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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井畔迷药·烬火吞声 ...

  •   【一】
      铁原的晨雾总带着三分药苦、七分寒凉,天还未亮透,疫馆里的药炉已先醒了。沈无恙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蹲在炉边添炭,指尖被炭火熏得泛着浅红,却仍仔细地将每根炭条摆得齐整 —— 她总说 “炭火匀了,药味才醇”,这话是师父谢迟教的,如今竟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沈兄,东街张阿婆的‘清毒汤’该添七星莲了。” 谢无咎端着只粗瓷碗走来,碗里盛着刚滤好的米汤,浅白色的米汤上飘着一层细密的泡沫。他近来褪去了初见时的疏离,袖口沾着的药渣没来得及拂去,倒添了几分烟火气。往日里他总捧着医书沉默,如今却会主动凑过来,指着沈无恙正在中的一小盆草药,“此草可是忘忧草?上次便见你用它来抑制毒素,为何不多多使用。”

      沈无恙抬头,额角沾了片干草,朝他笑了笑,笑起来时眼角弯成月牙:“此药会使人忘了记忆,而且量已不多,不如先用七星莲,效果也无差。” 她接过碗,转手递给蹲在角落理草药的阿阮,“先趁热喝,等会儿教你认‘龙葵’,这草叶子能外敷消肿,你上次帮李大叔敷的就是它。”

      阿阮捧着碗,小口啜饮,药汁的苦味让她皱了皱眉,可看着沈无恙的眼神,又立刻舒展开来。这几日跟着沈无恙,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角落发抖的小姑娘 —— 能准确报出 “黄芩治热、当归补血”,能熟练地用粗布滤药渣,甚至能为轻症病患捻针。方才沈无恙教她握针时,指尖轻轻覆在她手背上,温声说:“阿阮手稳,比我当年强多了,以后定能治好很多人。”

      这话像颗糖,化在阿阮心里。她想起在铁原的家,母亲也曾这样笑着夸她针线细,只是如今,虽已身在铁原,却不知家人是否还在。

      谢无咎站在一旁,看着沈无恙耐心地为阿阮纠正姿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针脚。他想起儿时跟着柳晷德学医,师父总板着脸,错一个药方就罚抄《伤寒论》百遍,连句 “不错” 都吝啬说。有次他煎糊了药,柳晷德直接将药碗摔在地上,瓷片溅到他手背上,留下道浅疤。此刻沈无恙眼底的暖意,像春日里的第一缕风,吹得他心头微微发颤。

      白日的疫馆永远挤满人。沈无恙穿梭在干草堆间,三指搭脉时总先将手搓热,银针入穴时动作轻得像怕惊到病患。有个五岁的孩童怕疼,哭着不肯喝药,她便从药箱最底层摸出颗用糖纸包着的麦芽糖,蹲下身与孩童平视:“咱们先喝药,喝完糖就归你,等病好了,还能跟着阿阮姐姐去看红河的水呢。”

      孩童眨巴着泪汪汪的眼睛,接过糖纸,竟真的乖乖端起药碗。谢无咎坐在桌前记录病案,笔尖顿了顿,在 “沈无恙” 的名字旁,轻轻画了朵小小的海棠 —— 那是他偷偷学的,柳晷德曾说 “医者心要像海棠,虽柔却韧”,如今想来,沈无恙大抵就是这般模样。

      到了傍晚,疫馆的人渐渐少了。阿阮会煮一锅稀粥,沈无恙便将自己省下来的干粮掰成碎块,分给还没走的病患。谢无咎则会提着灯,陪沈无恙去查看水井 —— 这几日他们总疑心水源被人动手脚,每晚都要去井边转一圈,确认井水清澈才放心。

      “谢兄,你说那姜千户,真的查不出水源问题吗?” 沈无恙蹲在井边,看着水面映出的灯影,声音轻得像雾,“我总觉得,这疫病来得太怪,周边也没有七星海棠树,不像是天灾。”

