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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荒村失魂·笛引幽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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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日头西斜,山影如铁。马车才转过第七重弯,天地忽然一合——四面陡崖拔地而起,只留头顶一方灰白的天。风从崖顶灌下,带着湿冷的土腥,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慢慢腐烂。崖壁上爬满野藤,藤叶背面凝着水珠,映着余晖,一闪一闪,像无数窥视的眼睛。
村口一株老柿树,枝干拧成古怪的弧度,枝桠上吊着七八个褪了色的红灯笼,纸面被雨水泡得发皱,像干缩的人皮。灯笼底下,是十来个村民。他们或蹲或站,姿势僵硬,眼珠浑浊,偶尔转动,也慢得如同生锈的门轴。最老的那个老叟,嘴角还挂着一粒米,却已忘了咀嚼,任凭山风把它吹得滚来滚去。
沈无恙掀帘下车的刹那,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钉过来。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敌意,只有一种空洞的、饥饿的亮,像荒原上等着啃骨头的秃鹫。她指尖一紧,下意识去摸袖里的银针,针尖冰凉,贴着脉门,给了她一点底气。
“这村子,像被山神忘了。”阿阮小声说,把包袱带攥得死紧。她的朱砂印又在发热,腕内侧那一瓣瓣裂开的红,像要滴出血来。
谢无咎负手立在柿树下,月白狐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头藏青锦袍。他抬眼,目光掠过那些村民,最后停在老柿树的一道裂口上——裂口里渗出暗红的树脂,像一道凝固的血线。他轻声道:“树老成精,人心被拘,魂自然不归。”
十七没有下马。他隐在马车后的阴影里,只露出半张脸,像一柄未出鞘的刀。他的目光钉在远处山脚的两间草屋上——屋脊压着残雪,一缕药香从窗缝里漏出来,淡淡的,却倔强地穿过腐土味,钻进众人鼻腔。
【二】?
沈无恙和谢无咎并没有选择进村,而是绕外围,在山脚下终于发现了正常人的踪影,房屋里飘出淡淡的药香。
草屋极矮,门楣低得必须低头。屋里逼仄,一铺土炕占去大半,炕尾堆着干柴,柴上搁着一只陶罐,罐里煮着药,咕噜咕噜,像有人在水底说话。孩子躺在炕头,脸烧得通红,唇却泛紫,呼吸急促得像风里快断线的风筝。老妇人守在炕边,手里攥着一把蒲扇,却忘了扇,任药汽在睫毛上凝成水珠。
老叟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一截旱烟,烟锅早就凉了。他抬头看沈无恙,目光浑浊得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满是血丝的眼白微微颤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发出一声含糊的喉音。
“阿娘,我热……”孩子喃喃,声音像被沙子磨过,随后又昏了过去没有声响。老妇人一震,忙用袖子去擦他额头的汗,袖口蹭过孩子脸颊,留下一道灰痕。
沈无恙想要上前搭话,但那老妇人却十分小心,不让她靠近。直到谢无咎开口”若是寻常发热,用这草药确实可以康复,但这次恐怕不行。“老妇人终于抬头看向他,”我和沈兄都是医者,说不定可以帮到你。“
沈无恙蹲下身,指尖搭在孩子腕上。脉象浮数而乱,一息七至,乍疏乍密,正是七星海棠初侵之象。孩子指甲边缘已透出淡淡紫线,像细小的藤蔓,正悄悄往掌心攀爬。她心头一沉,与阿阮当初一模一样。
“让我看看。”谢无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温和得像春夜的风。他半跪下来,指尖拨开孩子衣领,锁骨下方赫然一点朱砂,色如凝血,边缘却已开始晕散。他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情绪,像冰面下暗涌的水,转瞬即逝。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青玉小瓶,瓶身雕着七瓣海棠。拔开塞子,倒出一粒乌黑的药丸,丸心隐约可见一点银白。“七星莲配伍乌头,可暂压毒血逆行。”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半柱香内退热,两时辰内止痛。”
沈无恙眉心一跳。乌头剧毒,入心脉如刀剜,成人尚难承受,何况稚子?她伸手拦住:“乌头损心,孩童脏腑未全,你是要他活一时,还是活一世?”
