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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雪迷孤骑·手记残章 ...

  •   【一】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雪粒子被狂风卷成白色的鞭子,狠狠抽在十七的脸上。他扶着黑马的鬃毛,指尖早已冻得失去知觉,玄色囚服上的血渍与积雪冻成一块硬壳,每走一步,布料摩擦着胸口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疼。黑马的呼吸粗重如破风箱,鼻孔里喷出的白雾刚飘出寸许,就被寒风撕得粉碎,蹄子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刨出深深的坑,又很快被新落的雪填满。

      “驾 ——” 十七沙哑地喊了一声,声音刚出口就被风雪吞了进去。他抬头望向天际,往日能辨方向的太阳早已被云层遮蔽,目之所及只有茫茫雪原,连一棵像样的枯树都找不到。昨夜从乱葬岗逃出来时,他还能凭着记忆往西北走,可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彻底打乱了他的方向感。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时,远处雪雾中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马蹄声。十七心头一紧,立刻拽着黑马躲到一处凸起的雪坡后,拔出腰间的弯刀 —— 刀把上还缠着沈无恙亲手换的乌木,那点熟悉的触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眯起眼,透过雪粒的缝隙望去,只见一队玄色马车在雪地里缓缓前行,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像闷雷,车帘缝隙里偶尔闪过鎏金的纹样,正是二皇子府特有的标识。

      “二皇子的车队……” 十七喃喃自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想起李文基塞给他的密信,想起沈无恙还在农垦区等着他,胸口的伤口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可他现在浑身是伤,黑马也已精疲力竭,若是贸然冲出去,只会白白送命。

      马蹄声越来越近,十七屏住呼吸,看见车队最前面的侍卫腰间挂着鎏金令牌,令牌上刻着的七星海棠纹在雪光里泛着冷光。他忽然想起沈无恙曾说过,二皇子一直用七星海棠炼制 “长生药”,这车队里装的,说不定就是新提炼的毒剂。

      车队渐渐走远,雪地里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像两条冻僵的蛇。十七从雪坡后走出来,望着车队远去的方向,咬了咬牙。虽然不知道铁原和阙国的具体方向,但跟着二皇子的车队,总能找到与七星海棠相关的线索,说不定还能遇到沈无恙。他拍了拍黑马的脖颈,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坚定:“走,我们跟着他们。”

      黑马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低低嘶鸣一声,艰难地迈开蹄子。十七牵着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车辙后面,雪粒子打在他的脸上,疼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可他的目光却始终锁定着前方那队越来越小的玄色马车,像追着一点不肯熄灭的光。
      【二】
      沈无恙坐在农垦区土屋的干草堆上,指尖轻轻拂过手中泛黄的纸页。这是她昨夜从圣女的木屋里找到的手记,纸页边缘早已磨损,有些地方还沾着暗红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又像是泪渍。土屋外的风雪还在呼啸,破旧的窗棂被风吹得 “吱呀” 作响,她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看着手记上的字迹。

      起初的字迹工整秀丽,墨色均匀,每一笔都透着沉稳。“阙国历三七年,余为大祭司传人,掌祭祀之职。国人皆信神,病则祷,亡则祭,鲜少问医。余幼时随师学祷词,以为神能庇佑万物,直至那年……” 沈无恙的指尖顿在 “那年” 二字上,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封谷下山,师父的遗言还在耳边回响,鼻尖忽然一酸。

      她接着往下读,字迹依旧清晰,却多了几分急切。“城突发怪病,患者呕血不止,三日即亡。余率族人祷于祭坛,三日三夜,神无回应。正当绝望之际,一白发老者携徒弟而至,老者着青衫,背药箱,言‘此为疫,非神罚’。他取银针,施草药,其徒弟亦尽全力以医治,不过半月,城中疫症竟消。余问其名,老者笑曰‘无名医者’,只留下半卷《伤寒论》与忘忧草种。”

