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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雀入金笼 ...

  •   【一】
      沈无恙踏进太医院的月洞门时,雪后第一缕阳光恰好落在门额“仁术”二字上,像有人往她心口撒了一把碎金。她忍不住翘起嘴角,脚步也轻得几乎要蹦起来——
      “这就是太医院呀!”
      朱漆回廊、药香缭绕、积雪压着瓦当,像一排排雪白的琴键。她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疼!不是做梦。从今往后,她也能像师父故事里那些杏林前辈一样,穿绯袍、佩银鱼、在御药房抓药时随手抓起一把龙骨就能说“这是乾隆年间的老骨头”。她越想越乐,差点同手同脚。
      可刚拐进甬道,欢快的步子忽然慢了一拍。
      ——太巧了。
      太子出巡的路线、遇刺的时辰、箭矢上的毒、回春药馆的位置……像一串被人精心拨过的算盘珠,咔哒咔哒,每一颗都落在她必经的格子里。她甚至能想象出幕后那只手:指节修长,指腹有常年执笔的薄茧,正慢条斯理地把“沈无恙”三个字摆进棋盘的死局里。
      “总不能是怕我跑去铁原,故意想要阻拦我?”她小声嘀咕,呼出的白气在面前团成一朵小云,又被风吹散。
      就这么一晃神,她迎面撞上一道白影子。
      谢无咎今日没穿官服,只一件素白狐裘,领口滚着一圈极浅的银灰,像雪里卧了只打盹的鹤。他微微侧身让路,目光却落在沈无恙脸上——从她翘起的睫毛,到她因走神而微微张开的唇,再到她袖口沾到的一点炉灰。那目光很静,像冬日里第一片落在湖面的雪,一触即化,却留下极浅的涟漪。
      沈无恙毫无所觉,她正忙着把脑子里乱糟糟的线头团成一团塞进角落,然后扬起脸,冲太医院正堂那扇雕花木门的方向露出一个亮晶晶的笑。
      “太医院左院判沈无恙——”
      她故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像小孩子第一次念自己的大名,尾音还带着点得意的颤。门槛有点高,她提着袍角蹦进去,绯色下摆翻出一朵小小的浪花。
      堂内药香更浓,铜炉里炭火噼啪。太医令柳晷德盘腿坐在草垫上,面前摊着一册翻旧的《本草拾遗》,右手边的药炉咕嘟咕嘟冒着泡。听见动静,他抬眼,目光像两粒被岁月磨亮的乌梅,先是落在沈无恙腰间的银鱼袋,然后慢悠悠地滑到她袖口磨白的青布,最后停在她的眼睛上。
      “坐。”
      他随手把一张草垫抛过去,垫子打着旋儿落在沈无恙脚边,像片被风卷落的枯叶。沈无恙乖乖盘腿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眼睛却忍不住往柳晷德空荡荡的右袖管里飘——那截袖子被布带束得很紧,像一截干枯的树枝,突兀地插在宽袍大袖之间。
      “一些陈年旧事。”柳晷德忽然开口,声音像药罐里滚开的陈皮,带着微微的涩,“不必再提。”
      沈无恙立刻把视线拔回来,像做错事被抓包的猫,耳尖悄悄红了。她低头盯着自己鞋尖,发现左脚的鞋面上沾了块泥,赶紧用右脚蹭了蹭。
      柳晷德笑了。那笑意从眼角细纹里漫出来,像冬日里裂开的冰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裂痕。
      “家师近来可好?”他问。
      沈无恙猛地抬头,眼睛里那点雀跃的火苗“噗”地熄了一半。她张了张嘴,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怕惊动什么:“我师父……去世两年多了。”
      “啊。”柳晷德应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像一声叹息被冻在了喉咙里。他低头去拨药炉里的炭,铁钳碰到炉壁,发出清脆的“叮”。“我本该知道的,”他轻声说,“毕竟你都下山了。”
      最后一句话像是对自己说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那截空荡荡的袖子投在墙上,影子比真人更瘦长,像一段被岁月啃噬过的记忆。
      沈无恙忽然觉得,这太医院里的药香,好像比外头更苦了些。
      【二】
      沈无恙的小药房在太医院西南隅,原是间堆杂物的耳房,如今收拾出来,倒显出几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玲珑。窗棂新糊了高丽纸,透光而不透风;一只缺了耳朵的铜炉蹲在墙角,炉壁还留着前任主人没擦净的灰指印。她拿袖子抹了抹,把师父那只旧药碾摆上去——铜绿斑驳,像一截被岁月啃过的竹。
      药柜是现成的,只是抽屉标签早被虫蛀得缺胳膊少腿。沈无恙索性扯了,用炭笔一笔一画重写:左边“忘忧”,右边是“黄芩”,中间空一格,像给某个尚未命名的毒留着位置。写完退两步看,忽然笑了——师父若在,肯定要骂她“医毒不分家,早晚把自己药倒”。
      可师父不在。
