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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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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道一号,是叶家大宅。
大理石地板上只听得见罗游自己的脚步声,工作那么多年,宅子几乎都成为他罗游的地盘了,然而每次碰上叶家两父子见面,心里还是打着鼓。
会客室里坐着叶之平,灰色衬衫,整个人坐在沙发上,特别安静,一点声响都没有,不知为啥,进门一刻,罗游感觉这个平日毫无情绪起伏的少东家,今日仿佛有点低落。也只是一瞬,听见脚步声后,叶之平偏了偏头,看他的眼神恢复一贯的冷静。
罗游展露早已准备好的笑容:“少爷,先生请您进去。”
叶之平点头,让他领路。两父子就是这么别扭,一个无事不登三宝殿,另一个则根本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总爱刁难自家儿子,连见个面都要互相通传,恨不得各人竖起一道墙。
他转念一想,十几年前插的一根刺到现在都没有拔|出来,两父子的心病不是一朝一夕,能客客气气就不错了。
书房,叶铮正在读万宸去年的业绩报告,抬眸看了叶之平一眼。
“爸。”一个字仿佛从喉咙挤出来般,不大自然。
罗游已经悄无声息离开书房,把门带上。
叶铮把眼镜摘下,放在桌上,也不寒暄,开门见山:“我听董事讲你打算收购那艘叫莉迪亚的邮轮?”
是为了这事?叶之平点头,“周三会在董事局投票,由万宸出资七成——”
叶铮摆手,让他不用再说下去:“我看过他们的计划书,这事不用过董事局,我签字了,直接开始项目吧。”
答应得很顺遂,让叶之平有些猝不及防。
今日之前,叶铮还对收购事宜不置可否,听其他董事的意思,这艘船是以前鹿家的产业,破产前低价售出,现在由万宸收购回来,外人看来,有点鬣狗吃干抹净的意思,不大地道。
叶之平收敛了情绪:“项目细节报告,我会让林谦交来,外面的声音你也可以放心,不会跟鹿家扯上关系。”
叶铮端起茶杯,看着叶之平的眼睛:“你我一向很放心。”
短暂的静默后,叶之平说:“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下午还有一个海外会议。”
走到门边,身后传来叶铮缓缓问:“你今天去拜祭谁了?”
叶之平身躯一顿,没有言语。
叶铮语气中不无讥讽:“做个样子给活人看看就算了,去得这么勤,能让死人活过来?不要以为天天哭丧着脸,我会觉得亏欠了你。邮轮项目我给了,看在你演得这么用力的份上,承你的情。可是给我记着,你有的一切都是我给的,别想威胁我。”
叶之平觉得十分可笑,原来在父亲眼里,自己去墓园是这么个意思。他没有回一句嘴,拉开趟门,头也不回走了。
——
鹿鸣像绑在实验台上的白老鼠一样,被范子炎解剖般连一根头发丝都检查过,来回绕圈左右看,仍然没看出个究竟。
“你特么真的是鹿鸣?“
不像啊。从五官到毛发没有一样相似的,而且鹿鸣死得这么透,几十双眼睛亲眼看着他下葬,六颗棺材钉钉得死死的,就是诈尸也蹦不出来。偏偏他把自己的习惯、癖好,连没有第三人知道的秘密,他啥时候玩火烧了范有才的车,啥时候买的外国大学学位讲得一清二楚,范子炎一时糊涂起来。
鹿鸣没好气:“你觉得我能编出来这么扯的谎吗?”
“……”如果他真的是鹿鸣,以他胡天诌地的本事,倒不是没有可能。
范子炎:“你为啥回来不报个梦,好给我个心理准备,提前接,呸,就是让我先知道啊。”
鹿鸣也是昨天才醒过来,市行人天桥底下,一睁眼就看见整窝蝙蝠密密麻麻,倒挂拱桥顶睡得正香,把他恶心得刚重生就要离魂撅过去,慌不择路逃出天桥底。
头顶车水马龙,眼前世界已经是死后三年。
人惊诧到一个阈值,遇到更大冲击的事,情绪也只剩下麻木了,他从麦当劳的镜子面前,看见自己的面孔变成另一个人,也只是冷水拍脸,深吸一口气便离开了现场。
他的新身份是姜路,二十六岁,领着救济的社会边缘人,社会关系、背景无从稽考,唯一能确定是,他活着,他活过来了。
为何重生,他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个答案。
想着,鹿鸣看着范子炎:“你现在有几成把握相信我就是鹿鸣?”
范子炎一愣,想了想:“……三成吧。”
超出想象力的事情,最干脆的态度就是质疑,能有三成就不错了。
鹿鸣点头,“放心,我不会做出超过你这三成信任的事来,在这个范围内,你不需要做什么良心与逻辑的判断,不用感到为难。”
语气真像鹿鸣。
范子炎松一口气。无论他说得天花乱坠,自己真没办法把个陌生人彻底当成从小认识到大的兄弟,转念意识过来:“那你想要做什么?”
