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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知悉 ...

  •   坤宁宫的谈话还在继续。

      “本宫看他做甚?”皇后嗓音疏淡,似与生俱来的高傲矜贵:“跟他那死鬼爹一样,翅膀还没硬呢,就不听话了,看着来气。”

      “主子可别再说气话。天地可鉴,檀公子可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哪怕不知您是他亲生母亲,平日里,也是把您这‘姑母’当作亲生母亲孝敬的。”

      青芹觑着皇后脸色,小心翼翼地继续试探:“可怜天下慈母心,您既然时时刻刻都惦念着他,等会儿见了面就别故作冷言冷语,何不慈和点?奴听人说,这个年纪的公子哥最是叛逆……”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记厉眼无声瞪停了,皇后怒而反笑:

      “你这是在指责本宫脾性不好?本宫需要你来指点如何行事?好大的胆子!”

      两膝一软,青芹倏地跪倒在地,交手伏首于地上:“奴不敢,主子息怒。”

      纤瘦的身子如风中柳枝,颤抖个不停。

      才刚被拓了福字檀香篆的紫金小炉被猛地砸到猩红密织长绒毯上,皇后脱去那副冷静从容的面具,狠狠道:

      “前时知道青鹿书院有个跟他并排头名的小子,还是裴家送进京的那人的时候,本宫同他怎么说来着?让他赶快想办法把那人给赶出书院撵出京城。”

      “他倒好,不仅没按照本宫说得来办,还把本宫遣去的人收拾了……”

      “……那姓裴的在青鹿书院无甚根基,除了他这个惯爱心慈手软的糟心玩意儿,谁会出手相帮?别以为是私底下动的手脚,本宫便不知道!”

      “忤逆之徒,安敢提甚孝顺?!!”

      生来便是千金贵女,出嫁即又母仪天下,皇后的前半生过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再没有比之更如意的人生了——若是没有裴贵妃。

      裴贵妃是当年大楚后宫风头最盛的宠妃,差点让多情的永康帝为她罢黜了后宫,因此也成了皇后如意人生中的唯一不如意。

      即便后来皇后将这眼中钉肉中刺拔了去,那种棘刺感,还似残留在她心上,经年过去,始终不曾消退。

      以至于,当年笑傲后宫的佳人已成一缕芳魂,所在的宗族亦备受打压。

      毕竟,世人皆知——

      谢后此生,最恨裴家人。

      听到皇后提起裴家,提起裴家送进帝都的那少年,知悉内情的青芹,不禁暗自唏嘘,立时连才刚埋藏于心的那点子对青芫夫人的隐隐钦羡也没了。

      毕竟同为谢后带入宫的四大陪侍,虽则最为貌美的青芫已飞上枝头做了宠妃,但比起善药的青芪、擅绣的青茴二人今已坟头草葳蕤的下场,她能苟活至今,亦是殊为不易。

      趴伏在地的青芹思绪纷飞,念及往事、故人,低垂着的憔悴面庞,不经意地流露一丝茫然。

      皇后很满意她的乖顺,阴戾的视线收回,对当年自身所为也毫不避讳:

      “早知他如此不听话,生来就该溺死他。本宫何必再煞费苦心地把他送回本家,充作谢家嫡长孙教导,让他能够锦衣玉食过了这么些年……”

      “……以至于父亲阿兄现在以他作人质,处处拿捏于本宫,致使本宫如今行事处处受人掣肘。”

      “为此,当年甚至舍了对本宫最为忠心的青茴……没了青茴做绣活儿,瞧瞧这些年坤宁宫里的金线牡丹多么磕碜,仔细瞧瞧都伤眼。”

      提到青茴,不免又想到裴家,皇后脸色越发冷沉:

      “若是没记错,那姓裴的,就是青茴后来生的那个小杂种?”