      她踮脚去够最高的格子,把一小包晒干的麝香塞进去。指尖碰到柜顶时,听见自己骨节“咔”地轻响,像极小时候师父踮脚替她摘枇杷的声音。那时她够不着,师父就把她举起来,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说:“看,摘星星也不过如此。”如今她够得着星星了,师父却化成了药王谷后山的一抔土。
      沈无恙晃了晃脑袋,把那些湿漉漉的念头甩出去。一闲下来,脑子就爱翻旧账。柳太医令那只空荡的袖子老在眼前晃——师父从未提过此人,可柳晷德分明对她的小习惯熟稔得像看自家晚辈。
      “难不成他真和师父有旧?”沈无咎用指甲在案几上划了道痕,又划一道,“怕我死在铁原,所以把我拘在太医院?”案几是柳木,新刨的截面泛着苦香,像师父煮过的药汤。她忽然想起师父说过:“医者的慈悲心,有时候是刀,有时候是枷。”
      【三】
      窗外雪色渐暗,檐角那只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沈无恙决定去书房翻翻七星海棠的旧档,刚拉开门,就见回廊尽头一道黑影掠过——身形瘦削,腰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刀。
      “十七?”她差点咬到舌头。那影子一晃就往东边去了,快得像雪地里的一道裂帛。东边能有什么?东宫。沈无恙的心猛地一沉。但又安慰自己“他和太子怎么会认识...”但她又马上联想到,太子遇刺那日,十七就以锦衣卫的身份出现在太子身边,难不成,他想行刺?!!而上次就是他行刺未遂,还故作善良之人叫太医?怕太子发现所以想杀人灭口?!
      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想回自己的药房,但又不知怎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提裙就追。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响,像有人在夜里嚼冰。黑影在宫墙拐角一闪,她只来得及瞥见一片衣角,像墨滴进宣纸,瞬间洇开不见了。
      “这要真是行刺?”沈无咎的指尖冻得发麻。上次太子中毒,十七表现得太过镇定,如今想来,那镇定里藏着多少算计?
      沈无恙对皇城里的路不是很熟,跟丢了十七,弯弯绕绕走错了不少路,终于到了东宫门口,却只见那个黑影已经从东宫里跳出来了,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她弯腰捡了块石头,冰得掌心一缩,想也不想就朝黑影消失的方向掷去。
      “啪!”石头砸中靴底,黑影顿住,反手就是一道寒光——小刀在雪光里划出银弧,却在看清是她时硬生生偏了寸许。十七从墙头掠下,一把攥住她手腕,拖进旁边的角落。角落里积着陈年落叶,踩上去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耳语。
      “你疯了?”十七的声音压得极低,热气喷在她耳后。沈无恙却顾不得这些,指着他鼻尖颤声问:“你想行刺?!”
      十七的眼睛在暗处亮得吓人,,“胡说八道!”话音未落,洞外灯笼的光斑掠过,一队巡夜的内侍远远走来。十七猛地捂住她的嘴,掌心薄茧蹭得她唇角生疼。两人贴得极近,沈无恙能听见他心跳——快,却稳,像暴雨前的鼓点。
      灯笼光过去了。十七松开手,掐着她肩膀往宫墙上一按,青砖的凉意透过单衣渗进来。“无诏入宫是死罪,你知不知道?”他声音发哑,手指却抖得厉害,“这事烂在肚子里,否则——”
      “否则你就杀人灭口?”沈无恙冷笑,直视着他的目光,“我能顺利进宫,是不是你早就安排好的?你和太子——”
      十七忽然低头,额头几乎抵着她额头,呼吸交缠间带着雪与血的腥气。“是。”这个字像刀尖挑破窗纸,“但不是为了害你。”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你只需记得,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沈无恙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问更多,后颈忽然一麻——十七的指节在她穴位上轻轻一敲,世界顿时软成了棉花。失去意识前,她看见十七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像雪地里突然塌下去的一块冰。
      【四】
      醒来时已在药房榻上,炉膛里的炭火噼啪作响。十七不见了,案几多了一盏温热的姜汤,碗底沉着三颗剥好的桂圆。窗外更深露重,远处柳太医令的厢房却还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他独臂的剪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雀入金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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