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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雪灯未烬·药炉初沸 ...

  •   【一】
      雪片像被剪碎的月光,无声地覆在三人身上。十七先醒了。
      他睁眼的一瞬,只觉得天地都在晃。雪光刺目,他下意识抬手去挡,却摸到一手冰凉——是沈无恙的发,散在雪里,像一滩化不开的墨。他猛地坐起,记忆断在暗渠尽头那株妖红的海棠树下,之后便是空白。
      “沈无恙!”他喊,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沈无恙的脸埋在臂弯里,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唇色惨白。十七伸手探她颈侧,脉细如丝,却还跳着。他松了口气,又去拍阿阮——阿阮蜷缩如猫,腕间朱砂海棠裂成七瓣,血已凝成冰珠,任他怎么摇都不醒。
      风雪更急了,吹得袖口猎猎作响。十七咬了咬牙,解开自己的斗篷将阿阮裹紧,打横抱起。沈无恙被他的动作惊醒,迷迷糊糊睁眼:“……十七?”
      “能走吗?”十七问,声音低哑。
      沈无恙点头,却踉跄了一下,十七腾出一只手抓住她手腕:“抓紧我。”
      三人影子叠在一起,像一截被风雪压弯的芦苇,慢慢挪向城西那盏昏黄的“回春药馆”灯笼。
      【二】
      药馆后门被拍响时,吴掌柜正拨算盘。见十七抱着个昏迷的姑娘,后面还跟着个脸色比雪还白的沈无恙,唬得差点打翻算盘珠子。
      “借炉房一用。”沈无恙哑着嗓子,从怀里摸出仅剩的一小块碎银,“煎药,救人。”
      掌柜的连声应下,引他们进了后间。炉火旺,药罐“咕嘟”作响,沈无恙先替阿阮施针——银针一根根落在百汇、神庭、印堂,针尾轻颤如蜻蜓振翅。阿阮的呼吸渐渐匀了,却仍沉在梦里。
      “朱砂印裂成七瓣,再晚一步……”沈无恙没说完,只低头把针收了,转身去抓药:紫雪丹、七星莲……还有药箱里掰了一点点忘忧草。
      十七按住她腕子:“我来。”
      他接过戥子,称药、洗锅、添水,动作利落得像在拆一把刀。沈无恙靠在炉边,雪水顺着发梢滴进火里,“嗤啦”一声化作白烟。
      【三】
      药香漫开时,天已微亮。十七把第一碗药灌进阿阮嘴里,见她喉头动了动,才松了手。两人坐在炉膛前,火光把影子投在墙上,一长一短,像两截被拉长的记忆。
      “我最后的记忆,”十七先开口,“是那株花树。红得像要滴血,我……控制不住自己往它跟前走。”
      沈无恙把掌心摊开,那张残笺已被雪水浸透,字迹却愈发鲜明——欲除七星毒,须以魂饲花。
      “李文基明明在藏书室就看见了我,却故意放我走。”她低声道,“但之后又派人追杀我们”
      “可为什么?”沈无恙蹙眉,“若他真想灭口,直接在藏书室动手更干净。”
      “他想引我们到那口井”十七开口,“那是通往七星海棠树唯一的路。”
      “所以,他想要帮我们?”
      十七沉默片刻,拨了拨炉灰:“也许……他也在找‘解法’。七星海棠再现,牵涉的远不止当年旧案。太医院有锦衣卫的人,说明上面也有人想借这毒做文章。但李文基当年还是太医院小药童时便出卖了谢迟,他到底是何立场......”
      沈无恙喃喃,“是当年诬陷我师父的人,还……另有所图?”