      沈无恙的心猛地一跳,半卷《伤寒论》—— 师父谢迟的药箱里,也有一本缺了页的《伤寒论》,是当年太医院的旧版。她攥紧手记,指腹蹭过纸页上的墨迹,仿佛能触到那位无名医者的温度。

      “自那以后,余弃祷词,寻医书。走遍阙国边城,收罗民间偏方,始知‘医’乃真神,能解众生苦。余寻得城西河滩地,此地近水且土沃,遂种忘忧草;又在屋前开辟药圃,研七星莲,养茯苓、黄连、当归,只盼再遇疫症时,能救一城之人。” 读到这里,沈无恙停下笔,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手记的字迹渐渐变得潦草,墨色也深浅不一,有些地方甚至还沾着药汁。“阙国历六十五年,七星海棠毒现。患者腕生红印,如海棠绽放,初则乏力,继则血络怒张,终至血竭而亡。余试遍百草,唯忘忧草能暂压毒素,却不能根治,且饮之者多忘近事。余昼夜不眠,研药熬汤,每日往返河滩采草,却只能看着国人在痛苦中挣扎……”

      沈无恙的指尖开始发抖,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上 “河滩采草” 四字。她仿佛能看到圣女踏着晨露、顶着寒风,在河滩地里弯腰采摘忘忧草的身影 —— 裙摆沾着泥水,指尖被草叶割出细痕,却依旧仔细挑选着最鲜嫩的叶片,只为多熬一碗能缓解病痛的药汤。

      这场景太熟悉了,像极了她在铁原疫馆的日子:天不亮就起身煎药,背着药箱穿梭在满是病患的街巷,看着他们腕间的红印裂开流血,听着他们痛苦的呻吟,自己却只能用银针暂时缓解疼痛。她想起师父曾说 “医者仁心,仁字当先”,可此刻的她,握着圣女留下的手记,想着铁原还有无数人在毒发边缘挣扎,一股深深的自卑涌上心头。沈无恙想着若是师父还在就好了,就如当年圣女所想:若是那位无名医者还在就好了。他们一定有办法找到根治之法,而不是像自己这样,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

      字迹越发混乱,甚至有些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在极度慌乱中写下的。“余无能,救不了他们。神啊,若你真能庇佑众生,求你救救阙国的百姓……” 沈无恙的眼眶泛红,滚烫的泪珠在睫羽间打转。她能想象出圣女写下这些话时的绝望 —— 或许是某个深夜,她刚送走一位毒发身亡的病患,看着空荡荡的药碗和剩下的半株忘忧草,再也忍不住崩溃,只能对着漫天星辰祈求虚无的神明。这绝望,她太懂了,就像在铁原城中时,看着村民腕间的朱砂印不断蔓延,自己却找不到解药时的无助。

      突然,手记的字迹又变得急切起来,纸页上甚至还能看到风干的泪痕,有些字迹被泪水晕开,却依旧能读出字里行间的狂喜。“今日熬忘忧草汤,勺柄木刺刮破手指,血入汤中。余不忍弃,喂与城西张老,竟见其腕间红印以肉眼可见之速渐消!余狂奔至河滩,见忘忧草仍在风中生长,忽然觉得,这两年寻地育苗的苦,都值了!余即刻告之城主,城主许余每日放血救民,还为余设‘圣女殿’,嘱余保重身体,限制每日放血量。”

      沈无恙的心猛地一沉,指尖轻轻抚过 “限制放血量” 几字。她能想象出城主说这话时的恳切,也能猜到圣女当时的回应 —— 或许她只是笑着摆了摆手,说 “多放一滴血,就能多救一个人”。毕竟,一个能为了种活忘忧草,专门跑去城西河滩开辟园地的人,又怎会在意自己的身体?

