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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立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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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雨还未停。
乌云在北海城上空盘旋,北海城在一片蒙蒙细雨中沉默着。
姜怀川派人给北海城内大族递上拜帖,宴请人们于午时在州牧府议事。
午时末,州牧府大殿上。
垂垂老矣的徐州牧坐在首席,堂下座无虚席。
姜怀川立在他身后。
今日姜怀川并未同昨日那般束发,一头青丝只是半扎,剩下的一般散落在雀青色的窄袖骑装肩头。
昨日借出的金剑已被桓谭于清晨奉换,现在正挂在腰间,随着传堂而过的秋风微微晃动。
秦千涯持刀守在堂外,她今日并未披甲,只穿了身单薄的雪青色轻装。
在蒙蒙烟雨中,她环抱着玄铁重剑,大马金刀地在门口一立,将出口彻底封死。
说是议事,其实只是为了立威,真正的议事从来不会摆在台面上。
堂下,北海世家大族们济济一堂,心中惶惑不安。
姜怀川此名之前从未听闻,直到昨日,桓家大办一场宴席,她以救出桓谭的名义出现在宴席上,又扣押了赴宴的大族一夜。
他们还未试探出来姜怀川是什么样的人,姜怀川就先发制人,率兵入了北海,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忽然的入城,弄得北海城内世家大族皆是又惊又怕。
“青州旱灾已解,补种秋粮一事,趁着天暖,刻不容缓”姜怀川声音清朗,“还望在座诸位配合。”
北海城中大族听闻此言,皆是面面相觑。
无人答话,他们相互对视一眼,又有几个人望向了坐在一旁的桓伯舒。
却见他正襟危坐,不动声色地喝着热茶,恍若未闻。
今日他穿了一身齐衰,外面披着大氅。
坐在一众身着锦衣华服的宾客里,显眼异常。
在凝结的沉默里,有人排众而出,鼓足勇气,在周围兵士的环视下开了口:"不知怀川君需要我等如何相助?"
“粮食匮乏,不足以过冬,还望诸位借粮。”姜怀川指尖轻敲椅背,说得稀疏平常。
可这话音方落,满堂皆是哗然。
“这如何使得!”
“桓家主,您就坐视不理吗?”
“安静!”秦千涯重剑顿地,金石交鸣之声震得堂内瞬间鸦雀无声。
世家代表们又惊又怕,只得在次将目光投向了坐在次席的桓伯舒。
却见那人只是捧着热茶轻抿,水雾蒸腾。
他低垂眼目,堂内的乱象丝毫没有打破他的一方静谧空间。
姜怀川见堂下终于恢复安静,绕过州牧的座位,缓步走到堂中。
她手抚上腰间金剑。
金剑在朦胧的雨天里被室内的灯火打亮,清冷的剑身上明亮一片。
她手指缠绕着剑穗,仿佛只是无心之举。
全然不顾堂下诸位因此而汗毛倒竖。
“民生多艰,苍生倒悬,还望诸位莫要固守眼前一时之利”她环视四周,“明年秋收,必当加倍奉还。”
这话说得空口无凭,在座的老狐狸们自然是半个字都不信。
哪有什么土匪头子问自己借粮食,还会还回来的道理?
有人站起身来,向姜怀川拱手。
在姜怀川点头后,她迈步上前,也到了堂中。
“怀川君,我知您义薄云天,必定会信守诺言。可若是明年再逢大旱,亦或粮草遭劫,又当如何?”
堂内再度骚动起来。
“是啊!是啊!”
“怀川君,此事不成!”
姜怀川向门口的秦千涯递了眼色。
秦千涯心领神会,堵住出口。
“诸位有所不知,青州之雨,本非天降。”姜怀川手按剑柄,“时移世易,诸位也该换种眼光看这世道了!”
