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未完成》霖旖

9、“我想要离开这里”

　　“哎呀，周大才子，你说说你，好不容易高考结束，不和我们出去玩，天天泡在咖啡店，我都无聊死了！”几天后，莫越终于逮到机会，跑来咖啡店“兴师问罪”，一边喝着周闻野做的咖啡一边抱怨。

　　“咖啡店忙。”周闻野头也不抬，继续擦着杯子。“忙？我看你不太忙啊，”莫越凑近，压低声音，贱兮兮地问，“哎，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看上哪个冰山小美人了？”周闻野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语气依旧平淡：“少胡说，帮董姨忙而已。”

　　莫越哼了一声，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目光忽然定格在正在吧台另一头做手冲咖啡的纪翎身上，他瞪大了眼睛：“哎！那个是不是……就是高一那个，叫什么来着……羽毛……？她怎么在这儿？”

　　周闻野抬起头，眼神微冷地看向莫越：“人家叫纪翎。别乱给人起外号。”

　　“哦对对对，纪翎！她原来退学后在这儿打工啊？等我去打个招呼，认识一下这位传奇学妹！”说完他就要起身。

　　周闻野一把拉住他：“去什么去？你认识人家，人家认识你吗？”

　　“打过招呼不就认识了吗？”周闻野把莫越按回座位上，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不认识就别去打扰。”

　　莫越一愣，看着周闻野难得认真的眼神，举手投降：“行行行，不去不去。周大才子发话，小的哪敢。”但他随即又贱兮兮地靠近，压低声音，“不过……你这么紧张干嘛？有情况啊？”周闻野收回目光，继续擦着仿佛永远擦不完的杯子，语气淡淡：“没有，安静点，别影响别人工作。”莫越眯起眼，脸上挂着了然的笑容，但也没再继续追问。

　　暑假生活匆匆而过。周闻野如愿收到了北江科技大学计算机系的录取通知书。在离开砾川的前一天，他给董英打了个电话。

　　“董姨，我明天就去北江报道了。”

　　“哎呀，恭喜啊小野！顶尖学府呢！”

　　“谢谢董姨。那个……如果您方便的话，”周闻野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谨慎，“以后排班或者平时，能不能……稍微多照顾一下纪翎？她……好像挺累的。当然，别让她知道是我说的。”

　　电话那头，董英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带着点调侃：“哟，我们小野学会关心人了？行，阿姨知道了，放心吧。”

　　“谢谢董姨。”

　　纪翎的生活依旧是没有喘息的三点一线。她不敢休息，巨大的经济压力和内心深处对“停下来”的恐惧驱使着她像个陀螺一样旋转。

　　在咖啡店，会遇到挑剔难缠的客人，因为拉花一点点不完美而暴躁地将咖啡泼洒出来，要求重做。纪翎只是沉默地清理，重新制作，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在便利店值夜班，会遇到不怀好意的醉汉，买烟时故意把零钱丢在地上，嬉皮笑脸地说些污言秽语。纪翎会瞬间绷紧身体，眼神警惕冰冷如刀，她用尽可能平稳却冰冷的语气说：“先生，钱在地上，请自己捡起来。”直到对方骂骂咧咧地离开，她紧握的拳头才慢慢松开，掌心是被指甲掐出的深深印痕。“恶心，但……习惯了。”她对自己说。

　　秋末冬初，天气转冷。在火锅店后厨，纪翎穿着单薄且不合身的工作服，戴着破旧的塑料手套，双手长时间浸泡在刺骨的冷水中，已经冻得通红发僵。她面前是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周围是其他员工不耐烦的催促声和锅碗瓢盆刺耳的碰撞声。

　　领班背着手走过来，皱着眉头呵斥：“手脚麻利点！没吃饭啊？后面还一堆等着呢！”纪翎咬紧下唇，一言不发，只是洗刷的动作更快、更用力，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长时间的站立、冷水的刺激、以及因为忙碌而错过午饭，让她的胃部隐隐作痛，腰背酸麻得几乎直不起来。嘈杂混乱的环境让她神经紧绷。“这就是…我选择的自由吗？”一个虚无的念头短暂地划过脑海，随即被她强行压下。

　　晚上九点下班后，她立刻赶往超市换夜班。一整天的高强度劳作和几乎没有进食，让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脚步都有些虚浮。

　　“小翎啊，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不舒服？要不今晚回家休息吧？”超市老板叶姐看着她的样子，担心地问道。

　　“叶姐，我没事的，”纪翎摇摇头，声音有些虚弱，“我就是下班直接过来了，还没吃饭…我能不能先去吃点东西？要是不行的话也没……”

　　“你这孩子！到现在还没吃饭？”叶姐打断她，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立刻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电锅和一包挂面，“你等着，姐给你下碗面，很快！”

　　“不用麻烦了叶姐，我随便买个面包就行……”纪翎连忙摆手。

　　“听话！天这么冷，吃口热乎的！”叶姐不由分说地开始烧水，还往里加了几个鱼丸，“你去拿根火腿肠，没事，不算你钱。”她一边煮面一边叹气，“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工作？”

　　纪翎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声回答：“嗯……下午在火锅店后厨，上午在咖啡店。”叶姐惊讶地看着她，张了张嘴，想问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拍了拍她的肩膀：“唉……不想说，姐就不问了。但以后一定得注意身体，不能这么硬扛，知道吗？”

　　“好的，谢谢叶姐，麻烦您了。”纪翎抬起头，眼眶控制不住地微微泛红。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停下脚步感受过来自外界的温暖，这碗简单的面，让她坚固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不麻烦，以后跟姐别这么客气。”

　　叶姐把煮好的面盛进碗里，热气腾腾，“快吃吧，吃了今晚就回家好好睡一觉，姐给你放个假。”

　　“不用的，叶姐，我可以……”

　　“听话！给你放假就放假，明天再来！”

　　“……好吧，谢谢叶姐。”

　　难得的提前下班，纪翎去水果店买了点打折处理的苹果，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家。家里的气氛一如既往地压抑。父亲瘫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拿着酒瓶。母亲在一旁无声地坐着织毛衣。她把水果轻轻放在桌上，想悄无声息地回自己房间。

　　“哟，大忙人回来了？”父亲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带着酒后的浑浊，“挣了几个钱啊？够养活你自己这个金贵大小姐了吗？”母亲在一旁轻轻拉了拉父亲的衣角：“少说两句，孩子好不容易早点回来……”

　　父亲一把甩开母亲的手，不依不饶：“当初死犟着要退学！现在知道难了？扫大街刷盘子的滋味好受？伺候人的活好干？早听老子的去念个成人学校多好！非犟！我看你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看看你这副死样子，老子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没用的玩意儿！”骂到激动处，他猛地将手中的酒瓶砸在地上！“啪嚓！”玻璃碎片四溅。

　　一块锋利的碎片擦着纪翎的脸颊飞过，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火辣辣地疼。纪翎停住脚步，身体僵硬了一瞬，但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她只是继续迈步，走回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门外，父亲的咒骂声和母亲低低的哭泣声还在继续。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脸上被划伤的地方隐隐作痛。

　　门外不堪的声响渐渐歇止，最终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墙上老旧钟表发出的、被无限放大的“咔哒”声，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的心脏上。

　　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很久。然后，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唐晓暖带着浓浓睡意却依旧关切的声音：“喂……翎翎？这么晚了……怎么了？”纪翎握着手机，嘴唇翕动了几下，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混着脸上那道细微的血痕。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清晰地吐出那句话：“晓暖……我想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