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观十二

31、秘闻

　　不知过了多久，裴恪醒来。

　　——他的意识还停留在御花园中，有人自后用匕首威胁他的那一刻。

　　于是裴恪在发觉自身此时竟身处暗道，且斜倚墙根的脊背亦是酸痛后，秀气的眉头不自觉地蹙作一堆：

　　宫里除了陛下之外，便只有宫女和宦官，那人即便压着嗓也能听出其音低沉，绝不是宦官，且他听着总觉得那道嗓音有些耳熟，若对方非是宦官……

　　暗忖到此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糟了，坏事了，若没猜错，那人定是大皇子！

　　若是因着自己耽误了殿下的大业……

　　嘶。

　　裴恪猛地站起身来，却见两尺布帛从怀里飘飘落地，隐约可见其上墨痕斑驳。

　　下意识摸了摸胸膛，白嫩的脸沉了沉。

　　不出所料，除了外裳，他的中衣里掖藏的抱腹已然破了个大洞，仅剩了几根系带虚虚地挂在肩背上……

　　成何体统！

　　简直是有辱斯文！

　　这叫他待会儿脱身以后，怎么出去见殿下，向殿下通风报信？！

　　抬手按了按额侧，裴恪气得头疼，但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既然阿恪出来过，那大皇子出逃一事定还有转机，不至于糟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毕竟‘他’贪玩归‘贪玩’，于大事上却是拎得清。

　　且‘他’从小到大也一直护着他……

　　裴恪是在父母双亡后，某日机缘巧合下发现自己这副躯壳里还藏着一个阿恪的。

　　小裴恪初时日日惶惶不安，总以为自己是被鬼怪附了体，迟早会丢了性命。

　　但一日日过去，小裴恪也未见过甚怪力乱神的邪祟，反而因着周遭围绕着自己发生的几件事，慢慢地接受了阿恪的存在。

　　比如，小裴恪在族学里被同窗合起伙来欺负，只能软糯的抱头挨打的时候，心里若是闪过反抗或者是日后定要报复回去的‘恶念’，那伙欺负他的同窗们定会在三日内倒霉。

　　——不是在自家后院里被人泼了满身粪，便是在回家路上也被人罩麻袋挨了几顿揍。

　　而他，于家中醒来，亦会发现‘自己’干了坏事留下的痕迹，明目张胆，毫不遮掩。

　　再比如，小裴恪读书向来刻苦，三更灯火五更鸡，但偶尔，偶尔瞥见村里同年纪的孩子都在撒欢地玩闹，也并非是不羡慕的。

　　可是在短暂地羡慕后，小裴恪只会认为那些同样也是让自己不思进取的‘恶念’，于是竭力把那种想出去玩闹的念头死死地抑回心底，更拼命地埋头苦读。

　　——但转天，他就会发现阳历上前日是空白的，家里堆积着山上的果子、田里的螺丝、河底的漂亮石头……‘自己’竟然在外面玩了一整日。

　　……

　　诸如此类怪事，数不胜数。

　　于是尽管另一个‘自己’不承认，小裴恪却明了，‘他’即是他，他亦是‘他’，皆是互为一体不可分割的同个人。

　　如是，到后来，阿恪知他不排斥彼此同体共存，心血来潮时，也会给他留下些讯息，方便他扫尾自己闯出来的‘祸事’。

　　通常是以笔墨传递，但若是有时补给不及时，缺了物什，阿恪也会因地制宜，想出其他法子留书。

　　便如所见，‘他’干脆扯了自己身上穿着的，中衣里的抱腹咳咳咳……

　　即便此时此地，并无外人，裴恪仍旧红了脸，两颊烫热，半晌才恢复成寻常姿态。

　　他低头捯饬许久，勉强将衣冠整理得大致能瞧得过眼，方慢吞吞地拾起地上那块布帛。

　　展开，见了熟悉的狗爬似的字迹，裴恪颇有些嫌弃地皱紧了眉头，然这回，他尚来不及按惯例对其行书做一番点评纠正，便被其上内容吸引了全副心神。

　　目光直接略过了前面那半拉。

　　——阿恪嘴碎废话多，爱瞎扯些无关紧要的，往往会把重要的事情放在最后在讲。

　　‘……最后，再跟你强调一件事，殿下有喜欢的人了……’

　　修长的指节猛地攥紧，裴恪抿了抿唇，也不知是说给阿恪听还是在说服自己：

　　“殿下风华正茂，爱慕她的英豪俊杰数不胜数，其间有个一二让她觉得欢喜的，实属正常……终归，不论你我，她都是我们不能妄求的人。”

　　做个本本分分的臣子便好，何必再去奢求许多呢。

　　一念至此，裴恪想到了髻上那枝桃花，欲要将其摘下。

　　待抬袖，指尖尚未触及，他顿了顿，却又放下。

　　终是不舍，只得掩耳盗铃似的自欺欺人：“不过仅是一枝桃花罢了，于殿下如此，于我亦然。”