      “近来常忘事,昨日去河滩采草,竟忘了带竹篮;今日想记录忘忧草长势,却不知纸笔置于何处。余忧终有一日忘忘忧草之处,遂记之:忘忧草在城西河滩,近老柳树处;纸笔在木屋北角柜中。余知记忆渐失,却不能停 —— 河滩的忘忧草还在等我采摘,城里的百姓还在等我熬汤。” 纸页上的字开始重叠,有些地方甚至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沈无恙的喉咙发紧,她仿佛看到圣女拿着笔,一边写一边念叨,生怕自己下一秒就忘了这些重要的事。那认真又带着恐慌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怕忘背医书,偷偷在手心写满药名的自己。

      手记的最后几页,字迹已经变得潦草难辨,只能勉强看出断断续续的字句。“闻战事胜,儿当归…… 信使来报,儿在战场中七星海棠毒,腕间有花…… 昭国吹曲,儿与战友自相残杀…… 幸余之血能解,阙国胜……” 沈无恙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滴在纸页上,与早已干涸的泪痕重叠。她能想象出圣女看到战报时的心情 —— 从 “儿当归” 的狂喜,到 “中剧毒” 的恐慌,再到 “血能解” 的希冀,最后却被 “自相残杀而儿死” 的噩耗击碎。

      “问儿之尸,言战后失踪,遍寻不得……” 这最后一句,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写下的。沈无恙合上手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她知道阙国的习俗 —— 只有让尸体被秃鹫啄食,完成 “天祭”,死者的魂魄才能转世投胎。可圣女的儿子,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尸体不知所踪,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没留给母亲。

      “尸体…… 难道被昭国的人偷去养七星海棠树了?” 一个念头突然在沈无恙脑海中闪过。她想起太医院暗渠里那株妖红的母树,想起树下成百上千无魂之人,若是圣女儿子的尸体真被偷去当 “养料”,那这背后的阴谋,远比她想象的更可怕。

      她接着往下翻,手记的最后几页几乎是空白,只有零星几个字:“忘忧草…… 河滩…… 记不清了……” 沈无恙知道,圣女的记忆彻底断了线,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记过忘忧草的去处,那个曾经为了种活忘忧草跑遍全城找地,为了救百姓甘愿放血的女子,最终还是在病痛与绝望中,丢失了自己最重要的记忆。

      沈无恙摸出腰带里包着的干草 —— 是昨日从圣女木屋小桌上带回的晒干的忘忧草,叶片还带着淡淡的药香。她将干草凑近鼻尖,仿佛能闻到河滩地的泥土气息,能看到圣女当年在地里劳作的身影。
      【三】
      沈无恙离开土屋,向着圣女所记的城西河边柳树走去,很快她便看到那片开阔的滩地上,忘忧草密密麻麻地生长着,淡青色的叶片在寒风中舒展,即便覆着薄雪,也难掩蓬勃的生机。

      她清晰记得,在溯澜城时,自己把师父留下的忘忧草种子种在药圃最向阳的角落,每日浇水松土,小心翼翼照料两年,也只零零星星冒出几颗嫩芽,叶片还总带着发黄的病色。可眼前这阙国边城的河滩地,风大土薄,冬日酷寒,忘忧草却长得如此繁茂,仿佛在这里找到了最适宜的生长土壤,又像是在无声诉说着圣女当年寻地育苗的执着。

      或许,有些东西,越是在艰难的环境里,越能绽放出顽强的生命力,就像圣女,就像那些在毒疫中挣扎却从未放弃的百姓,也像此刻握着手记、不肯认输的自己。

      沈无恙握紧手中的忘忧草,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圣女没能完成的事,她来完成;师父没能查清的旧案,她来查清。就算前路再难,就算自己的医术还不够高明,她也不能放弃 —— 因为她是谢迟的徒弟,是太医院的左院判,更是那个要 “把人间治好” 的沈无恙。

      土屋外的风雪渐渐小了,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落在手记上,像是给那些干涸的泪痕,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她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城西河滩的方向,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她要尽快回到铁原城,医治铁原百姓;她还要回到京城,解开这层阴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雪迷孤骑·手记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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