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雪幕金阙·暗渠花窟 ...

  •   【一】
      十月初九,京都驿道。
      傍晚的雪像撕碎的素绫,漫天漫地铺陈而来。青灰骡子四蹄裹着麻布,仍止不住打滑,鼻息喷出一团团白雾。沈无恙把斗篷兜帽压到眉骨,只露一双眼睛——睫毛上结着细小冰晶,眨一下便簌簌落下。十七策马在侧,黑衣被雪色映得发蓝,腰间弯刀却烫着掌心,一路不曾离手。
      “再十里就是西直门。”十七抬鞭指向前方。
      雪幕尽头,城楼高矗,雉堞连绵,灯火在暮色里一盏盏亮起,像有人抖开了金线织就的巨网。沈无恙眯眼,喉头发紧——京都,终究到了。
      城门口车水马龙:驼铃、马蹄、吆喝、笙歌,混着雪粒一同撞进耳膜。守兵查验度牒时,她垂首,指尖在袖口暗暗掐诀——那是师父教的小法子,可让脉象在瞬息间乱成弱症,以免被盘查真身。士兵见她脸色苍白,又怜她年少,挥挥手放行。
      过了瓮城,才算真正踏进皇城根。朱雀大街宽可十马并驱,两侧彩楼张灯,纱橱里金橘、佛手堆成小山;酒楼檐下悬着“新醅初熟”四字,酒香被寒风一逼,直往人骨缝里钻。沈无恙牵着青灰,连打两个喷嚏,十七低笑:“出息。”
      她却只顾仰头——皇城西北角,太医院的飞檐在雪里挑出一抹青灰,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剑,遥遥指着她未竟之事。
      【二】
      西市口,“回春药馆”金字招牌被雪糊得只剩半片,仍掩不住香风药气。吴掌柜正愁隆冬病号多,自家坐馆大夫又告假,见沈无恙掀帘而入,随口问:“抓药还是问诊?”
      沈无恙拱手,声音压得低而清:“路过讨个生活,掌柜若缺人,我可坐堂。”
      吴掌柜打量她:青布长衫半旧,袖口两道折痕,背一只磨白藤箱,箱角铜皮发亮,确像行脚郎中。便指了指柜台:“先试三例。”
      第一例是绸缎庄少东,酒后呕血。沈无恙三指搭脉,道:“胃络裂,肝火犯。”银针下去,血止;又开一剂“清络饮”,嘱其忌酒。
      第二例是卖糖人的老妪,喘咳多年。她听诊后,以指甲弹老妪腕背,道:“痰在肺俞。”当场以艾柱灸两穴,老妪气息立畅。
      第三例更奇——守城校尉的独女,惊厥抽搐,眼白上翻。众人大骇,沈无恙却解下腰间酒壶,含一口梨花白,喷在女童颈侧,随即以拇指掐人中,指尖暗送内力。女童“哇”一声哭出来,四肢回温。
      吴掌柜当即让出东厢房,置炭盆、换被褥,连青灰都牵去后院喂了黑豆。沈无恙笑纳,只说:“诊金折半,管饭便好。”
      十七白日不见踪影,夜里才踏雪归来,肩头一层霜。他压低声音:“西侧角门戌时换岗,一炷香空缺。守卫腰牌我描了样子。”
      沈无恙接过纸片,炭火下,那“太医院”三字像烫手的铁。
      【三】
      初十夜,雪色如银,月色却被厚云遮得只余一抹青白。太医院西侧角门外的空地上,积雪没过脚踝,踩下去便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是谁在暗处轻轻磨牙。檐下那盏孤灯被风摇晃,灯罩里积了雪,火光便显得愈发昏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戌时正,两名守卫抱着长枪小跑而来,铁甲相击,发出钝而短促的金属碰撞声;换岗的口令才落,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跺脚哈气,白雾从嘴边一团团涌出,又被寒风撕得七零八落。便是这一瞬的松懈,十七指尖轻弹,一粒雪珠破空而出,精准地击在灯芯上,火苗“噗”地灭了。
      黑暗像一匹展开的绸缎,将角门与宫墙一并吞没。沈无恙趁黑掠入门内,足尖点在雪面,只留下浅浅一道凹痕,顷刻便被新雪填平。
      太医院正堂寂寂,药香沉旧,像一坛封了多年的老酒,初闻温润,再闻却带着辛辣的尾调。月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在青砖地上,泛起一层幽冷的青辉。
      她屏住呼吸,贴着墙根疾行,衣料与墙面摩擦,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沈无恙按照师父当年习惯排书的顺序,很快在最北侧的书架找到了解毒草药相关书放的位置。她半跪下去,指尖顺着最下层的书脊一路摸索,在《本草从新》与《奇病论》之间,摸到一块微微凸起的木条。轻轻一按,暗格弹出,铜锁玲珑,锁孔边缘有细微刮痕,显是被人试过多次。
      沈无恙从发间拔下一根银簪,对着锁孔比划,正欲以师父的生辰为序拨动,忽听得身后脚步轻响——那声音并不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像是早已知晓她会在此处。
      她指尖一顿,簪尖在锁孔里轻轻颤了一下。回头时,只见李文基立藏书室门口,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轮廓,他看了她一眼,却又好像没看见,便又无声地消失在廊柱之后。
      沈无恙屏住的呼吸这才缓缓吐出,冷汗却已浸透中衣,贴在背上,冰冷黏腻。她定了定神,重新转向暗格,连试三组数字—皆错。第四次,她指尖忽然触到铜锁背面一道极浅的凹痕。心中一动,她将银簪尖端抵入凹痕,轻轻一旋,“嗒”一声轻响,锁簧弹开。原来这密码只是摆设,凹痕才是真正的开锁方式。
      但暗格内却只躺着一张残笺,纸质脆薄,边缘焦黄,笺上以朱砂写着一行小字:“欲取《毒草部》,须以魂饲花。”
      沈无恙怔怔望着那行字,心头陡然一沉,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残笺便在她掌心碎出几道细痕。便在此时,背后寒意陡生——一抹刀光无声无息地贴上了她的后心,刀背薄如蝉翼,花纹在月色下泛出幽蓝暗光,与十七那把弯刀一般无二。刀尖微微用力,衣料被刺破一线,寒意顺着脊柱蔓延。
      影卫的声音低而冷,像雪粒滚过刀锋:“何人?”