      “贱命果然好活,青茴去时,他才那么大点儿,被磋磨那么些年竟然也还没死,反而长这么大了。”

      “穷乡僻壤里育出的少年俊杰?被司徒琮当庭夸赞可为驸马的玉貌探花?嗤——”

      讽刺笑笑,皇后重新落座湘妃榻,端起旁侧香茗轻啜,半晌才道:

      “那小杂种若仅是青茴之子,哪怕是她跟甚贩夫走卒屠户龟公所生,看在她伺候本宫多年的份上,本宫也未必不能提携下那小子。”

      “青茴泉下有灵,要怪就怪自己找了个瞎眼的穷酸书生,好死不死那穷酸书生还弃了老祖宗的姓改姓裴,那么,即便这小子身上流淌着的不是裴家的卑鄙血脉,也同样是个贱姓小杂种!”

      青芹始终沉默不语,乖顺地伏在地上听着。

      见她被自己骇破了胆子,皇后颇感无趣地止了声。

      抬眸,她的视线掠过地毯上散落的紫金小炉、檀香灰烬,也没了继续打香篆的闲情雅致。

      遂双眸合拢,就着端坐的姿势陷入了冥想,临了没忘‘大发慈悲’地扔下一句:

      “再跪一时辰,便自行起来罢,本宫近年信佛,再看不得甚血糊剌刺的玩意儿。”

      闻言,伏于地面的纤瘦身影,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不少。

      青芹亦不知自家主子如今是真信了佛,还是仅是因着帝京贵妇人们这二十年来时兴信佛而‘信佛’,总之当年从清净寺回来,顺利杖毙了裴贵妃以后,原本动辄便要人命的暴戾性子确实收敛了不少——再是被触怒,也记得给人留口气,再任其听天由命了。

      正如裴贵妃死后,自己主子便稍稍放松了对裴家的打压,裴家也能出个把秀才——若当年出的那个裴家秀才不是青茴男人,想来对方也不会因此送了命。

      再比如十几年前,身份暴露的青茴识趣自尽了,留下的孩子也未被斩草除根——若是这孩子后来守好本分,而不是一门心思往帝都靠,想来如今也不会再劳费自家主子动心思把他撵出京。

      跪久了的人想来已忘记站着的滋味。

      因了怯懦不敢抗争,只能不停地暗示自身,跪着才是应该的,跪着才是常态,除了站在权力顶端的那几个人,其他的人都该跪着,跪着才能活,反抗都得死……

      而暗道里,僵直的少年,已从皇后无所顾忌的谈话中,大致推导出了昔年发生的往事,和导致他——

      家破人亡的因由。

      紧攥双拳,裴恪挺直了脊梁,白嫩的脸上不见麻木的沉寂,圆睁的怒眼里好似燃烧着熊熊火焰。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便是谢后如何?

      便是她身后伫立着的谢氏又如何?

      即便付出这条在他们眼中卑微渺小的蝼蚁之命,他也定要,定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气血上涌的少年不再磨蹭,大步向着暗道出口迈去。

      远远传来几声打更梆响,原来已至卯时,晨曦微露,几丝旭光映在从假山中绕出的苍白面庞上。

      谨慎地环顾了下四周,裴恪落足无声。

      令人庆幸的是,老天好似眷顾了这个总是霉运缠身的少年。

      往常内宫禁卫森严,尤其是皇后所在的坤宁宫,更是御林军巡逻护卫的重中之重,今次竟既不见守卫,已不见来往的宫人侍者。

      朝雾弥漫,除却静景,皆是空茫。

      稍松了口气,裴恪疾步而行,一路只往有遮掩的地方走,至于到底怎么才能出宫……

      他初步是这样设想的,先回到御花园,然后就在自己被司徒懋掳走的那地方候着,向往来宫人禀明自己身份,再面见陛下,向其请罪。

      裴恪知这办法蠢,但没腰牌,他是无论如何都出不去的,只怕还没靠近外门,便被就地格杀了。

      至于到外门报公主殿下的名号,那种法子,自然也能出去,且无需担忧自身安危。

      但这法子也太过下作,他连想想,都觉得自身德行实在低劣,暗道:

      便是殿下如今手握实权,再受陛下宠爱,毕竟只是位公主,只是个女子。世人对女子总是过于苛求,对女子话事更是求全责备……

      一个前朝外男被殿下在内宫收留整夜,若是被传出去,那些人可就找着可以攻讦殿下身为女子却执政的不妥了!

