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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集市 ...

  •   上巳佳节,曲江之畔,士女喧阗,祓禊游春。暖风拂过新柳,带来远处宴饮的笙箫声与近处流水的淙淙之音。然而,这片升平景象之下,陈靖年心中却无半点轻松。左相被卷入科举泄题舞弊案的漩涡,陛下虽面上没什么动静,但府邸周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伺。
      他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直裰,手持一柄素面折扇,宛如一位寻常出游的文雅士子,步履从容地踱入东市。其身后半步,跟着身形精壮、目光锐利的家臣闻一。今日的目标,正是那条深巷中的“墨芳斋”——一家在京城颇有些名气的民间书坊,以印制话本、传奇小说闻名,亦是五皇子暗中递来的线索中,提及可能与试题泄露后印制“范文”有关联的地点之一。
      他身后半步,跟着身形精壮、眼神警惕的闻一。自西市人市被带回陈府后,闻一父亲的病经诊治已大有好转,他本人跟着小何练了写功夫,充作贴身护卫,处理一些不便为外人所知之事。
      “公子,前方拐角第三条巷子,就是墨香斋。”
      墨芳斋门面比寻常书肆宽敞些,店内堆满了各式书册,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的墨汁和新鲜纸张的味道,间或夹杂着雕版工匠身上淡淡的汗气。几名伙计正忙着将新印好的册子打包,送往城中各处的书摊。
      陈靖年信步走入,目光似闲庭信步般掠过林立的书架,实则如鹰隼般精准地捕捉着异常。他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一册册话本的封脊,感受着用料的差异。最终,他在柜台前驻足,气度沉静,宛如一位真正醉心于故纸堆的博雅之士。
      掌柜的见来客仪态清贵,不敢怠慢,忙堆起笑容:“这位公子面生得紧,可是要寻些新出的演义传奇以遣永日?小店近日刚得了一批《花月痕》,才子佳人,词藻风流,在京城子弟中风行得很。”
      陈靖年唇角含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依言拿起那本《花月痕》,却只略略翻动两页,便轻轻合上。他的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停留片刻,感受着那廉价的质感,继而微微摇首:“香软有余,风骨不足。更兼这纸张疏松,墨色浮泛,翻阅数次恐便字迹漫漶。掌柜的,”他抬眼,目光清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在下虽不才,平日却偏好考据金石古刻、舆地方志。闻听宝号非止刊印这些市井消遣之物,亦间或承印些私家园刻或精校典籍,所用楮墨、雕工皆非凡品,非俗子所能识。不知可否有幸一观?或有些……更为幽邃冷僻的存稿?”
      他言语含蓄,但“楮墨”、“雕工”、“幽邃冷僻”数字,却似无意间点中了某种关窍,目光亦看似随意地扫过对方瞬间微绷的指节。掌柜的笑容依旧,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警惕,笑容更添三分热络,语气却推挡得严实:“公子真是博闻广识!奈何小店本薄利微,所侍奉的皆是寻常百姓,印些话本杂书聊以糊口罢了。那些金石地理,皆是高士之学,非小店所能企及。公子若欲寻此类雅物,还请移步琉璃厂,那儿的汲古阁、松竹斋,或有公子所需。”
      “哦?竟是如此?”陈靖年语气依旧温文,眸光却似不经意般转向通往后院的那道靛蓝门帘。恰逢一阵穿堂风过,帘角倏然掀起,他眼风锐利,已瞥见内院一角堆叠的纸张——其色如云,其质若绵,分明是上好的宣纸乃至更珍贵的棉连,光洁挺括,与柜台这些泛黄易脆的竹纸判若云泥,绝非刊印通俗读物之物。
      他心下澄明,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顺着对方的话,似笑非笑地缓声道:“掌柜的过谦了。只是在下还听闻一桩趣事,道是前些时日,宝号竟有夤夜赶工之盛况,车马络绎,直至更深,连西角门外的青石路上都新添了几道深辙……想来必是承接了极紧要的大宗生意,或是某位显赫人物的私嘱?不知是否便是在下的同好所需之物?莫非……是哪家书院急着要印科场范文集?”他最后一句问得轻描淡写,却如投石入水。
      掌柜的面色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袖口,干笑两声,语气已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仓促:“公子说笑了,说笑了……哪有什么显赫人物。不过是城南一位乡绅老爷,急着为家中塾学添置一批蒙童读本,《三》、《百》、《千》之类,催得紧了些。皆是孩童开蒙的粗浅之物,实在不堪入公子清鉴。您若……”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一个年轻伙计略带抱怨的清亮喊声:“孙叔!那几刀‘白棉纸’放哪儿了?师傅说那纸金贵,印坏一张都心疼,让仔细找出来备着!”