谢无咎侧头看她,眼底平静得像一面镜湖:“柳太医令只教过我这一个法子。”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根细针,扎进沈无恙耳膜,“太医院对外宣称无方可解,并非无方,只是此方有违仁心。”
沈无恙心口一烫。她想起师父当年在灯下写《太医院秘录》时,笔锋曾在此处顿了许久,最终只留下一句模糊的批注——“乌头可制,非万不得已不可用”。原来,不是没有,而是不敢用。
她不再争辩,从腰间解下药箱,取出银针。九针排开,寒光如雪。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捻起最细的一根,稳稳刺入孩子眉心——人中穴,进针一分。孩子小身子猛地一颤,老妇人吓得几乎要扑上来,被老叟一把拽住。
第二针少商,第三针隐白……针尾轻颤,如蜻蜓点水。沈无恙额角渗出细汗,指尖却稳若磐石。最后一针劳宫落下,孩子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紫绀的唇色竟褪了几分。她趁热打铁,捏碎一撮忘忧草,和以温酒,撬开孩子牙关灌下。草汁入喉,孩子睫毛颤了颤,烧得通红的脸颊渐渐褪去潮红。
老妇人扑通跪下,额头磕在泥地上,发出闷响:“活神仙啊……”沈无恙忙去扶,却听她颤声问:“我娃不会和那些村民一样吧?他们……他们都丢了魂啊……”
【三】?
草屋逼仄,容不下太多人。老妇人坚持留他们过夜,自己抱着孩子去了隔壁柴房。沈无恙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山风呼啸,像无数细小的哭声。她索性披衣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夜极黑,星子被山崖吞没,只剩一弯冷月挂在老柿树梢。她踩着冻硬的泥土,绕着村子外围走。看到一棵老树,便顺着爬上了屋顶,像透过瓦片缝隙观察这些可疑的村民。村民们的屋舍像一座座沉默的坟,窗纸破处,偶尔透出一点幽绿的磷火。她数着脚步,数到第七户时,忽然听见一阵极轻的“咔哒”声,像骨头错位。
抬头,是一间半塌的瓦房。屋顶塌了半边,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她屏住呼吸,脚尖一点,片松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刚稳住身形,脚下的瓦片却哗啦一声碎裂——整个人直直坠了下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落入一个带着药香的怀抱——十七不知何时已掠至,一手揽住她腰,一手扣住她后颈,稳稳落地。屋里尘土飞扬,呛得她直咳。借着月光,她看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人”——不,它们已经不能算人了。
它们保持着生前的姿势:有的趴在门槛上,手指抠进泥里,指缝塞满干涸的血迹;有的蜷缩在墙角,怀里抱着空碗,碗里结了一层黑红的痂。最可怕的是他们的脸——眼窝深陷,嘴角却诡异地上扬,像被什么力量强行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月光照在它们脸上,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青白,能看见底下紫黑色的血管,像一条条冻僵的蚯蚓。
“别看。”十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伸手想捂她的眼,却被沈无恙轻轻拨开。她蹲下身,指尖探向最近的一具“尸体”——颈动脉还在微微跳动,却慢得几乎感觉不到。她翻开那人的眼皮,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眼底布满蛛网般的血丝。
“还活着,”她低声说,声音发颤,“但魂没了。”
屋外忽然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像无数落叶被风卷起。十七一把拽起她,掠向窗边。窗棂外,月色下,几十个村民正无声无息地聚拢而来。他们走路的姿势怪异,膝盖不打弯,像被线牵着的木偶。月光照在他们脸上,每一双眼睛都反射着同样的绿光,像一群饥饿的狼。
沈无恙的背脊贴上冰冷的土墙,心跳快得像要撞断肋骨。十七的手按在她肩上,掌心滚烫,却带着安抚的力道。他低声道:“别动,他们看不见我们。”
话音未落,一阵悠扬的笛声忽然从村口传来——曲调空灵,带着说不出的哀婉,像山涧里回荡的挽歌。村民们齐刷刷地停住脚步,像被施了定身法。笛声一转,变得急促,村民们便调转方向,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缓缓移动。
沈无恙从窗缝望去,只见阿阮站在老柿树下,骨笛横在唇边,指尖在孔上翻飞。月光给她镀上一层银边,她瘦小的身影在夜色里显得单薄。笛声牵引着村民,他们排成一列,像一条僵硬的蛇,慢慢游向黑暗的山脚。
【四】?