      裴恪啊裴恪,你若行此事,那同天底下那些污糟男子有何区别?

      想来今朝你能为了区区安危便玷污殿下名声,来日亦能为苟全性命毫不犹豫地出卖殿下。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不耻之事便是万万不能行的!

      ……

      在此焦灼情形下,裴恪思虑不停,难免就有些心不在焉,余光瞥见前方往这边儿来的一行人时,再闪避已是晚了一步,只能匆忙避过身去,也不知自身到底有没有被对方注意到。

      双眼紧闭,心如擂鼓,他某瞬间都已经想好了该如何用快速地语调,掠过自身去了殿下寝宫那截事儿,讲明一切……

      旁侧突兀伸来柄拂尘,搭在裴恪颤抖个不停的手肘上。

      “可是裴家那位探花郎大人?”

      睁眼,他见到了一位笑意盎然、精神矍铄的白面中年人。

      ——着大楚内官最高品阶的三品宦官服饰,不是永康帝身边的掌印大太监,便是总领后宫的统事大太监。

      “是下臣。公公贵姓?”

      “免贵姓孙,有幸随侍在陛下身侧。”

      果然是陛下身边伺候的人,心里一喜,裴恪抬手,欲要作揖:“烦劳公公转告陛下一声,下臣行事鲁莽,昨夜醉了酒……”

      话音未落,那柄拂尘却又制止了他躬身的动作。

      孙贵德眯着笑眼,不着痕迹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遍,满意地点点头:“大人不必如此。咱家同裴家有旧交,既见大人将历险事,怎可不相帮,快快请起!”

      那柄拂尘看似轻灵,却力如千钧,竟直接挟着裴恪的两臂,扶他站直了身。

      裴恪不解抬眸。

      做了好人好事,自得让对方知道,不然日后怎么向对方讨要回报?

      掌印大太监孙贵德,可不是甚日行一善不求回报的活菩萨,他能爬到如今这高位,奉行的便是‘施滴水恩,亦得让对方涌泉想报’悭吝原则。

      只见他兰花指一翘,笑得和蔼:“昨个儿宴席将散,陛下回座,见众人皆在,单单您这个探花郎不知影踪,咱家便斗胆,替大人您告了罪。”

      “说您不耐酒性,原本只饮了半日的茶水,谁知入夜花了眼,误将一盏酒看作了茶饮入腹中,当时便醉得稀里糊涂,糊涂中还作了一篇夸赞殿下仁政为民的词赋要上呈御前,在四处寻觅欲要面见陛下的途中被咱家给遇上了……”

      “咱家跟陛下说,您昨个儿醒后就同那些大人们一道出宫了,故而咱家今晨特地向陛下告了半日假,在此处候着大人。”

      “您可别再瞎转悠,才刚若不是咱家眼疾手快,您就跟进宫的谢家公子撞上了!”

      “当然,便是撞上,有咱家在,也可保大人您无恙,但大抵或多或少得受点皮肉之苦。”兰花指指着前方,孙贵德似笑非笑,“还是能免则免罢。等他们过去,咱家便送大人离宫。”

      能出去自然是好!

      便是受些皮肉之苦,只要不会攀扯到殿下身上就好!

      裴恪这般想着,自然莫不应是。

      数丈之外,谢家一行人中,领头的谢檀之倏尔停下了脚步,蓦地回头。

      “才刚有人在那儿,你们看见了吗?”

      剩下那几位谢家公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交流了一番,一切便在不言中。

      在座的唯一一位庶出公子谢荆之被推了出来。

      他挠挠后脑勺,小心觑着谢檀之脸色,迟疑道:“好像是以前常跟在二殿下身侧的那位公子,叫,叫什么来着?”

      “章文略嘛。”旁侧有人嬉笑补充。

      闻言,谢檀之眼睫微动,默不作声,仅是转过身去,带领众人继续前行。

      只是惯来优雅的步伐稍疾了些,带动的雪白广袖长袍衣摆下缘那片,在行止间也纹丝不动的金线牡丹,好似也跟着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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