      谢无咎握着灯的手紧了紧,喉结动了动,却只说:“先治好眼前的人,总会查清楚的。” 他没说的是,前几日收到萧敬城的密信,信里只字未提水源,反倒问起沈无恙的动向。

      夜风卷着药香吹来,两人并肩站在井边,灯影在水面晃荡,像藏着说不透的心事。
      【二】
      第三日清晨,沈无恙提着陶罐去东街水井打水。刚走到巷口,就见一道锦衣卫制服的身影在井边晃悠 —— 那人背对着她,腰间佩刀,手里攥着个黑乎乎的布包,正鬼鬼祟祟地往井里探头,像是要往里扔什么。

      沈无恙心头一紧,下意识躲到树后。她屏住呼吸,看着那黑衣人将布包凑近井口,手指刚要松开,却突然转头,目光直直地扫向她藏身的方向。四目相对的瞬间,那人脸色骤变,迅速将布包塞进怀里,脚步仓促地转身就走,衣角扫过井栏,带起的尘土落在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沈无恙追了两步,却只看见那人消失在巷尾的背影 —— 那背影有些眼熟,像是锦衣卫总部见过的某个小兵,可又记不清具体模样。她回到井边,蹲下身仔细查看井水:水面平静,没有异样,可方才那人的举动,像根刺,扎在她心里。

      回到疫馆时,谢无咎正坐在桌前,手里捏着张折叠的信纸,眉头紧锁。沈无恙走上前,将井边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指尖还在微微发颤:“那人肯定没安好心,我猜他这几晚还会来,咱们得盯着点。”

      谢无咎抬眼,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将信纸悄悄折起,塞进袖中,声音有些沙哑:“或许是你看错了,锦衣卫近来也在巡查水源,可能只是例行检查。”

      “可他手里的布包……” 沈无恙还想争辩,阿阮却端着刚煎好的药走来,说:“沈大夫,西街的王爷爷又咳得厉害了,你快去看看吧。”

      沈无恙只好暂时压下疑虑,跟着阿阮去了病患的住处。她走后,谢无咎从袖中掏出信纸,缓缓展开 —— 信纸是萧敬城寄来的,字迹凌厉如刀:“二月初八,三更,东街井畔除沈无恙,你需引开旁人,助影卫行事。切记,不可留活口,七星海棠之秘,绝不能外泄。”而今日,便是二月初八。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吹进来,落在信纸上,遮住了 “除沈无恙” 三字。谢无咎的指尖抚过信纸,想起这几日沈无恙的模样:为病患暖手时的温柔,教阿阮认药时的耐心,甚至会在煮药时哼起不成调的小曲 ——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鲜活,像山茶花,在铁原的寒土里倔强地开着。

      他想起儿时跟着柳晷德学医,师父总说 “医者要断情”,可沈无恙却让他明白,医者的情,是救死扶伤的底气。他想知道当年七星海棠的秘密,也感激萧家的恩情,可看着信上的字,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 —— 他不能让沈无恙死。

      这一夜,谢无咎在桌前坐了半宿。烛火燃了又灭,他反复摩挲着信纸,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终于起身,眼底有了决断:今夜,他要去井边。
      【三】
      三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响起,像敲在人心上的鼓。沈无恙裹紧长衫,守在东街的井边,指尖攥着几枚银针 —— 那是她特意磨尖的,若真有人来,至少能自保。夜雾渐浓,将井栏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蛰伏的野兽,连风吹过的声音,都带着几分诡异。

      她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巷口仍不见人影。正有些疑惑时,身后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沈无恙猛地回头,却见谢无咎快步走来,神色焦急,月白长衫被夜雾打湿,贴在身上:“沈兄,此地危险,快跟我走!”

