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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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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雨停了。
沈明昭从泥泞中站起,肩头伤口隐隐作痛,湿透的棉袍贴在身上带来刺骨寒意,脸上泪痕与污泥混合,狼狈不堪。然而,她的眼神此刻却异常清亮锐利,如同被雨水冲刷过的寒星,绝望的阴霾已被一种冰冷的理智和破釜沉舟的决心取代。手中紧紧攥着那个沾满污泥但尚未破损的诊金信封。
沈明昭没有像受伤的野兽般嘶吼或冲向房东、赵文斌拼命。一个孤女能在这个乱世安身立命,她不是没有自保的能力,但是她的金针和手术刀绝对不能在这种情况下亮出来。暴力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会将自己拖入更深的泥潭,不管是伤了人还是杀了人,从她内心这会毁掉她医者的身份和信仰。她站在冰冷的泥水里,寒风刮过湿透的身体,让她剧烈颤抖,但这颤抖反而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封,又抬头环顾四周混乱奔逃或冷漠围观的人群。目光扫过街角几个瑟缩在破麻袋下、眼神麻木的乞丐时,微微一顿。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一问题的解决方案迅速在冰冷的心中成形——高效、精准、无需脏了自己的手。
她忍着肩痛和寒冷,一步步走向那几个乞丐。无视他们惊疑或麻木的眼神,她蹲下身,肩头的伤口被牵扯,她不禁眉头紧蹙。沈明昭对着几人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帮我找个人,赵文斌。赌鬼,常去西街‘福来’赌档和‘醉花坊’。”
她当众打开那个湿漉漉的信封,抽出里面一小半约摸是诊金的四分之一还带着湿气的的钞票,毫不犹豫地分给那几个乞丐。
“找到他,告诉他,沈明昭在老城隍庙东墙根等他,日落前。带他过来,这些是定金。” 她又抽出几张钞票晃了晃,“事成,再给这么多。记住,只要带话带人,不准动手。”
乞丐们看着手中真切的钞票,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燃起贪婪的光芒。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机灵点的立刻点头:“小姐放心!西街福来是吧?包在我们身上!” 几人揣好钱,迅速消失在街角,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
赵文斌,这个曾给她一丝温暖和帮助的男人。说他好吧,他嗜赌如命,说他不好吧,他喜欢沈明昭呵护沈明昭,却知道自己给不了沈明昭幸福生活的前提下对她相敬如宾,没有半分逾矩。对外两人是恋人,实际上两个人连手都没有牵过。
年幼的沈明昭被凶恶邻居欺负,他会为沈明昭出头打得那人跪地求饶,为沈明昭寻找女师傅教她防身术,他会为沈明昭找来路边开的最鲜艳的花插在她床头的花瓶里,他输的再惨也没有动过沈明昭的一分钱。他说过,沈明昭是天上皎皎的明月,他要混出来个名堂,风风光光迎娶她。
沈明昭知道他有很多很多的问题,可是她只是一个孤女,她也憧憬有个家,她念着这个男人对她的恩情和尊重,一次又一次默默给这个男人机会,希望他不再去赌不再留恋烟花之地,可是一次一次的失望让她渐渐寒了心。
他最终还是抛弃了她,毁了她的住所,毁了她的药铺,毁了那些她对家族最后的念想。
沈明昭想要找到他,想要的不是赵文斌的命,而是要一个彻底的、面对面的了断!她要亲耳听到他的解释,亲口告诉他他们的缘分尽了!她要瞪大双眼看着他亲耳听到判决时的表情!她要对过去感情进行最彻底的切割,就像用手术刀割下早已明显的毒瘤,也对自身尊严重新恢复的宣告。
我沈明昭从今往后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不再依附任何人,来去自由了无牵挂。
做完这些,沈明昭没有丝毫停留。她将剩下的诊金小心收好,裹紧湿透冰冷的棉袍,步履虽因伤痛和寒冷而略显蹒跚,却目标明确地朝着记忆中最便宜、鱼龙混杂的“悦来客栈”走去。
在客栈油腻昏暗的柜台前,她无视掌柜探究的目光,用最冷静的语气讨价还价,租下了最便宜、位于顶楼角落、只有一扇小窗的狭小房间。预付了三天房钱,拿到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进入房间,她随手反锁房门。房间狭小逼仄,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破桌、一个脸盆架。空气里有浓重的霉味和廉价烟草味。但这已足够。她利索地脱下湿透冰冷的棉袍和里衣,忍着刺骨的感觉用房间里仅有的半盆冷水快速擦洗了身体和伤口,换上包袱里唯一一套带着湿气但相对干燥的里衣。然后,她将湿衣服晾在唯一能晒到微弱阳光的窗边。