霎时间,堂内堂外的刀剑齐鸣。
姜怀川稍运灵力,便引发了这出声震屋瓦的场面,让众人纷纷色变。
“我不是第一个到此处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到此处的。”
她停了灵气运转,堂内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先前下山游历的修士皆因为龙脉的缘故没有灵力,在人间界只能倚仗肉身,顶多算得上武力高强。可如今禁制消弭。就凭诸位府中那些私兵...”
她轻笑一声,“能护得住什么?”
堂内低声交谈此起彼伏,仿佛风吹乱草。
世家众人目光闪烁,谁也不敢直视立在堂中的那人,眼中尽是忌惮与恐惧。
忽闻一声脆响。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桓伯舒终于将手中茶盏放下,抬起眼来。
堂内并不凉,密集的人声与灯火交织,热气滞留不散,逼得空气都显得沉闷。
宾客们大多解开了大氅,只穿着单一件外袍,额上已有薄汗。
桓伯舒却仍然裹着大氅,手中抱着暖炉。
他不急不忙,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站起身来,向姜怀川拱手一礼。
“某谨代表桓家,愿意助怀川君一臂之力。”
姜怀川闻言,唇角微扬,眼神逐一扫过面如死灰的名门世家。
有了桓伯舒带头,接下来的事情便容易得多。
椅子摩擦声、衣襟掀动声接连响起,陆陆续续也有几家站了起来表态。
姜怀川见势,笑意更深,索性又添了一把火。
“既然我入主北海,周边剿匪事宜,自当由我全权包揽。”
身后秦千涯当即会意,抱剑躬身。
“末将誓将诛尽所有心怀不轨之人!”
说罢抬眼,师姐妹二人目光一触,险些真的笑出声。
赶忙双双强忍着笑意偏过头去。
这一下,堂中又有不少世家纷纷起身,只余下几家还坐在原地。
“诸位不必多虑,我并非不讲道理之人,更不会滥杀无辜。”
姜怀川笑意温和,如春风拂面。
“此事全凭自愿。若在座哪位不愿,我自不会强求。”
“当然……我明日会亲自登门拜访,再度‘恳求’。”
可那字里行间渗出的寒意,却似暖阳与寒风交织,令堂下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她冷哼一声,“当然,如果有人改变主意,随时欢迎……”
话音未落,席间又有数人慌忙起身。
在纸上仓促写了粮仓位置,毕恭毕敬地交到侍从手中。
姜怀川已宣讲近半个时辰。
州牧府中未设熏香,加之窗外细雨绵绵,人多气闷,潮热的空气几乎凝滞,令人昏昏欲睡。
州牧早已闭目养神。
这里没有他说话的机会,自开场几句场面话后,姜怀川便全权接管了场面。
场面上诸事已然妥当,是时候让堂内这些世家大族们散去了。
姜怀川轻咳一声,旋即又退至州牧身后。
金剑在腰间被擦得锃亮,随着脚步晃荡。
州牧闻言会意,撑着拐杖,在身畔侍从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诸位今日辛苦了。老朽身子不爽,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他声音苍老,略作停顿,“……就此散了吧。”
说罢,他向姜怀川微微颔首,在侍从的前后簇拥下,蹒跚着步入了后院。
姜怀川轻击双掌,声响在空寂的堂中格外清晰。
“还望诸位……将今日之言,谨记于心。”
说罢,她和桓伯舒对视一眼,示意对方留下……
人潮逐渐散去……
桓伯舒随人群缓步向外,不着痕迹地留在了最后。
殿门沉沉合拢,将最后一丝天光与喧嚣隔绝在外。
此刻殿中,只余二人。
堂内本来有些燥热。
这下人一散去,先前那点燥热也随之蒸发,寒意自四方漫涌而来。
只见桓伯舒神色镇定,仿佛昨日姜怀川对他做的种种皆尽没有发生过一样。
姜怀川早已屏退左右,此刻大殿空阔无声。
于是,她率先打破了沉默,伸手示意:“桓家主请。”
二人相继落座……
姜怀川忽然开口:“桓家主,有一好一坏两则消息,不知你想先听哪一个?”