      “谢兄?你怎么来了?” 沈无恙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谢无咎伸手要拉她。可他的手刚碰到她的衣袖,脸色突然一变,身体晃了晃,眼神迅速涣散,像被抽走了魂魄。

      “有迷药……” 谢无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完,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头磕在井栏上,发出一声闷响。

      沈无恙心头一沉,刚要弯腰去扶,后脑勺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被重物砸中。她眼前一黑,耳边只听见风的呼啸,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黑暗中,黑影缓缓走出,黑衣人伸手拉下面罩 —— 竟是锦衣卫铁原千户姜桂林。他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牙齿在夜色里泛着冷光:“主上早说你有异心,果然没猜错。” 他踢了踢谢无咎的身体,靴底碾过地上的草屑,“在你茶里下的‘软筋散’,竟撑到现在才晕,倒是比我想的能扛。”

      原来,萧敬城寄信给谢无咎时,姜桂林早已接到密令 —— 若谢无咎表情有异样,便提前设伏,万不可让他耽搁了计划。于是他提前在谢无咎的茶水中下了慢性迷药,就等着今夜收网。方才谢无咎跟踪沈无恙,却也在姜千户意料之外,但他既然已经发现,不如一并除掉。

      “把他们抬走,按老规矩,卖到阙国当壮丁。” 姜桂林对身后的手下吩咐道。这些年,他靠着贩卖铁原的 “无用之人” 给邻国,赚了不少私财 —— 有逃兵,有病患,还有不听话的下属。手下早已习以为常,熟练地将沈无恙和谢无咎用粗麻袋裹住,绳子捆得紧实,扛上马车时,甚至没掀开麻袋看一眼里面的人。

      姜桂林则转身走向疫馆旁沈无恙与谢无咎的住处。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吹亮后凑近窗边的干草 —— 那干草是阿阮白天晒的,还带着点潮气,却仍被火舌迅速舔舐。很快,火光窜起,舔舐着木质的房梁,浓烟滚滚,在夜空中散开,像一道黑色的烟柱。

      待火势大得无法控制时,姜桂林才装模作样地大喊:“救火!救火啊!沈大人和谢大人的住处着火了!快来人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 “焦急”,眼角却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四】
      阿阮被救火的喊声惊醒时,窗外已被火光映得通红。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身上还穿着睡觉时的粗布小袄,头发散在肩上,像团乱糟糟的棉絮。疫馆的人都跑去救火了,她挤在人群外,看着那间小小的屋子被烈焰吞噬,木质的房梁 “噼啪” 作响,不时有燃烧的木屑掉下来,砸在地上溅起火星。

      “沈大夫!谢大人!” 阿阮哭喊着想要冲进去,却被一个救火的士兵拦住。士兵的脸上沾着烟灰,摇着头说:“姑娘,别去了,火太大,进去也是送死。”

      阿阮只能站在原地,看着火光冲天,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想起昨日沈无恙还教她煮 “清毒汤”,说 “等阿阮学会了,就能自己照顾大家了”;想起谢无咎递给她的热粥,说 “趁热喝,别冻着”;想起三人曾坐在疫馆的门槛上,看着红河的方向,约定等治好铁原的疫病,就一起去看红河的日出。

      “沈姐姐…… 你说过会带我回家的……” 阿阮的声音哽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稳。她想起母亲留下的那只骨笛,还在怀里揣着,那是她唯一的念想,如今沈姐姐也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火势终于被扑灭。房屋已成一片废墟,只剩下烧焦的木梁和冒着青烟的灰烬,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木头味和淡淡的药香 —— 那是沈无恙藏在屋里的草药,如今也成了灰烬。

      阿阮跌坐在废墟旁,伸手去摸那些还带着余温的灰烬,指尖被烫得发红,却浑然不觉。她从怀里掏出骨笛,放在灰烬上,眼泪滴在笛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沈姐姐,谢大人…… 你们回来好不好…… 阿阮会煮药了,会认草药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细碎的呜咽。周围的人渐渐散去,只有她还坐在废墟旁,像尊孤零零的石像。忽然,她眼前一黑,身体一软,重重地倒在了灰烬旁,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只骨笛。

      远处,姜桂林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他转身走进浓雾里,将沾着烟灰的手套扔在路边,仿佛这场大火,不过是铁原无数悲剧中,最不起眼的一件。而被卖到阙国的沈无恙与谢无咎,尚不知自己已陷入了另一重困境,更不知铁原的土地上,还留着一个为他们痛哭的身影,守着一堆冰冷的灰烬,等着似乎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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