“我得先去见见我爸。”
鹿逢东有两任妻子,原配是鹿鸣的生母,在她病逝五年之后续弦,所以鹿鸣有继母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就像拥有一个共同家庭成员的两个家庭,他跟继母和弟弟没有矛盾也不亲近,文颐比他大不了几岁,叫姨不对,叫姐又差了辈分,碰上面了,避得过的都不打招呼,免得尴尬。
鹿逢东破产了,公司清盘,树倒猢狲散,境况总不会好到哪里去,去秀屏村前,鹿鸣有心理准备。
但是当真正看到父亲时,他还是受不了。
车子开进村里,隔着一道田埂,鹿鸣看到了在自建房外面空地坐着的鹿逢东。他杵着拐杖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头发稀疏花白,眼珠浑浊无光,比三年前仿佛老了十岁。
他出神地看向村口,不知道张望什么。鹿鸣不由得下车,往田埂对面三步并作两步走去,连范子炎都来不及拦截,走到近前,鹿逢东注意到他抬起头,这时鹿鸣才看清父亲的脸,因为中风一边脸瘫了,不对称的面部肌肉偶尔颤抖,连带影响了说话能力。
注意到来者,鹿逢东艰难地张嘴:“你,你是,什么人?”
鹿鸣鼻酸,眼眶也红了。当年叱咤一时的商业帝国掌舵人坐在村头蹉跎时间,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他深深吸一口气。
“爸。”
不远处传来呼唤,鹿鸣抬头看去,花了好一阵时间,才认出眼前穿着校服的男生是弟弟鹿闻,胖墩抽了条,窜高了十几厘米,脸孔冒出几颗青春痘,样子像变了一个人。
在他诧异的当口,鹿闻走过来,看着自己一脸警惕:“你谁?”
“伯父,小闻。他是我司机。”范子炎从后走上来,对鹿闻笑笑,随即拍拍鹿鸣肩膀,眼神意有所指,“小姜,愣着做什么?去我车上拿东西。”
鹿闻皱眉:“子炎哥,你以后别送那些药材来了,我爸吃了没用,还让村里的人多话,说我们装穷骗政府钱。”
“没用吗?换别的吃,吃到有用为止。”范子炎眸光不时扫向车子边的鹿鸣,“谁在背后嚼舌根,告诉我,哥去跟他们聊聊。法律没规定破产不能收礼物吧,我爱送什么,他们管得着吗?”
鹿闻无语。哥哥说得没错,范子炎就是个不听劝的主儿,给他好好说听不进去,总要来硬的来凶的才行。
“子炎哥,我知道你内疚,可是哥哥的死是意外,不能怪你身上。”鹿闻搀扶起鹿逢东,老人听见他喊哥哥,眸光微亮了一亮,“而且我们家这种情况,怎么都恢复不回从前,你不用想着补偿。”
范子炎一直出神看向鹿鸣的方向,听见这话,心咯噔一下,不安的感觉蔓延。
鹿闻毕竟未成年,鹿逢东一百几十斤的重量要他一个人撑起来,走路就有些踉跄了,范子炎接过拐杖,搂过鹿逢东的另一边胳膊,一起往屋内走。
“小闻,跟你商量一件事。”
鹿闻看他,只见范子炎低头,似乎被鹿逢东的胳膊压弯了背,“哥以前对不起你哥哥的事,除了你们一家知道,不要再告诉别人,好吗?哥也害怕被人指指戳戳。”
——
范子炎车上常备送人的礼盒,鹿鸣拿下来,看不是洋酒就是雪茄,对于现在鹿鸣一家而言,一点用处都没有。
硬着头皮拿过去,还没进门,就见范子炎出来了,把门带上,将他和唯二的至亲隔开来。
“干啥,让我进去。”
范子炎伸手拦住:“以什么身份?范家司机对人一家大小嘘寒问暖,你让他们怎么想?”
“那就跟他们坦白,像我告诉你的一样,告诉他们我是鹿鸣。”
鹿鸣不肯放弃,他拎着大包小包,忽然被挡在门外,隐隐不安。
不是没有理由,今天是他的忌日,墓园没来,也不见纪念自己的仪式,只能安慰自己,父亲不良于行,来不了拜祭也是正常。
可心里怎么会不打鼓。
范子炎陈述组织好的语言,努力让自己不眨眼睛,说:“你突然回来,也不知道是还魂还是复活,哪天又要回去了,留在这里一天还是一个月,你自己都不清楚。这头认亲,转头人又死了,就是你兄弟我都能心梗,伯父已经中过两次风,经不起这么大的刺激。”
鹿鸣被他拉着出门,“而且,你能保证小闻、文颐姐守得住秘密吗?”
范子炎脚步一顿,说:“被人揭穿你的身份,轻的跟踪追访,重则把你当成怪物,到时候哪儿都去不了。如果你真的是鹿鸣,难道这次回来,你打算什么都不做吗?”
鹿鸣不言语,他的确有事情想做的。
范子炎说得没错,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生的,如果将来发生什么变故,让早已接受事实的父亲重受一次打击,对老人无疑太残忍了。也许他该等情况稳定时再来认亲。
上了车,一直看着车窗,过了很久,他才收拾过心情,“范桶,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想给叶之平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