谁料桓伯舒没有接茬,态度冷淡而疏离:“还请将军逐一陈述,某洗耳恭听。”
显然此人并不像他面上表露的那般沉静。
被桓伯舒呛了回来,姜怀川也自觉没趣,收敛了玩闹的心思。
“好消息就是……今年盐税,不用交了”姜怀川正色,指尖在案几上面轻叩,语气却是压抑不住的欢快,“我与谢家合作,达成了交易!”
桓伯舒却没展露喜色,他眉头微蹙,追问道:“分出去几成?”
见到姜怀川蘸着茶水,用手指在桌上划了两道,留下浅浅的水痕。
桓伯舒这才颔首,神色舒展不少。
“那怀川君可有打算,如何运用余下八成?”
姜怀川未尝作答,忽然笑起来。
笑声入耳,倒叫桓伯舒皱起了眉:“怀川君,有话直说……”
谁料,姜怀川忽然伸手。
桓伯舒始料未及,手中的流金缠枝牡丹手炉便已经脱手而出,被姜怀川夺了去。
“干什么!”他羞恼交加。
先前强将那事压在心下,装成一副只谈正事的样子。
却被姜怀这样一戏耍,记忆瞬间翻涌而来,昨夜的场景又浮现在了眼前。
姜怀川却仿佛不觉,又正色起来,仿佛那只手炉并没有躺在自己怀中。
她正襟危坐,态度谦和有礼。
“在下刚来北海城,对北海城中的官员配置不甚了解。不知桓家主可否为在下解答一二?”
桓伯舒摸不清姜怀川的心思,被硬生生扯回正题,寒意阵阵袭来,头脑愈发昏沉。
他强打精神,没好气地开口:“怀川君要什么官位?昨夜……不是说官位不过虚名吗?”
姜怀川却摇了摇头:“并非为我自己。我有一友人,素有大略,却无处施展。如今我入驻北海,身边又缺人。不知北海相一职,可有人在任?”
桓伯舒失了手炉,手心愈发冰凉。
昨夜染了风寒,此刻浑身绵软无力,整个人如同陷进一团虚浮的棉花里。
他只想快些了结此番议事,好回府静养,实在没心思陪着姜怀川周旋下去。
“北海相一职,权责甚重,牵涉诸多。”桓伯舒紧了紧大氅,感觉额角突突直跳,浑身酸软无力。
“我可以给你,但既然此位让出,北海城中其余职位,你便不能再动。若要增添人手,只能自行扩充。此其一……”
姜怀川挑了挑眉,没料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伯舒但说无妨。若是分内之事,我自当应下。”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二,先前你说的盐税,我要四成。其二,今后剿匪所得,我要六成。”
“桓家主这话,未免狮子大开口。”姜怀川神色一沉,神色带上了几分不悦,“念在你维持北海稳定不易,盐税三成已是极限。至于剿匪所得……与你桓家又有何干系?”
这句话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桓伯舒压抑许久的情绪。
“与我有无关?!”他猛然拍案而起,声线带着病中的颤抖,“我放你入北海,助你立足,这不算干系?你当真以为仅凭武力便能轻易压下所有反对之声?!”
话未尽,他胸膛起伏,气息愈发紊乱。
本就在病中,这下更被激得一阵剧烈咳嗽,令他不得不以袖掩口,弯下腰去。
面上潮红更盛,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姜怀川见状,轻叹一声,语气缓和了许多:“桓家主,且息怒……”
“还未听完我所说的坏消息呢。不如听完,再作定夺……”
堂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阴沉沉的雨水气息渗过窗棂,在堂内弥漫。
桓伯舒觉得浑身愈发冰凉,额头却烫得吓人,心下懊悔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急躁。
见姜怀川递来台阶,他稍稍平稳了呼吸,勉强开口:“什么坏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