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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落梦夺魂 ...

  •   腰斩崖下。

      老谷主咬着牙,陷入了回忆的深渊。

      她在关外出生长大,九岁时被父母带至西溟教,直到被血菩萨逼迫委身丶身怀六甲叛教出逃至洛阳,她才不过二十三岁。当年的京畿洛阳,街道车水马龙,酒坊食肆飘香十里,琼楼玉宇栉比鳞次,跟只有青山绿草断崖峭壁的朔月山相比,繁华得像红尘中的仙宫一样。

      她记得曾在洛阳城南的一家客栈打尖,有一道菜名叫醉中鲜,只因店小二说菜中食材对胎儿不好,便忍口没试。此後血菩萨派人追杀,她一路逃至西南栖身魑魅谷。事隔六七年她寻得机会故地重游,可惜已找不到那店了。

      眨眼间再过去十年,她苦心培养的女儿终於长大成人。仃伶仃伶,就是寄望她洁身自好,终身独自一人,不要与臭男人纠缠,也就不会被他们欺负。怎料千叮万嘱,她还是违背母训,苦恋上天龙山庄的段正风,还聒不知耻地暗结珠胎。

      那一年是永明二十五年,老谷主记得清楚,那不孝女为段正风甘愿断絶母女关系,自己一怒之下暗中给她下滑胎药,再嫁祸给沈傲来。两母女因此反目成仇,那贱丫头更在自己的饭菜中下毒,之後废她双脚,把她这亲生母亲像抛弃脏物一样抛至崖底。直到如今,该是过去多少年了?

      细碎的记忆涌起,一桩桩一件件的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老谷主数得有点糊涂,嗫嚅着乾裂的嘴唇,却始终问不出口。

      她双手微颤,轻抚脸庞,只摸到一摺摺的脸皮;她又执起一绺头发细看,褐白乾枯,哪有半分当年艳压群芳的红衣罗刹的影子?其实她心里一直如明镜似的,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样活着,不去数,不去想,彷佛这样才能苟活多十年丶二十年,活到能脱离这崖低地狱的一日!

      红衣罗刹一生敢爱敢恨,谁负她的都不得好死,亲生女儿又如何?敢负她的,一样不好死。

      一阵寒风自崖低石缝中吹出,呜呜作响,仿似含恨恶鬼呼啸哀号。李长安拢了拢衣襟,静静地看着眼前老妇从愕然抖震,到满面狰狞,再到阴冷平静,明知故问:“前辈心中似是有恨?”

      老谷主咯咯地怪笑:“恨?哈哈哈……我不恨,我只想削那小贱人手足,让她像怪物一样尝尝在这活地狱里的滋味。她不是爱那个段正风爱得死去活来,想跟他长相厮守麽?哈哈,我做母亲的就如她的心愿,废掉姓段的武功,把他扔到这来跟那小贱人同食同住。你猜,到时候他们俩个缺胳膊少腿的人棍是相亲相爱,还是狗咬狗骨呢?”

      李长安想起初进谷时慕容仃伶给他说的那个故事,没想到她所说的那个名门侠士,竟是他之前的师父段正风。他状似认真地想了一下,道:“狗咬狗骨。”

      老谷主表情阴毒,口气却充满慈爱:“真是聪明的孩子。看你的年纪,姓段的是你师父或是师叔吧?”

      李长安叹了口气:“家门不幸,正是师父。”

      老谷主睨他一眼:“如今我就要出谷去害你师父,你待如何?”

      李长安好整以暇地在老谷主前坐了下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前辈尽管道来。”

      老谷主盯着这後生,双目微微一眯。

      她被困崖底多年,久未闻天下事,当然不知李长安是天龙山庄人神共愤的叛徒。但李长安对师门态度太过反常,怎叫人不心生疑窦?此番对答,若是发自肺腑,背後肯定大有文章;若是虚与委蛇,那此人城府极深。

      话虽如此,她活到这个岁数,早就饱经江湖的腥风血雨,李长安是忠是奸,她自有利用的办法。老谷主把计算的神色收敛眼底,裂开乾涸的嘴唇笑问:“我双腿已废,你不问我怎样出的谷?”

      李长安不答反道:“在下姓李,在京城经营一间镖局,虽然跑江湖的时间多,但自问还是个生意人。”

      老谷主:“哦,李镖头是怎样做的生意?”