　　轻叹一口气，视线转回布帛的前半拉，这次才是细致地看阿恪给他留了些什么讯息。

　　因着裴恪才刚方告诫过自身，于是这次，再瞧见阿恪故意添油加醋留给他看的，那些有关司徒骊的话时，倒是神色平静，眉眼未动。

　　——至少，明面上是。

　　但在看到司徒骊为了他的安危，干脆利落地杀了大皇子时……

　　裴恪还是忍不住眉心一跳：何德何能，自己何德何能，竟值得殿下付出这般大的代价？！

　　鼻尖微酸，胸膛隐隐涌现热意，他垂眸暗叹，士为知己者死，他今后定要奋发向上，竭尽全力，为殿下尽效犬马之劳！

　　将布帛妥帖地折放好，裴恪已大致明了眼下情形，他据这暗道里的温度判断此刻外界应已至黎明前夕，必须得尽快找到出路，遂起身，大步往前走去。

　　这暗道四通八达，很多地方都落了石门，上了钥，铜锁无落尘，光亮如新，打眼一瞧便知时常有人来来往往。

　　皇宫底下竟有这样的秘密，而殿下竟这样放心地将秘密暴露给了他……

　　深知探究太过，易惹祸上身，于是奉行‘恪守本分，谨言慎行’八字原则的裴恪眼观鼻鼻观心，看见落了锁的地方非但不好奇，反而便绕道走。

　　他一边走，便一边根据风向的流动，寻觅最近的出口。

　　不知又过了多久，前方总算多了丝显而易见的，从外界透进来的光亮。

　　眉毛微扬，裴恪正欲加快步伐，尽早走出去，周遭却突兀地响起了两个女子相谈的声音。

　　“娘娘哦不，主子，大殿下已下落不明月余了，您真不担心？”

　　“担心什么？活着碍眼，死了也罢，终归他也不是从本宫肚子里爬出来的真龙种。”

　　眨了眨眼，僵直的身子缓缓放松，长吁一口气，原来是人不是鬼啊。

　　仰头，裴恪的视线从暗道的顶壁上一寸寸挪动，细察而过，最终在某不起眼的暗角发现了数根暗色的铜管。

　　想来，便是此物传声了。

　　双眸微眯，裴恪的嘴角高高翘起，忍不住暗自赞叹道：殿下巧思多智，世间难有及矣！

　　于是某人于内心花样表达了一番自身对司徒骊的无比钦慕后，才猛地反应过来——

　　娘娘、大殿下、本宫、不是真龙种……

　　这些零星字句组合在一起，代表了什么！

　　而今大楚后宫中的女子，在这个年纪，能自称‘本宫’，仅有谢皇后一人！

　　谢皇后……

　　那日韦七的话，似还在裴恪的耳畔回响。

　　‘你不知道么，谢氏家徽是花冠，族中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品花木。’

　　‘至于牡丹这花中之王，谢氏族中近来百年，却是只有两个人有资格用。’

　　‘一位是如今就读咱青鹿书院的谢家嫡长孙谢檀之，而另一位嘛……’

　　‘便是他的嫡亲姑母，本朝的皇后千岁，谢娘娘！’

　　原本高高翘起的唇角，早已缓缓垂下，他咬紧了牙关，整个身躯却似不受控地微微颤抖。

　　坤宁宫，右侧殿。

　　身着正红大妆的皇后端坐在湘妃榻上。

　　将护甲挨个取下放置旁侧，打开奁匣，皇后仔细审视着昨日里制好的那批香篆模子，许久才从其间挑出个‘福’字纹样。

　　随侍青芹小心翼翼地将剩下那些归拢好，锁进小柜，回身，继续劝道：“可家主那边还在问呢，您总得给个答复，像眼下此般，一日拖过一日去的，也不是甚好办法。”

　　将积存了半月的檀香灰烬倒于小蛊，皇后眼也不抬，自顾自地压平了香灰，又放入才刚挑出的‘福’字香拓，再重复铺上一层香灰，压实，静候许久，起手，取出拓。

　　便见一个‘福’字檀香拓端正地居于香炉小蛊正中了。

　　皇后冷淡的脸上这才露出些许笑容来，她点燃香，闭上眼，愉悦地感受着空气弥漫着的熟悉香味。

　　半晌，唇角的弧度扩大：“这不是好办法，甚是好办法？父亲枉做了这么些年的谢家家主。若下次那边儿再遣人来问，你便同他们说，吾儿在他们手中，吾尚且不急，他们急什么。”

　　说到这儿，皇后抬眸，定定地看着眼前人：“只要青芫那贱人的女儿还握在本宫手里，这宫里便依然是本宫的天下。”

　　感受到了主子投诸过来的目光，再加之听到青芫二字，青芹下意识地瑟缩了下身子。

　　同样是谢家陪侍出身，青芫能一朝飞上枝头，且充作谢家旁支女，冠了谢家贵女的名头作皇妃，她却仍得在这么个跋扈主子手底下苟延残喘，要说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

　　但皇后实则最善妒，她便是再想，也没那么肥的胆儿！

　　遂面上挂出讨好的笑：“檀公子今日会进宫，娘娘要不要去看看他，毕竟他才是您的亲生骨肉。”

　　毕竟他才是你的亲生骨肉……

　　暗道里，某裴姓少年闻得此言，陡然僵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