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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你对得起我们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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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条,被交到了班主任手里。
班主任脸上的震惊和痛心几乎化为实质性,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圆了,反复确认着那行字,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个苍白、沉默、仿佛一碰即碎的女孩。
“纪翎?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你跟老师说,有什么困难学校都能帮你,千万别冲动!”
纪翎只是摇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空洞地落在办公室窗台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上。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任何劝阻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她已经听不真切,也不想再听。班主任极力劝阻,从前途理想谈到父母期望,从现实压力谈到心理疏导,口干舌燥,却只换来纪翎长久的、死寂般的沉默。
最终,她无奈地、沉重地拿起了电话,通知了家长。
家里的空气,在父母进门的那一刻就凝固了。像一块沉重冰冷的铅,压得人喘不过气。一股淡淡的、却无法忽视的廉价白酒和烟草混合的酸馊气味,随着父亲的进门而在逼仄的客厅里弥漫开来。
父亲一屁股陷进旧沙发里,发出吱呀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手指烦躁地、无意识地用力敲打着木质扶手,发出“叩、叩、叩”的闷响,每一声都像敲在纪翎紧绷的神经上。母亲站在客厅中央,胸口剧烈起伏,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疲惫和算计的眼睛,此刻被熊熊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烧得通红,死死地盯着纪翎,像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退学?!纪翎!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挤了?!啊?”母亲尖利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要刺破屋顶,手指颤抖地指着纪翎的鼻子,“全校前二十啊!清北的苗子啊!你跟我说退学?我跟你爸起早贪黑守着那个破摊子,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供你读书!钱呢?钱都让你爸喝进肚里、抽了烟了!我们图啥?不就图你有出息吗?!你对得起我们吗?啊?!”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纪翎脸上,带着一股廉价口红和长期焦虑混合的气味。
纪翎低着头,站在客厅中央,像一尊被审判的、没有生命的雕像。脸色比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睡衣还要白。她甚至能感觉到父亲那双因酒精和粗活而变得浑浊的眼睛正钉在自己身上,那目光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和厌恶,胃里一阵翻搅。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摇晃着,她紧咬着下唇,口腔里尝到了一丝清晰的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维持住摇摇欲坠的一丝清醒。
“说话啊!哑巴了?为什么!给我个理由!到底为什么!”母亲咆哮着,猛地冲上来,冰凉粗糙、带着常年做小生意留下的磨损和老茧的手指死死抓住纪翎单薄的肩膀,用力摇晃,“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还是谈恋爱了被带坏了?你说啊!你说话啊!”
纪翎被晃得头晕目眩,胃里的翻腾更加剧烈。她抬起空洞的眼睛,看着母亲因极度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理由?那些无数个被隔壁父亲醉后打骂母亲、砸东西的声音吓得缩在被子里的夜晚?那些担心他突然发疯会冲进自己房间的恐惧?那些因为家里钱都被拿去买了酒烟而只能穿旧衣服、连本辅导书都要犹豫再三的窘迫?还是学校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们不会理解的。”
“理由?”一直沉默的父亲突然开口,声音因长期酗酒而异常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冷漠和轻蔑,“我看她就是翅膀硬了,不知天高地厚!高中都没读完,你能干什么?嗯?去扫大街都没人要你!老子的脸,算是被你丢尽了!”
他猛地站起身,身形因酒精有些微晃,但意识此刻竟显出几分畸形的清醒,他因常年劳作而佝偻的背脊因愤怒挺直了一瞬,抓起桌上一个刚空了的廉价白酒瓶,狠狠砸在地上!
“啪嚓——!”玻璃碎片疯狂四溅,摔得粉身碎骨。浓烈刺鼻的酒精味如同实体,瞬间在沉闷的空气里炸开,几乎令人作呕。那声巨响,如同惊雷,终于成了压垮纪翎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暴力场景她太熟悉了,下一次,这瓶子是不是就会砸在她身上?
连日来,不,是长年累月积累的所有恐惧、委屈、愤怒、绝望,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堤坝。她猛地一把推开母亲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像一头发疯的、绝望的小兽,赤着脚冲回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巨响甩上门,并用整个身体死死抵住冰凉的木板门。
门外,母亲的哭嚎咒骂、父亲更加暴怒的吼叫“反了你了!开门!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拳头和手掌疯狂拍打房门的声音,交织成一片混乱刺耳的噪音,如同地狱的奏鸣曲,持续不断地冲击着她的耳膜。
纪翎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脱力般顺着门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甚至能想象到门外一地狼藉的玻璃碎屑,如同这个家和她此刻的心。
她再也控制不住,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压抑的、破碎的、绝望的呜咽声从指缝里艰难地泄漏出来,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地颤抖着。一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疲惫感,和一种被全世界抛弃、彻底孤身一人的冰冷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将她彻底淹没。
退学的决定,没有带来想象中的解脱,反而将她瞬间推入了更深的、众叛亲离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