      李长安笑答:“买卖双方想好来好往,帐目定要分明。更重要的是,江湖凶险,我们这种做小生意的向来量力而为,听起来会亏本的生意,自然不做。”

      老谷主像个慈祥长辈般道:“孩子,你的武功不弱,杀那对狗男女,生意未至於会亏本。”

      李长安含笑道:“李某学艺未精,内功比起前辈就大大的不如。其实李某入谷只是想找一把剑,而前辈一手创建魑魅谷,想必对谷内各处熟悉得很。我助你出谷,你助我找剑,咱们谁也没占谁的便宜,这才是做生意之道。”

      老谷主牵扯下垂的嘴角,深刻地展现何为皮笑肉不笑:“好。”

      李长安站起来,对着老谷主微微转过身,单膝硊地,看意思是打算背她离去。一直在旁被两人当作死人般的唐蛰终於耗尽耐性,横臂相拦:“李长安,我们的事还没有解决。”

      李长安抬头道:“唐楼主贵人事闲,想在这种鬼地方留到天长地久,我不阻你。反正这儿地方不小,想大解小解,你自个儿解决。”

      唐蛰不是易怒之人,但不知怎的李长安总是能用一个眼神半句话语就能把他激怒。他强按下怒火,思索李长安心里打甚么算盘。

      李长安是个谜,他的出身来历无人知晓,他的武功神秘莫测,他叛派弑师的原因费人思量,就连他千里迢迢入谷寻剑的意图,也令人捉摸不透。刚才他与老谷主你一言我一语,暗藏机锋,前一刻还刀剑相向,下一刻倏地同乘一船。

      唐蛰能看出来,李长安除了想老谷主带路外,还想利用她们母女恩怨,作为必要时制住慕容仃伶的杀手鐧。不过这崖底老怪物也不是善男信女,反复善变,几十年前就是出了名的阴狠恶毒,纵身有残疾仍博不了唐蛰的同情心。若说她真的只是让李长安带她出谷,唐蛰是怎也不会相信的。

      唐蛰的眼神一刻不离李长安,冷笑道:“你别以为胡言乱语就可以把事情揭过。”

      李长安站了起来,“那你待如何?”

      唐蛰道:“出谷後我要你随我回听雨楼一趟。”

      李长安摸了摸下巴,“听说听雨楼内有一刑室,天下各色刑具一应俱全,还有唐楼主你亲自研制的机关椅子。所以说,你是想对我严刑迫供?”

      唐蛰倒没想过这一层。应该说,其实他还没想好该拿这人怎么办。杀了,姑勿论他的谜团就只能永远是谜团,其实他心底隐隐不舍;放了,可日复一日找了许多年的人就在眼前,怎能容他轻易走了。於是心里两个声音争吵不休,杀了不是,放了不是,明知李长安的承诺不能真,还是要他承自己一诺。

      唐蛰目如寒冰,挑衅地道:“我只要你一个承诺,怎么,怕了?”

      李长安轻叹一声:“你明知我的承诺不值钱,要一双我给一打,明日要反悔的话照样反悔。唐楼主啊唐楼主,我那一刀怎么没把你教聪明一些。”

      唐蛰也没想把此人的诺言当真,说到底他只是想李长安亲口说个好字,那麽不管他来与不来,他俩之间便不只旧怨,更有新仇,也就更有交集的理由。至於为何自己这么犯贱想与这个背信弃义之徒有所交集,唐蛰暂且不去想。

      他不等李长安再找胡话搪塞过去,“如此我就当你答应。你若不来,我定与你不死不休。”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落到李长安耳里却是掷地有声,响得令他有点头痛。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唐蛰陡然一颤,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李长安霍然转身,老谷主把真力灌於银丝,瞬间点了唐蛰的穴道,笑得露出一口黄牙:“想当年沈傲来也算是个潇洒的浪子,想不到教出的徒弟如此多话,婆婆妈妈。”

      李长安盯着她手中似是白头发的银丝,道:“前辈,我认为此举不智。”

      “怎会不智,你与他话已至此,料想他也不会相助咱们出谷报仇。”

      李长安温和地纠正她:“是不会助你出谷报仇。”

      老谷主目光和蔼,“小子,我瞧出来了,你太心软。对於这种胡搅蛮缠的臭男人,杀了便是,用不着跟他多废唇舌。”

      李长安道:“那我多谢前辈,这下子他跟我的梁子结得更深了。”

      老谷主嘿嘿地怪笑起来,声若夜隼啼叫般嘶哑难听,不断在崖底回蘯:“一个将死之人,你就算跟他的梁子结得再深,也没甚麽好怕的。”

      李长安目光一凛,并不搭话,待她说下去。

      老谷主悠然道:“听雨楼主……好响亮的名头,想必武功不错。那你可知为何他会一招倒在我这糟老婆子的手下?”

