再为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费心费神,绝不!

      周少卿没想过打脸会来的这么快。

      第二天,午后的“济世堂”弥漫着草药的清苦。沈明昭刚为一位咳嗽的老妪抓完药,正低头仔细叮嘱着煎煮的火候。阳光斜斜照进铺子,在木质柜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突然,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瞬间打破了这份宁静——口号声、怒吼声、尖锐的警笛声、还有人群奔逃的杂乱脚步声!
      “游行!学生们又在游行了!” “巡捕房开枪了!快跑啊!” 街面上瞬间乱作一团,行人惊恐四散,摊贩的货物被撞翻一地。
      沈明昭立刻冲到门口。只见一队高举标语、群情激奋的学生队伍正被如狼似虎的巡捕们用警棍和枪托凶狠地驱赶、殴打!场面极度混乱,几个年轻的学生被冲倒在地,瞬间就被混乱的人流踩踏,发出痛苦的惨叫。其中离药铺不远的一个女学生,抱着被警棍砸伤流血不止的额头,蜷缩在墙角,惊恐地看着逼近的巡捕。

      沈明昭没有丝毫犹豫!她穿着白色裙子,像一道白色的闪电,逆着惊慌失措的人流,猛地冲向了那个受伤的女学生!
      “别怕!” 她一把将瑟瑟发抖的女孩护在身后,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挥舞着警棍的巡捕。她快速蹲下,从随身携带的针包里抽出银针,迅捷地刺入女孩手臂几个穴位止血,同时撕下衣服一角,利落地按在女孩额头的伤口上。动作干净利落,眼神专注而坚定,仿佛周遭的混乱和危险都不存在。

      街对面的“德兴楼”饭店,气派的旋转门里,正走出几个衣着光鲜的商界人士。为首的周少卿,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正侧耳听着旁边一位朋友谈笑风生。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混乱的街面,那抹在混乱中逆流而上的、熟悉的白色身影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视线——是沈明昭!
      他脸上的闲适瞬间冻结,瞳孔骤缩。他看到她在巡捕的棍棒下护住伤者,看到她专注施救时鬓角滑落的汗珠,也看到了一个正指挥着巡捕的头目指着沈明昭的方向,厉声喝道:“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跟乱党是一伙的!抓住她!”
      巡捕们立刻如饿虎扑食般,分出一队人,凶神恶煞地朝着沈明昭扑去!

      “坏了!” 周少卿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他一把推开还在发愣的朋友,像离弦之箭般冲下饭店台阶,冲进混乱的街道。
      沈明昭刚为女孩简单包扎好,一抬头,几个持枪的巡捕已近在咫尺!她脸色一白,正要起身,手腕却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
      “跟我走!” 周少卿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完全不顾周围人惊愕的目光,那几位一起的朋友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立原地,拉着沈明昭,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对混乱人群的利用,一头扎进旁边一条狭窄、堆满杂物的巷子!
      身后是巡捕气急败坏的吼叫和零星的枪声,子弹擦着巷口的墙壁溅起碎石!周少卿紧紧护着沈明昭,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挡住她的后背,在迷宫般的小巷中拼命穿梭。沈明昭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地奔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他因剧烈奔跑而狂跳的脉搏。她咬紧牙关,竭力跟上他的步伐,心中五味杂陈——竟是被他最不想见的人救了?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喧嚣彻底消失,眼前出现一片废弃的城郊荒地。一座摇摇欲坠的破败茅草屋孤零零地立在荒草中。周少卿确认暂时安全,才拉着沈明昭闪身躲了进去。
      茅屋内蛛网遍布,尘土呛人,只有几缕光线从破败的屋顶和墙壁缝隙透进来。两人都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湿了额发。
      周少卿这才松开手,胸膛剧烈起伏,紧张地看向沈明昭:“你…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他的目光急切地在她身上逡巡,充满了后怕和担忧。
      沈明昭喘息稍定,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头,这才感觉到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刚才奔跑时不知在哪崴了一下。她皱着眉,忍着痛,慢慢靠着墙滑坐在地上,挽起裤脚查看。白皙的脚踝已经红肿起来。
      周少卿见状,立刻单膝蹲下,想查看她的伤势,声音带着急切:“让我看看!”
      “不用!” 沈明昭猛地抽回脚,动作牵扯到伤处,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更白了几分。她抬起头,迎上周少卿写满关切和自责的眼神,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淡漠。
      她看着自己红肿的脚踝,又想起刚才混乱中受伤的学生,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却无比苦涩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茅屋里:
      “这点伤,算什么。”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破败的屋顶,望向某个遥远的、充满血色的地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却又蕴含着千钧的重量:
      “这些年,我吃过的苦……比这多得多。”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巨石,重重砸在周少卿的心上。那不是抱怨,不是控诉,而是一种淬炼过后的、近乎麻木的陈述。它轻描淡写地,将他所有试图弥补的举动都衬得苍白无力。她所经历的颠沛流离、家破人亡、世态炎凉,岂是今日这点皮肉之苦和一场虚惊所能比拟?她早已在苦难的深渊里,练就了一身硬骨。
      周少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所有关切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眼前这个在尘埃中依旧挺直脊背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份历经沧桑的平静和坚韧,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痛楚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知道,她口中的“苦”,有多少是拜他周家所赐。那句“这算什么”,是对他所有赎罪行为最无声、也最沉重的审判。他颓然地垂下手臂,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只觉得这破败的茅屋比任何富丽堂皇的厅堂都更让他感到窒息和寒冷。空气中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那无声诉说着无尽苦难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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