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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丹陛初声 ...

  •   【一】
      卯初鼓声未绝,皇城东安门内已涌起暗青色的晨雾。沈无恙随着上朝的紫袍青绶们往前走,绯色官袍被霜气打湿,像一瓣贴在枝头的山茶。她困得眼皮打架,却仍不忘把银鱼袋扶正——那是昨夜吴掌柜特地用牙粉擦过的,亮得能照出她没睡醒的脸。
      含元殿前,铜鹤在晨光里舒展长颈,嘴里吐出缕缕白烟。大臣们三五成群,袖子里揣着暖炉,嘴里哈出的白气在半空结成一片嗡嗡的议论:
      “听说昨夜又烧了灯市?” “二皇子的人把尸体都推河沟里了……” “太子今早脸色青得吓人,怕是要坏事。”
      沈无恙站在最末一排,耳朵被这些零碎的风声刮得生疼。正打着呵欠,忽听殿内“当——”一声景阳钟响,像有人往她后颈塞了块冰。刹那间,阶前数百名文武鸦雀无声,只余朝服摩挲的窸窣。
      皇帝来了。
      先是两列龙旗自殿门鱼贯而入,旗面金线绣的蟠龙在晨光里鳞爪飞扬;接着是十二名内侍,手捧鎏金香炉,白檀的烟斜斜地飘,像给御阶铺了一层流动的云。最后才是皇帝本人——赵祯着明黄龙袍,外罩玄狐大氅,腰间玉革带镶了七颗南珠,每走一步便撞出轻碎的声响。他眉心那道悬针纹在冷光里显得格外深,像一道劈开雪原的裂缝。
      “跪——”内侍的嗓音尖利地划破寂静。
      沈无恙随众伏地,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她悄悄抬眼,看见皇帝的靴尖停在丹陛边缘,龙纹云头靴上沾了星点雪沫,像不小心踩碎的月光。
      “有事启奏——”
      二皇子赵珏率先出列。他今日穿绛紫蟒袍,腰间系一条羊脂玉带,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拱手时,袖口露出一截金线暗纹,像条伺机而动的蛇。
      “启禀父皇,铁原疫势日炽。昨日又报三百里内牲畜尽绝,若再拖延,恐祸及京畿。臣请——焚城。”最后二字他咬得极轻,却像两块烧红的炭掉进雪里,滋啦一声烫出白烟。
      殿内响起低低的骚动。沈无恙看见前排几位老臣的背脊明显僵了僵。
      皇帝没说话,只拿指尖轻叩扶手。紫檀木的龙首在他指下发出闷钝的“笃笃”声,像在数谁的命数。
      太子赵璟这才出列。他脸色果然不好,唇色泛青,却仍撑着玉冠站得笔直:“父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铁原三万百姓,亦是皇家骨血。焚城之举,有伤天和。”
      二皇子冷笑:“皇兄说得轻巧。如今七星海棠无解,莫非你要眼睁睁看疫种南下?除非——”他拖长声调,目光扫过太医院队列,“有人敢立军令状,三月之内根除此毒。”
      沈无咎心里“咯噔”一下。机会!她刚要迈腿,前方忽然闪出一道月白色身影。
      “臣谢无咎,愿往。”
      那人声音清润,像雪化时的第一股山泉。沈无咎愣在原地——谢无咎今日身着官服,只着月白直裰,腰间悬着枚羊脂玉佩,随着他叩首的动作轻轻摇晃。阳光穿过殿门,给他侧脸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睫毛在眼下投出两扇阴影,像停了两只小小的蝶。
      “臣师从太医令柳晷德,师尊年事已高,臣愿代劳。”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若不能解,臣是医者,最知如何……让百姓少受些苦。”
      皇帝凝视他良久,忽然笑了:“好。朕赏你胆识。”
      “父皇,儿臣以为,太医院左院判沈无恙,亦是合适人选,他尤为擅长医毒,可一同前往。”太子进言道。
      皇上转头看向太医院末列,“沈无恙,可愿同往?”
      沈无咎被点到名,差点踩到自己袍角。她出列时,听见周围响起细微的抽气声——大概是没想到这个站在最末的小官竟能得太子青眼。
      “臣,遵旨。”
      她叩首时,额头碰到的青砖不再冰凉,反而有些发烫。余光里,谢无咎微微偏头,朝她弯了弯眼睛,那笑意像早春第一缕风,吹皱了一池静水。
      退朝时,雪又开始飘。谢无咎在白玉阶下等她,鹤氅上落了层薄雪,像披了件会发光的纱。他拱手时,玉佩撞出清脆一声:
      “在下谢无咎,有幸与沈院判同行。”
      沈无咎回礼,这才发现他右手拇指戴着枚青玉韘,衬得指骨愈发修长。雪光映在他唇角,那一点朱砂痣若隐若现,像不小心沾到的胭脂。
      “谢太医。”她刚开口,就被一阵风灌了满嘴雪沫。谢无咎侧身替她挡风,动作自然得像旧友重逢,“家师还在等我辞行。酉正,西直门外碰头。”
      【二】
      回春药堂此时正飘着药香。吴掌柜坐在柜台后拨算盘,老坐堂大夫回来了,正给一位卖炭翁把脉。沈无咎掀帘进去,吴掌柜抬头,皱纹里夹着笑意:
      “沈大人这身官服,倒比咱们药柜还鲜亮。”
      她笑着摇头,把路上买的桂花糕推过去:“给阿阮留的。”话音未落,脚边忽然缠上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稳稳和小归正咬着她靴带玩。沈无咎蹲下去揉了揉猫头,忽然想起什么:
      “小迟呢?”
      吴掌柜的笑容淡了些:“昨天三只猫打架,小迟输了,跑出去就没回来。”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许是找更好的去处了。”
      沈无咎心里忽然空了一块。她摸出块碎银放在柜上:“若它回来,给它买最好的鱼干。”
      出门时,阿阮背着小包袱从后堂冲出来,差点撞翻药柜。小姑娘穿着靛青粗布裙,头发用红绳扎成一个鬏,鼻尖冻得通红:
      “沈大夫!带我走吧!我认得七星海棠的苗,还会煎解毒汤……”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蚊子哼哼,“而且,那是我回家的路。”
      沈无咎看着她腕上还没褪尽的朱砂印,忽然想起暗渠里那些裂开的海棠花。她伸手替阿阮拂去鬓边雪粒,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
      “路上可不许哭鼻子。”
      【三】
      酉时,雪停了。西直门外停着两辆马车——谢无咎那辆青幄小车挂着竹帘,隐约透出暖黄的灯光;暗处,十七的黑鬃马打了个响鼻,马背上的人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沈无咎踩着马凳上车时,听见阿阮在后面小声喊:“姐姐,车里炭火够不够?”她没回头,只抬手晃了晃那只旧酒壶——壶身被火光映出细碎的裂纹,像盛着一汪碎星。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沈无咎掀帘回望,皇城在雪幕中渐渐缩成一粒金豆。她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
      “行医者,心要像雪一样干净,刀要像火一样热。”
      如今,她带着这把火,去烧最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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