      李长安诚恳地道:“因为前辈专喜趁人不备,从背後偷袭。”

      老谷主也不恼怒,表情仍是一派慈祥,声音仍是一派恶毒:“偷袭并非主因。他倒下,是因为他早已身中落梦之毒。”

      李长安底头扫了唐蛰一眼,只见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嘴唇隐隐泛青,仔细看的确是中毒之象。昨夜在极乐池中,唐蛰毒发差点走火入魔,之後他曾运功抗毒疗伤,李长安原以为他早已无碍。究竟是么奇毒,连习有少林一脉至纯至正的内功的唐蛰也无法化解?

      莫非是极乐池中那些奇怪的白蛇……?

      老谷主似是知他所想,道:“你瞧见他身上那些蛇咬的口子么?这种蛇只有我魑魅谷的极乐泉才有。中了蛇毒的人不会立刻毒发身亡,而是会不断想起一生中的悲苦之事,从此困在大悲大苦的梦魇之中,忘记吃喝,忘记生存,最後哀伤衰竭而死。我瞧他应该已发作过一次,之後运功把毒压下去,只是没及时服食解药,又强提真气,就算我不出手,他很快就会倒下。”

      李长安皱起眉头,轻轻踢了唐蛰一脚,但他毫无反应,像是已昏死过去。

      老谷主自顾自道:“你俩有仇,我先帮你了结了他。怎样啊李镖头,这宗生意你做得不亏吧?”

      李长安道:“是仇人不是仇人,我自己知道。就算真是仇人,人生在世,没有一两个仇人,岂不是寂寞得很?前辈此举说得不好听,叫多管闲事。”

      老谷主哈哈大笑,“莫非你竟是想救他?孩子啊,不是我倚老卖老,你行走江湖的经验还是浅了点。让我这糟老婆子教你,都自身难保了,就不要妄想逞英雄。”

      李长安见老谷主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竟是一个金闪闪的匣子。匣子不大,只有半巴掌宽,似由黄铜所制,上面饰以金丝和各色玉石,造工精巧华美,一看便知絶非寻常之物。

      李长安一见此物,心里咯噔一声。老谷主枯瘦的手指慢悠悠地把铜匣子扳开一线,露出里面一块黑乎乎的铁物,突然李长安闷哼一声,膝盖一软,踉跄半步差点跪下。

      李长安一手扶墙,一边大笑:“昔年令江湖人个个闻之色变的魔教五毒物,今日居然让我亲眼见了两个,总算不枉此行。”

      老谷主又把铜匣子稍稍举高,十分得意地问:“哦,你知道这是甚么东西?”

      腰间几个险穴突然一阵锐利的刺痛,李长安弓起背,一手捂着腰腹。不过他本身被毒伤缠身,隔三差五就痛得死去活来一次,所以未将这点痛放在眼内。“如果我没看错,这便是江湖传闻中的金缕匣子和夺魂针,不知是也不是?”

      他表情痛苦,但居然还是在笑,带着几分得见宝物的愉快:“夺魂针由玄石所制,入体後随经脉游走。中针者平时无知无觉,一旦靠近金缕匣子中的玄石块,两相吸引排斥,夺魂针便逆脉而动,轻则入穴,重则刺伤脏腑。於是他只好成为提线傀儡,你让他往南走,他絶不敢往北动一分。”

      老谷主赞道:“说的好。”

      李长安问:“前辈何时发的针?”

      老谷主道:“就在你跟姓沈的徒弟在废话的时候。”

      若是平时,李长安未必不能察觉,但跟唐蛰说话总是劳神,於是疏忽了。他感叹道:“无声无息,果真是好手法。”

      “让我猜一猜,”他慢慢挺身子,一步一步向老谷主走近:“夺魂针虽然是稀奇的宝贝,但想必前辈身上不止只一根。如果把唐蛰也控制住,你不就有两个提线傀儡了麽?可是你偏不,只是把唐蛰留在这儿,还不杀他……”

      李长安望向一旁地上的鸡骨头和水坛子,“我相信世间上不会有哪只鸡赶着投胎,特意跑到崖底来。”他盯着老谷主,目光灼灼:“令嫒虽然狠心把你扔到崖下,却又不让你死,定时定刻送来吃喝。她肯定有办法查看你还在不在崖底,所以你怕上去之後,崖底无人招人怀疑,乾脆把唐蛰留在这当你的替死鬼,好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谷中,不知我猜得对吗?”

      老谷主被他似有还无的气势所震,又把金缕匣子打开半寸,可是李长安竟似不知痛似的。她不禁退後一步,敛去虚假的慈爱,目露凶光满身戒备:“你真聪明。我瞧你比瞧那姓段的顺眼不知多少。若那小贱人看上的是你,也许我们母女不用反目成仇。”

      李长安却没有出招,只是在老谷主身前站定,半蹲下身子,轻笑道:“前辈别开玩笑,如果你有个貌美如花的孙女,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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