      炉膛里“啪”地爆了个灯花,十七抬眼,火光在他眸底跳动:“别忘了,锦衣卫里也有人中此毒。若真有人能解,那人只能是你。”
      沈无恙没说话,只望着炉膛里跳动的火苗。那火像极了药王谷的炉火,师父曾坐在旁边,拿木铲敲锅沿:“别躲,让叶子听听你的心跳。”
      她忽然伸手,把那张残笺丢进火里。纸灰腾起,像一尾白蝶。
      “管他是谁。”她轻声道,“先把阿阮救回来,再一把火烧了那株妖花。”
      十七看着她,眼底映着火光,也映着她眼角未干的雪水。他伸手,把炉边烤干的外袍披到她肩上:“药快煎好了,你去睡会儿。天亮之后,再想办法。”
      沈无恙摇头:“我不困。”
      她顿了顿,想要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十七握刀的手紧了紧,良久,才从怀里摸出一片焦黄的叶子——是井底带出来的,七星海棠的残瓣。
      “你师傅当年离开京都时,只说过一句,”十七把叶子放在她掌心,“‘花非花,毒非毒,人心才是毒。’”
      沈无恙看着那片叶子,忽然笑了:“那就先从人心开始治。”
      炉上的药罐“咕嘟”一声,像应和。窗外,天光破晓,雪停了。
      【四】
      雪是在酉时停的。
      先是檐角滴水声停了,接着风也静了。沈无恙推开“回春药馆”的槅扇,只见西市口的青石板被雪洗得发亮,把残余的天光都折进街心里。
      她把那张瘸腿小桌又搬到门口——桌面裂了缝,用油纸糊过,再压两块青砖,勉强平整。桌角悬一条褪色的布条:
      “问诊一次,随缘三文;摸脉只收一句好话。”
      白日里,雪光映得人脸发白。菜农、挑炭的、赶驴车的,都把手腕搁在那条裂缝上。沈无恙指尖一搭,先问“今日可曾早起咳嗽”,再问“昨夜可曾盗汗”。问完便笑,笑完便写方子,方子用炭笔写在裁剩的黄表纸上,字迹小而端正,像一排排缩着脖子的小雀。
      黄昏时,雪影斜长,摊前渐渐空了。沈无恙正弯腰收脉枕,忽听“喵”的一声,极轻,像雪粒落在瓦上。抬头,便见三只猫排成一列,蹲在门槛外——
      最前头那只独眼,左眼只剩一道灰白的疤,却偏要昂着头,像将军巡视;
      中间那只瘸腿,左后腿不落地,却站得极稳,尾巴笔直如笔;
      最后那只尾巴只剩半截,断口处毛茸茸的,像一支未熄的烛芯。
      沈无恙愣了愣,蹲下去。三只猫竟不怕人,反而上前两步,嗅她指尖的药香。独眼那只先蹭她虎口,瘸腿那只舔她指缝,半截尾巴那只干脆跳进她怀里,尾巴扫过她的下巴,痒得她笑出声。
      “吴掌柜——”她回头喊,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软,“能不能让它们留下?不占地方,只住后院的柴房。”
      吴掌柜正拨算盘,闻言抬头。三只猫齐齐望他,六只眼睛里映着炉火的金。掌柜的心口一热,算盘珠子“嗒”地一声归位:“留下吧。老鼠多,正好抓。”
      沈无恙拿煎药剩下的鸡骨架,撕成小块,盛在缺了口的磁碟里。三只猫埋头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像三把小风箱。
      她伸手,指尖依次点过它们的额头:
      “独眼,叫迟,迟到的迟——你那只眼睛,以后看什么都慢些,别再受伤。”
      “瘸腿,叫稳,稳稳当当——你缺一条腿,就多长一份心眼。”
      “半截尾巴,叫归——尾巴断了,路还长,总有一天要归家。”
      猫们听不懂,只拿脑袋拱她掌心。沈无恙忽然想起药王谷的春夜,师父把刚晒干的草药摊在石阶上,也这样一只一只地数:“这是治咳的,这是治伤的,这是治离别的……”
      她吸了吸鼻子,把三只猫拢进斗篷里,像拢住三团小小的火。
      【五】
      皇城东北角,太子府。
      亥时三刻,更鼓已过,府中灯火却未熄。寝殿外,两盏琉璃宫灯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灯罩上描金的云纹忽明忽暗。
      殿门虚掩,留了一条缝。缝里漏出一线烛光,暖黄里掺着一点雪青,是特制的龙涎烛,燃起来有极淡的梨花香。
      本该安寝的太子赵璟,此刻却站在案前。他穿一件素白中单,外披墨狐大氅,腰间只系一条青玉环带,长发未束,散在肩头,像一匹上好的玄缎。案上摊着一张舆图,朱砂圈出的路线蜿蜒向北,尽头写着两个字:铁原。
      风忽地大了,烛火猛地一斜。几乎同时,窗棂无声自开,一道黑影掠入——夜行衣、黑面罩、黑兜帽,连刀鞘都用墨布缠了,不露一点光。
      落地时,却轻得像一片雪。
      太子未回头,只抬手,将舆图折起,声音不高,却带着笑:
      “箫既明,好久不见。”
      黑衣人抬指,面罩落下,露出十七的脸。眼尾那道疤在烛光里像一道裂开的冰棱,唇角却弯起极浅的弧度:“殿下还是老样子,窗永远留半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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