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见》3号

2、宴会

　　虽已入春，但没有太阳的京城还是冷的。陈靖年穿过幽深小道，来到厅堂，见已有不少人，翰林院的几位同僚向他点头示意，更有几位面熟的高官正低声交谈。他正想寻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却听见厅堂中央传来一声清亮的高呼：
　　“喂——熙安兄——好久不见——”
　　满堂人声倏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陈靖年抬头，看见杜元平正站在人群中央朝他挥手——这位京城里无人不识的富家公子、风流名士，是他在这座城中为数不多的旧识。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靖年身上，陈靖年抬头望了望那个方向，点点头。
　　“来来来，熙安兄，坐我旁边。”
　　他只得在众目睽睽下穿过人群。衣袂拂过时带起细微的风声，他能感受到各式各样的目光落在身上——好奇的、审视的、或许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嫉妒。青石板地面映着烛火晃动的光，紫檀木座椅上铺着锦缎软垫，杜元平正拍着身旁空位朝他笑。
　　“陈大人才在翰林院待上一年，便做到了正六品，真是年轻有为啊。”
　　“是啊，陈大人再兖州时就把名声传到了京城，在殿试时也是一举夺魁，做得一副好文章，廖某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远不及各位大人当年风采，在下只是运气好点罢了！”
　　“早就听闻陈大人不仅文采斐然，待人接物更是温雅如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不愧是左相之子！”
　　全场的话题似乎都被引到了这位年轻的陈大人身上。
　　“我还曾听闻过陈大人的一些风流趣事——”一位穿着墨蓝色长袍的青年供着腿，斜倚在桌上。
　　“哦？秦小将军讲出来，让大家听听！”不知道哪个人喊了一声。
　　“听说这位陈大人俊俏无双，有兖州第一美男之称，小时曾被人贩子捉去，卖给了青楼，那青楼老鸨一看，这公子哥儿长得好生俊俏，粉雕玉琢，便好生打扮一番，成了青楼头牌，最后还是被家中偷逛青楼的小厮发现——这不是我家公子吗！”
　　众人哄笑一片，陈靖年脸色变了变，低声问旁边正在捂着肚子笑偷笑的杜元平：“这位是？”
　　“秦大将家的三公子，秦蓟，秦子穆。”杜元平咳了咳，正色道：“左相去年你来京城的那会儿不是赢取了秦二小姐嘛，这不，落了仇，这位前些日子才从边营回来，脾气臭得很！”
　　陈靖年：“……”
　　正说着，一道清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各位大人可还了得尽兴？本寿星是不是来得不巧，抢了陈大人的风头啊？”宋嘉珩说着便微微笑着踏进了厅堂。扫了眼陈靖年。
　　“殿下说笑了，” 陈靖年起身，从容一揖，“今日您是主角，何来抢风头一说？方才秦小将军不过是在说些玩笑话，逗大家一乐罢了。”
　　宋嘉珩缓步走来，所过之处，众人纷纷让道问候。他在主位坐下，才笑道：“秦小将军的玩笑总是这般别出心裁。”
　　“今日五殿下寿辰，咱们自然都是来贺寿的。”礼部侍郎打圆场，“这是下官为殿下精心挑选的一把折扇，还请您笑纳呀。”
　　众人皆拿出贺礼，气氛缓和了不少。陈靖年也从袖中取出一个紫檀木长盒，亲自送到宋嘉珩面前：“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宋嘉珩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卷古画。他轻轻展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是...前朝大家李嵩的《寒林独钓图》？熙安从何处得来？”
　　“偶然在琉璃厂觅得，想着嘉珩兄雅好此道，正该物归其主。” 陈靖年语气平淡。
　　席间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谁不知道宋嘉珩酷爱收藏字画，尤其痴迷李嵩之作。这份礼不仅贵重，更是投其所好，足见用心。
　　“陈大人可知，我前些天也在琉璃厂见过此画，当时卖家开口便是三千两。”
　　话一出口，满堂寂静。一个翰林院修撰，年俸不过百两，如何买得起三千两的古画？
　　烛火噼啪声中，陈靖年挑眉：“秦公子说的怕是另一幅。此画我以二百两购得，那卖家并不识货，以为是仿作。”
　　“原来如此，” 秦蓟笑容深了些，“那陈大人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宴席正式开始，丝竹声起，歌舞登场。众人推杯换盏，仿佛方才的暗涌从未发生。陈靖年安静地坐在杜元平身旁，偶尔与人应酬几句，大多时候只是默默饮酒。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歌舞渐平。
　　“殿下，院中景色甚好，恰逢满月。吟诗品酒，此不美事一番？”有人提议。众人纷纷附和。