做完这一切,克制已久的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疲惫和伤痛才如潮水般涌来。
她坐在冰冷的硬板床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肩膀的疼痛和心口的冰冷让她眼眶发热。她允许自己在这无人看见的狭小空间里,流下几行无声的泪水。泪水滚烫,冲刷着脸上的污迹,也冲刷着那份被曾经的恋人背叛的剧痛。但这脆弱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她深吸几口带着霉味的空气,抬手狠狠抹掉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毅冰冷。
她打开包袱,从最底层,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解开布包,里面是一枚温润光洁、雕着古朴缠枝莲纹的羊脂白玉佩。这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沈家传给长媳的信物,象征着血脉与传承。
沈明昭的手指轻轻抚过玉佩光滑微凉的表面,眼中充满了不舍与痛楚。玉佩承载着母亲最后的温度,承载着她对家和亲情的最后眷恋。然而,她看着这间破败的屋子,感受着肩头的疼痛和空空如也的口袋,眼神逐渐变得决绝。
她没有犹豫太久。将玉佩仔细包好,揣入怀中。再次裹上半干的依旧冰冷的棉袍,她走出客栈,径直走向城里信誉最好但也最识货、价格相对公道的“宝昌”老字号当铺。
当铺高高的柜台后,朝奉戴着眼镜,眼神精明。沈明昭平静地将蓝布包递上。朝奉打开布包,看到那枚玉佩,眼睛瞬间一亮!他拿起放大镜仔细端详,又掂量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赞叹。
“死当活当?” 朝奉声音平板。
“死当。”沈明昭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她知道活当赎回遥遥无期,不如一次断干净,换取最大的启动资金。
依当铺惯例,朝奉报了个价。虽然远低于玉佩本身的价值,但对于此刻的沈明昭来说,这是一笔足以改变现状的巨款。她深知这个行当有行当的规矩,越是讨价还价越是价低,谈价还价最是无用,她仰起头平静地说:“好。”
拿到厚厚一沓钞票和一张冰冷的当票,沈明昭看都没看那当票一眼,将钱仔细贴身收好,转身就走。跨出当铺高高的门槛时,冬日清冷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微微眯了眯眼。怀中的钱沉甸甸的,是母亲玉佩的“骨血”,也是她沈明昭未来事业的基石!这一步踏出,她彻底斩断了与过去的温情羁绊,也踏上了真正自力更生的道路。
回到客栈狭小的房间。她向客栈小二讨要的劣质草纸和半截秃笔,就着昏暗的油灯,开始伏案书写。
纸上列着清晰的条目:
一、药材:列出最基础、最常用、性价比最高的药材清单(甘草、柴胡、金银花、三七粉…),估算数量与价格。标注几家信誉好的药材行。
二、器具:药碾、小药秤、捣药罐、陈旧的简易药柜、基础套银针、消毒器具包括烈酒、棉布等。
三、地点:重点标注沈家老宅旧址,旁边列出几处租金可能极低的、偏僻但靠近居民区的小铺面备选。
四、手续:因为她原有执照随药店被夺而失效,她不得不打听重新办理行医资格和药铺执照的流程。
五、生计:明日先去备选药材行询价,再去老宅查看情况。傍晚前需回到城隍庙东墙根,处理与赵文斌的“了断”。
她写得专注而快速,字迹清秀有力。肩头的疼痛依旧存在,但已被一种忙碌的、充满目标的充实感暂时压制。写完,她吹干墨迹,将纸仔细折好收起。
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小窗。冰冷的夜风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窗外是万家灯火和城市的喧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她精神一振。
她的眼神坚定,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做。悲伤和愤怒是奢侈品,她没时间沉溺。路断了,就自己铺!家没了,就自己建!沈明昭看着深邃的夜空,眼中再无迷茫,只剩下淬炼后的坚韧和跃跃欲试的光芒。她轻轻关上窗,吹熄油灯,和衣躺上冰冷的硬板床。黑暗中,只有她清浅而平稳的呼吸声,宣告着这个夜晚的结束,和一个崭新而艰难的白昼即将开始。她顽强的生命力,不在于嘶吼,而在于跌倒后,沉默地爬起,冷静地包扎伤口,然后清晰地规划出下一步的路,并毫不犹豫地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