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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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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勿十四岁那年,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二皇子。他的兄长大皇子黎斐不仅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连待人接物都叫人如沐春风,叫人挑不出一丝错来,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句恺悌君子。
年少的黎勿几乎没有同哥哥争辉的心思,大皇子仅仅是站在那里,
便如同星辰之于皓月,其余诸位皇子在他面前只能黯然失色。
既是珠玉在前,黎勿便更是肆意。他今日踏青游园,于萋萋春草上策马狂奔,看尽陌上花开,明日便花前月下,齐聚才子佳人吟诗作对。连当下时兴的六博棋黎勿也略通一二,隔三差五常邀名手于府中切磋对弈。
棋局常设于临湖小轩,竹帘半卷,清风徐来,黎勿于默然间执子,输赢从不挂心,只图一时尽兴。
那时的黎勿时不时总爱惹些乱子。十三岁那年他的马无意中发了狂,惊了过路的路人,隔日便被朝臣狠狠参了一本。年少的黎勿见下了朝的父王怒气冲冲便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当即便躲在了大哥黎斐身后。
黎斐先是躬身揖礼又是温声为之陈情,再三保证会亲自教导这个顽劣的弟弟,陛下方才消了大半的气,免了对黎勿的责罚。既有了哥哥从中调停,黎勿却愈加放肆。
那日恰逢皇祖奶奶七十大寿,宫中张灯结彩,笙歌鼎沸。一向不羁的黎勿却忽然于觥筹交错间晃了神,连手中握着的白玉樽洒了几滴酒也未曾察觉。
同黎勿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宫女柳儿顺着黎勿出神的目光看去,于殿中琴台前抚琴的燕王之女谢依然是如此耀眼。她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一袭月白云纹的裾群更是衬得她出尘卓绝。
谢依然略微抬手,一串高山流水一般的流畅悠扬的音符便从她指间倾泻而出。柳儿不懂她所弹是何曲目,可从现场众人凝神屏息,一片寂静的现状来看,应是引商刻羽,曲尽奇妙。
那个一向信奉及时行乐潇洒人间的黎勿忽而转过头来,对柳儿信誓旦旦抛下一句:“我定要娶她为妻。”
他眼里闪着柳儿看不懂的执着和热切,谢依然出身高贵,人品无双,两人自然是郎才女貌,柳儿的心却无端冒上些酸涩来。
自遇见谢依然那日起,黎勿几乎变了一个人。他撤去府中博戏器具,封存诗酒游乐之物,往日闲置已久的书案,如今却垒着国史策论,书房夜夜灯火长明。
人人都道黎勿突然间转了心性,夸他开蒙虽晚敏而好学。昔日笑他纨绔的朝臣,如今也颔首赞叹“孺子可教”,曾经对他摇头叹息的太傅,现在捋须称许“后生可畏”。
连陛下亦对黎勿渐有改观,时不时让黎勿帮着处理些政务。
只有柳儿知道,自家主子是为着能光明正大站在谢依然身侧方能这般拼命。
夜半时分她送参汤入书房,见黎勿伏案小憩,手边摊开的竹简竟沾了星星点点一行墨渍。原是他来了困意却支撑不住,手中的笔也乱了章法,胡乱添了些墨渍。
柳儿取来披风为他盖上,他却猛然惊醒,揉着惺忪睡眼喃喃:“若真有那日,总不能传出去叫人知道,鼎鼎有名的谢家女儿嫁了个一无是处的纨绔罢?那多难听。”
说罢黎勿又强打精神执卷研读,烛火之下只余他苦读的剪影。
后来柳儿作起了二人传信的中间人。有时是夹了一缕梅香的书笺,有时是黎勿新得的新鲜玩意。但凡他有的,他都要匀一份拜托柳儿送到谢依然那去。
再后来便是十里红妆,燕尔新婚。可二人成婚刚没多久,便传来了大皇子身染时疾的消息。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午后,陛下一得了消息便指派了数名御医全力救治,黎勿也携着新婚妻子谢依然匆忙进宫,连伞都顾不得打,任雨丝沾湿华服。
这病来的凶猛,黎斐日夜里止不住的咳血,不过几日大他便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几乎形容枯骨。御医换了好几轮方子,一轮接一轮药灌下去却丝毫不见起色。