　　“这品酒作诗咬文嚼字的事，十场宴会八场宴会都有，有何趣味？不如五殿下换个玩法？”杜元平说道。
　　“哦，你想有何玩法？”
　　“鄙人不才，最近新听得一首曲子，不如我一展歌喉，唱给大家听听！”众人哄笑。
　　宋嘉珩笑道：“杜兄，这是醉了。”
　　“不如比比舞剑？”秦蓟身旁的一位公子说道。
　　陈靖年道：“今日佳会，原为尽欢。舞剑是好，既可展现英姿，又不失古风雅艺。只是……刀剑无眼，若在这良辰佳日伤了人，可就不好了。”
　　“那陈大人这是认为……自己技不如人？”秦蓟接了一句。
　　“早听闻秦小将军剑法出众，我自是比不得的，说的好听些是舞剑，说的不好听些就是耍弄绣花剑，不中用啊。”陈靖年瞟了一眼秦蓟。
　　“那陈大人舞出来让我瞧瞧，我指点一番，说不定能让大人精进些技艺呢！”
　　场上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隐隐有些看戏的意思。杜元平在旁边小声嘟囔：“那秦蓟是怎么回事？怎么净找熙安兄你的茬！”
　　陈靖年目光扫过宋嘉珩，见其并无阻拦之意，心知此番难以推脱，便轻叹一声：“既如此，臣便献丑了。还请殿下允准。”
　　“熙安，小心些。”宋嘉珩嘴角一勾。
　　“将军执意如此，我就献丑了。”陈靖年刚站起身，就听闻对面的秦蓟又来了一声：“陈大人独舞有何意思？”便拎起佩剑越过桌子来到了厅堂中央。
　　陈靖年：“……”
　　烛火通明，映得二人手中长剑寒光凛冽。
　　秦蓟挽了个剑花，脸上带着张扬的笑意，高声道：“陈大人，小心了！剑可不比你们翰林院的毛笔！”话音未落，他已如猛虎出柙，手中剑挟着一股劲风直刺而出，直扑陈靖年面门。
　　陈靖年侧身优雅避过，剑尖轻点，化解了第一波攻势，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秦将军说笑了，文武之道，各有其妙。将军的剑固然锋利，却不知可能斩断流水？”他身形飘忽，宛若游龙，再次避开一记重劈。
　　“哼，陈大人莫非只会躲闪？拿出真本事来！”
　　陈靖年衣袂翩飞，步法精妙，总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攻击，闻言淡淡一笑：“将军勇猛，陈某自愧不如。只是比试助兴，何必如此认真？”
　　秦蓟低喝一声，又是一记势若千钧的斜劈！“既是比试，岂能儿戏！”他步伐沉猛，招式大开大阖，充满了沙场征伐的惨烈气势。剑光如匹练，呼啸着撕裂空气，每一击都势大力沉，逼得周遭看客下意识地屏息后仰。
　　陈靖年却不与之硬撼，侧身避其锋芒。手中长剑并非格挡，而是腕尖轻抖，剑身嗡鸣，贴着秦蓟的剑脊顺势一引，巧妙地将那凶悍的力道卸向一旁，姿态从容优雅。他的剑招不似攻击，更似舞蹈，衣袂翩飞间，步法精妙，总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攻击，剑尖点点，如寒星乍现，每每指向秦烨力道用老之处的破绽，却一触即收。
　　秦蓟久攻不下，攻势愈发急促猛烈，剑风呼啸，几乎要将烛火都斩断。他低喝一声，又是一记势若千钧的斜劈！陈靖年见状，眼底微光一闪，知是时候。他本可如之前一般轻巧避开，却故意慢了半分，手中长剑上扬，看似要去格挡，实则腕上蓄力不足，剑身也偏了几分角度。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双剑交击的刹那，陈靖年并未用实劲。秦蓟那汹涌的力道几乎毫无阻碍地压下，陈靖年手中长剑被猛地荡开，空门大露。
　　秦蓟没料到对方突然“力竭”，收势不及，那沉重剑势虽已偏斜，但剑尖仍带着余劲，猛地擦过陈靖年左臂！
　　“嘶啦——”
　　锦缎衣袖应声裂开一道长口。
　　陈靖年闷哼一声，顺势向后撤了一步，右手长剑“当啷”一声点在地上，支撑住身体。右手迅速按上了左臂，指缝间即刻渗出缕缕鲜红，迅速染红了月白色的衣料。他眉头微蹙，但仪态并未慌乱，只是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就在一片死寂之时，主位上的宋嘉珩立刻站了起来，脸色沉静，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胡闹！”
　　他这一声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快步走向陈靖年，语气转为关切：“熙安，伤势如何？”他不等陈靖年回答，便高声吩咐下人：“快取金疮药和干净纱布来！立刻去请太医！”
　　秦蓟看着那血迹，眉头紧锁。
　　陈靖年道：“殿下不必挂心，只是擦伤罢了。”转头又向秦蓟说了一声：“秦将军，刀剑无眼……”
　　秦蓟：“……”
　　经此一事，宴会的气氛已无法回到之前的喧闹。宋嘉珩道熙安伤势要紧，不如今日便到此为止？诸位心意我已心领，改日再设宴向诸位赔罪。”
　　在众人纷纷告辞。
　　宋嘉珩亲自将陈靖年送到门口：“今日是我招待不周，熙安仔细养伤，改日我去府上探望你。”
　　陈靖年点了点头：“多谢殿下挂念。”
　　一旁的杜云平凑了过来：“殿下，您就别操心了，今晚我送熙安回去！”
　　“如此也好。”
　　临走前他在陈靖年耳旁滴滴说了一声：“……他。”
　　两人对视一眼，便相互道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