      短短二字,却压得空气都凝滞。沈无恙背脊僵直,指间的银针还未来得及翻转,忽听窗外一声极轻的破风——乌光骤至,十七的身影自梁上倒坠而下,弯刀划出一道幽蓝弧月,血珠溅上乌木书架。影卫喉间“咯咯”两声,软倒下去,瞳孔里还映着未尽的惊愕。
      【四】
      十七一把攥住沈无恙手腕,声音压得极低:“走!”两人翻窗而出,雪片迎面扑来,像无数细小的冰刃。脚才落地,却已有人把守在了西侧角门。他们就像是在等沈无恙他们一般,马上朝他们追来。沈无恙瞟见那人腰间的令牌,刻着“李”字,果然是李文基的人,既然他看到了她,那为什么那会儿不叫人,却只找这么一人来追?
      十七揽住沈无恙的腰,足尖一点,踏瓦狂奔。瓦片在脚下碎裂,雪沫四溅,像一场无声的暴风雪。箭矢擦耳而过,击碎屋脊瑞兽,碎瓦与雪粒一同迸射。前方枯井,井栏半塌,黑洞洞似兽口,幽深不见底。追兵仍在后面,十七低骂一声,顾不得多想,抱着沈无恙纵身跃入。
      看着沈无恙二人跳入井中后,李文基从暗处走了出来,“只能送你到这了。”
      井底无水,是一条斜向下的石隧,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瞬间吞没了所有光亮。沈无恙一手扶墙,一手攥着十七的袖口,指尖所及皆是湿漉漉的冷意。石壁渗水,冰冷刺骨,水珠顺着指缝滑落,滴在鞋面上,悄无声息地洇开一片暗色。渐渐地,十七的脚步变得沉重,呼吸也缓下来,像是有无形的丝线缠住了他的四肢,牵引着他往更深处去。
      沈无恙摸出火折子,轻轻一抖,火苗窜起,照亮了十七的脸——那双平日里冷静锐利的眼睛此刻涣散无光,嘴角却带着诡异的笑意,仿佛沉浸在某种温柔的梦境里,一步一步,朝着黑暗更深处走去。
      前方忽现暗红,一股甜腻花香扑面而来,带着腐烂与鲜活交织的奇异气息。火折子猛地一亮,像是被无形之手拨旺——巨大地穴豁然展开,穹顶垂落无数苍白根须,像死人的手指,又像倒挂的流苏。中央一株七星海棠高逾丈,花色如血,花蕊一张一合,竟似一颗巨大的心脏在缓缓跳动。每一次收缩,便有淡淡红雾从花芯逸出,弥漫在空气中,像一缕缕游魂。树根下,横七竖八倒着数十人,面色木然,腕间朱砂海棠印鲜红如烙,仿佛被花树吸干了魂魄,只剩空壳。沈无恙赶紧撕下衣角,捂住自己的口鼻,回头时却看到:十七亦向花树迈步,步伐机械,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十七中毒已有四月有余,虽平时没有异样,但其实神智已慢慢被毒素所吞噬。
      沈无恙扑上去,手刀劈向他的后颈——“咚”的一声闷响,十七只晃了晃,继续向前。她咬紧牙关,指甲一弹,一点迷魂散扑入十七鼻端。男人如山倒,重重砸在她肩头,压得她几乎跪地。她喘了口气,目光一扫,树根旁,阿阮披发垂首,同样神情麻木,指尖微颤,腕间朱砂印已裂成七瓣,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雪地里绽开一朵朵细小的红花。沈无恙心如刀绞,再次弹出迷魂散,阿阮软倒在她脚边。
      沈无恙想救更多的人,提刀砍向树根——刀刃卷口,海棠纹丝不动,反震得虎口发麻。她没有办法,只能先带着阿阮和十七先离开,她一手扛着阿阮,一手拖着十七,慢慢挪出隧道。
      隧道渐窄,渐亮,终于一线天光。雪光刺眼,她跌出洞口。沈无恙却再无力气,眼前一黑,扑倒在雪地里。三人横陈,雪片无声落下,很快盖住了呼吸的白雾。远处,皇城的钟声悠悠传来,像为这场暗夜的逃亡,敲下一记冷冷的尾音。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