山洞藏在山脚的裂缝里,入口被藤蔓遮掩,像一张紧闭的嘴。沈无恙三人尾随其后,笛声在洞壁间回荡,激起阵阵阴风。洞内极黑,阿阮的骨笛发出淡淡磷光,照亮前方三尺之地。石壁湿漉漉的,渗出的水珠落在颈间,像冰冷的吻。
越往里走,空气越稠,带着一股甜腻的腐香。终于,洞腹豁然开阔——一株焦黑的巨树立在中央,树干扭曲如挣扎的人形,枝桠焦枯,却诡异地挂着几粒干瘪的朱红果实,像死不瞑目的眼。树脚下,横七竖八躺着几具白骨,骨缝里钻出细小的红色藤蔓,藤蔓顶端开着米粒大小的白花,正是七星海棠的孢子体,但这些孢子似乎也早已死了,淡淡的褐色没有一点生的气息。
沈无恙的指尖下意识掐进掌心。这株树已经死了。而那些失了魂的村民,正是被这七星海棠树所害。他们活着,却只剩躯壳,灵魂被树抽走,成了供养它的肥料。只可惜这个村庄太小,人数根本养不活这颗要命的树。
”这里应该是曾经的养蛊点,只可惜失败了,七星海棠树并没有被养活,反而死了“十七说道。
”不对,“沈无恙开口,”七星海棠树最早并不需要人来滋养,这是被改良过后的七星海棠,这里是试验的地方。“
阿阮的笛声停了,情不自禁的喃喃到”那我的家人...“。村民们随着笛声的停落,像断了线的木偶,纷纷倒地,发出沉闷的声响。空气里忽然响起一声风声,像是从树心里传出来的。沈无恙猛地回头,只见村民们调转了方向。
“快走!”十七一把拽住她手腕。”他们会朝向有魂的人走去!“
十七的弯刀出鞘,寒光如雪。他一刀劈开最近的一具“活尸”,刀刃却像砍进湿棉,发出闷钝的声响。沈无恙掏出药粉,迎风一撒——软筋醉混着迷魂散,白雾炸开,冲在最前的几具“活尸”踉跄倒地,却立刻被后面的同类踩踏而过。
阿阮再次举起骨笛,笛声尖锐如哨,像一把无形的刀,劈开浓黑的夜色。村民们动作一滞,再次调转方向,朝着死树缓缓退去。沈无恙趁机拽起阿阮,三人沿着来路狂奔。不知怎得,沈无恙,却掉头回去,并扔进去了一把火,这也许是想彻底灭了这棵树,也许是想给这些没有魂的肉身,超脱......
【五】?
逃出山洞时,天已微亮。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东边的天空泛起蟹壳青。沈无恙瘫坐在老妇人的柴房门口,大口喘着气,指尖还在发抖。阿阮的笛子掉在地上,骨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十七站在三步外,背对着他们,黑衣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倒下的旗。
老妇人从门缝里探出头,看见他们,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她什么也没问,只默默递过来一碗热水。沈无恙捧着碗,热气熏得眼睛发酸。她想起那株焦树,想起树下的白骨,想起那些被抽走灵魂的村民——原来七星海棠不仅可以杀人,还可以“养人”,把活人养成傀儡,把村庄养成蛊窟。
“沈兄,可还好?”谢无咎的声音忽然从柴房里传来。沈无恙回头,只见他倚在门框上,月白狐裘沾了尘土,脸色却平静如常。他的目光掠过阿阮,落在沈无恙脸上,眼底藏着一丝极深的探究,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昨夜的所有细节。
沈无恙张了张嘴,正欲回答,却发现十七已经不见了。雪地上,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朝北延伸,很快就被新雪覆盖,像从未存在过。
而更远处的山脊上,一排黑衣人静静伫立。他们像与夜色融为一体,只露出一双双冷冽的眼睛,目送着草屋前的众人。风起时,为首的黑衣人抬手,做了一个无声的“撤”的手势。雪粒被风卷起,像一场无声的祭奠,掩埋了所有来路与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