许是知道自己的身子正迅速消败,黎裴几乎不愿见人。
每个来看望他的人皆面露不忍,他本人已是痛心至极,可作为真正的病人却还偏偏要伪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劝慰对方宽心。
大皇子应是厌恶至极自己缠绵病榻的样子,自某一天开始,他几乎滴水不进,生生打定了主意要痛快离去。
“皇兄,你好歹再吃些吧...”黎勿跪在榻前,用几近哀求的语气求着这位昔日光风霁月的哥哥,他捧着的药碗微微发颤勺匙递到唇边却总被推开。
往昔那个几乎对弟弟有求必应的大哥此刻却如冰山一般,几乎对黎勿的哀求视而不见。
这般几个日夜以后,大皇子那副羸弱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弥留之际,大皇子握着黎勿的手,喉咙间偶然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虚弱得几乎无法成句。
黎勿鼻间酸涩,连忙俯下身侧头附耳在大皇子头侧,试图捕捉大哥的只言片语,或许是一句嘱托,或许是一声叹息,可惜还未待他听清,那只握着的手便忽然失了力气,重重垂了下去,
受人爱戴的大皇子溘然长逝,包括皇帝在内的举国上下无一人不为之心痛。
大皇子在世时便怀才抱器,才高行厚,几乎是太子人选的众望所归。眼下他骤然去了,这肩负国本的担子最终竟落于黎勿身上。
那时的黎勿悲喜交加,他从未妄想过坐上九五之尊之位,命运却将他推至风口浪尖。
正如从前的他对争名逐利深恶痛绝,可如今既然尝过权力的滋味,叫黎勿瞬间食髓知味,甘之如饴,甚至不惜一切手段和代价来捍卫他所得到的一切。
“陛下,陛下可曾替孩儿取名?”曾经的柳儿——如今的良美人怀抱婴孩缓缓出声,打断了黎勿飘飞的思绪。
今日帝后同来看望刚诞育皇子的良美人,见他们母子平安,黎勿心中的大石这才落下地来。黎勿的目光忽而飘至婴孩粉嫩的脸上,距他出生不过五日,五官也尚未长开,却莫名叫黎勿联想起那位光风霁月的大哥。
“‘绍’者,有继承延续之意。朕觉着‘黎绍’这个名字便不错,你们觉得如何?”
谢依然莞尔点头:“陛下取得,自然是极好的。”
良美人亦然附和称是,她慈爱的目光几乎片刻都未曾离开过怀抱中的婴孩,刚出生的黎绍凭借本能便轻易获得了身为人母的全部关注:
“妾身觉得甚好。”
一旁的谢依然垂目,是近来母子平安,那她便也放心了:“这几日你可得好生保养身子才是,可别累着了。”
黎勿点头附和,转而向谢依然投去温和的目光:“是,还是皇后体贴。这些日子你可得好好休息。”黎勿顺势接过了良美人怀里粉雕玉琢的孩子,他越看越是喜欢,情不自禁便逗弄起来。
“陛下,妾身宫中还有还有几件琐事未打点好,妾身便先行告退了。”谢依然温声行礼,便意欲告退。
这些日子谢依然照顾良美人生产也算辛苦,此刻黎勿心中莫名浮上几丝愧疚。他拉过谢依然的手,细心叮嘱几句后方才目送谢依然离去。
回了长秋殿的谢依然神色如常,倒是她的贴身宫女和风有些愤愤不平:“娘娘便是太好性了,当初娘娘就不该抬柳儿入府。”
谢依然泯然一笑,和风跟着她也有数十年了,却不想还是这般爱替她打抱不平,倒比她鲜活许多:
“不是柳儿,也会有其他人。当年柳儿如何为我和陛下传信的,你也看在眼里,不若成全了她一番苦心。”谢依然一顿,声音也严肃了几分,“还有呢,如今她是良美人,府里曾用的名不提也罢,可记住了?”
和风点头称是,转而想起今日是长乐公主入宫的日子,脸上又添了几分笑意:
“娘娘,公主殿下爱吃的菜后厨都已备下,约莫午时殿下便进宫了,现下可要传菜?”
“你们且去备着吧。她在外两年,日日风餐露宿,恐怕馋得紧。”谢依然点头示意,不想话音未落便在殿门口瞧见了黎昭华的身影。
“儿臣参见母后。”许是腿上的伤好了许多,今日的黎昭华竟步行而来,并未用轮椅。谢依然骤然吓了一跳,忙命人赐座:
“昭华的腿如今可好些了?怎的今日不用轮椅,瞧着叫母后揪心。”
“母后不必担心,太医说我这腿万幸没伤到筋骨,近日便要试着走走,以免来日腿部无力,不良于行。且苏郎中也为我备了许多滋养温补的药材,儿臣谨遵医嘱日日都按时用药,想来不日便能康复,母后不必烦忧。”
谢依然轻叹一声搂过了黎昭华,不是不叫苦便是安然幸福。黎昭华轻轻伏于母后膝上,仿佛又回到了儿时。那时夏日炎炎,母后同样这般抱着自己,轻哼童谣。
微风伴着蝉鸣,便是黎昭华记忆里最美好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