      “白棉纸”三字一出,孙掌柜脸色骤变!这种纸张质地细腻昂贵,绝无可能用来印制普通蒙书。
      他猛地回头,厉声呵斥:“胡吣什么!哪来的白棉纸!准是你看错了!再乱嚼舌根仔细你的皮!”声音因惊慌而略显尖利。
      骂完伙计,他猛地转回身,脸上血色尽失,额角甚至渗出细汗,之前的从容荡然无存。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拿起鸡毛掸子,胡乱掸着柜台,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驱赶之意:“公、公子您也听到了,伙计不懂事,净胡说八道……后院杂乱,实在不是待客的地方。您若是没有别的要紧事,小人、小人还得去后面盯着他们干活,免得再出纰漏……”
      陈靖年将对方的惊惶尽收眼底,心下了然。他不再多问,面色依旧平静,只微微颔首:“既如此,不便打扰。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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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灯初上,陈靖年信步由缰,带着闻一踏入已然沸腾的东市夜市,试图让这鼎沸的人声驱散些许阴霾,或能从这流动的盛宴中,捕捉到关于科场案的只言片语。
      眼前的景象,堪称一场铺天盖地的感官洪流。
      无数灯笼火烛被次第点燃,宛若一条灼灼燃烧的光河,将整个东市照得亮如白昼,甚至盖过了天边初升的星月之光。硕大的“气死风”灯高悬于酒楼檐角,描金绘彩的绣球灯点缀着珠宝行的门面,绵延不绝的摊贩则各自挑着形态各异的竹骨纸灯,暖黄、绯红、靛蓝的光晕交织流淌,泼洒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之上,将每一张面孔都渲染得光影迷离。甜腻的糖人儿味道混合着妇人鬓角茉莉花串的清芬,又被一阵不知从哪个药铺飘出的淡淡草药味打断;更底层则是人群汗气、牲畜体味与脚下尘土被踩踏后扬起的混合味道,鲜活、粗粝,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这是一个极致的、喧嚣的、仿佛永不落幕的繁华梦。
      他目光掠过那些洋溢着简单快乐的脸庞,听着耳边飘过的关于家长里短、生意盈亏、乃至最新绯闻艳情的议论,却始终未能捕捉到关于科场案的深入谈论——或许在此刻的欢乐场中,那沉重的话题已被暂时遗忘。
      直到他的目光,被一个专卖旧货古玩的摊子吸引。那摊位相对僻静一些,上面杂七杂八地摆着些铜器、瓷碗、旧书画,而吸引他的,是躺在暗色绒布上的一把匕首。
      它其貌不扬,乌木柄,上面镶了颗枣色玛瑙,鲨鱼皮鞘,样式古朴至极,混在一堆杂物里毫不起眼。陈靖年却停下脚步,俯身拿起。入手微沉,比例极佳。他缓缓抽出刃身,一道凝练的寒光仿佛自有生命般骤然流淌而出,映照着周遭璀璨的灯火,刃口薄如蝉翼,透着一种历经百炼的冷冽杀气,与这喧闹温软的夜市格格不入。
      “老板,这个如何卖?”陈靖年问道,指尖拂过那冰冷如秋水的刃身。
      那摊主正唾沫横飞地跟旁边人议论着近日京城最大的谈资,语气激愤:
      “……要我说,那些官老爷心都黑透了!科举舞弊,断送了多少寒门学子的前程!就该一个个抓起来……”
      闻言,他转过头,打量了一下陈靖年,见他衣着不俗,立刻暂歇议论,堆起笑脸:“哎呦,公子好眼力!这可是前朝一位将军的随身之物,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您诚心要,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陈靖年还未还价,旁边那刚才一同议论的人却似乎认出了他,惊讶地低呼:
      “咦?您……您莫非是左相府的陈大人?”
      摊主一听“左相府”三字,脸色骤然一变,再仔细看陈靖年,眼神瞬间从殷勤变为惊疑不定,那笑容也迅速冷却,掺入了显而易见的鄙夷和强烈的戒备——左相,正是那场舞弊风暴的核心。
      陈靖年神色不变,淡淡点头:“正是。”
      那摊主干笑两声,语气顿时疏离又僵硬,带着刺人的意味:“原来是陈大人……失敬失敬。”他顿了顿,像是压抑不住那股愤世嫉俗的情绪,又或许是觉得在此等“忠良”面前无需掩饰,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清晰地刺入陈靖年耳中:“……呵,左相家出来的公子哥儿,也看得上我们这小摊上的破铜烂铁?怕是库房里的奇珍异宝都堆不下吧,毕竟……来钱容易嘛。”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讥讽,将科举舞弊带来的不义之财直接扣在他头上。闻一闻言,面色一沉,当即就要上前理论。
      陈靖年却抬手,轻轻拦住了他。他面上看不出丝毫怒意,只是眸光更沉静了些,如同手中匕首收敛了所有光华,只余下最深沉的寒意。他看也没看那摊主,视线依旧落在匕首上,仿佛那才是唯一值得关注之物。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面额远超摊主所报之价,轻轻放在摊上。
      “这把匕首,我要了。”他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最寻常的问候,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在了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
      摊主看着那银票,愣了一下,脸上闪过贪婪与剧烈的挣扎,最终对金钱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一把抓过银票,讪讪道:“……多谢陈大人惠顾。”语气复杂,却再无刚才的气焰。
      陈靖年不再多言,拿起匕首,转身便融入身后汹涌的人潮。他那挺拔却孤直的背影,瞬间被璀璨的灯火和喧嚣的声浪所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这一切,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不远处“醉仙楼”二楼临窗一位酒客的眼中。
      秦蓟今日轮休,在夜阑的强烈“要求”下,带着夜阑和夜雨出来逛集。正在此饮酒,目光随意扫过楼下喧嚣的夜市,却不期然撞见了有趣的一幕。
      他看着某位陈大人停在一个摊位前,看着他拿起一把匕首细看,看着那摊主前倨后恭的嘴脸,也清晰地看到了那摊主嘀咕时脸上毫不掩饰的鄙夷,以及陈靖年身后护卫的愠怒。
      秦蓟握着酒杯的手顿住了,嘴角勾起一个笑。他原以为会看到陈靖年仗势欺人或尴尬退却,却没想到是这般反应。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楼下那个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
      “三爷?三爷!发什么呆啊你,是不是被哪家小姐勾了魂?”一旁的夜阑贴了过来。
      “滚一边去,把你那龌龊心思收一收,是不是这几日看着左相给染上了什么臭毛病!”
      “嘿!那这可算工伤,三爷得陪我酒钱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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