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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支·原谅一个杀人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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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一个杀人犯
排雷:
1.扯淡,无原型。
2.男女主名字“麦西热甫”是我国非遗。
3.男女主同岁。
4.不算爱情文。
5.涉及案件细节经不起追究。
*
女记者点开视频。镜头对焦电脑屏幕。
这是一段监控视频,拍摄地点是一间空旷的实验教室,一白一黑两个人。
白的倒在地上,张着嘴,显然还未死绝。黑的站在他旁边,宛若一幅静止画面。
三分钟之后,白的合上嘴,黑的蹲下身探了探对方的脖子,起身对着镜头比了个中指,极尽嚣张。
女记者挥动鼠标摁了暂停。
“当初为什么杀人?”
“因为觉得他犯贱。”
“犯贱?”
“是他抄了我的语文作文,结果我成了抄袭犯。老师没查监控却选择相信他。”
“那你也怪你的老师吗?”
“有点。”
“更怨顾家成?”
“是。事后他还拿着剽窃来的作文来嘲笑我。”
“……那你现在后悔杀人吗?”
“很后悔。”
“后悔什么?”
镜头伸展,放大。
男生垂下脑袋,拨了拨身上橘黄色的马甲,光秃秃的和尚头盛着光影,泼上斑斑驳驳的鸭青色。
“后悔冲动杀人犯法。”他抬起头,眼睫向上掀起,一双棕色的瞳仁像两块被湖水洗净的石头,“无论怎么愤怒,伤害别人都是绝对错误的。已经五年了,我一直后悔,从未停止后悔。”
镜头里的女记者低头翻了翻手里的册子,将垂到颌骨捋至耳后,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您快要刑满出狱了吧……二十二岁……有什么期望吗?”
*
周热甫推开家的门,她的母亲史芬正坐在桌边嗑瓜子,桌上的塑料袋里堆满了瓜子皮。
“李麦西出狱了。”史芬说。她新烫过的棕色卷发扑在她的圆饼脸上,过时的“潮”。
周热甫换上拖鞋,直直进了卧室,“哦。”
“你不去看看?”
“为什么要去看?”
“你们关系之前不是挺好的吗?”
“已经五年了。”
史芬关上客厅里的小吊灯,缀着她进了卧室揿开了灯。小公寓里逼仄的房间内,年逾五十的老人显得更矮小。
“去看看吧。”她的口吻不容置喙,“当初两家的关系那么近。”
周热甫不动声色地切开话题,“妈,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不会只想提这件事吧?”
史芬坐在她床上,拍拍日渐不爽利的大腿,“鸡肉放在你的冰箱里了。”
周热甫点点头,送母亲出门上了车。疲倦渐渐涌上她的身体,脑海在发涨。她想起那天在校长办公室里,对面一男一女两个警察。
“犯罪起因是顾家成抄袭李麦西的作文,这件事是受害人被害之后才查证过的,是吗?”
“是。”
“那篇作文真的是李麦西写的吗?”
‘那么漂亮的作文,会不会是李麦西上考场之前背的素材啊?’
“不清楚。”
“你和李麦西关系好吗?”
‘这种人会有朋友吗?’
“一般。”
“李麦西以前有暴力倾向吗?”
‘人是不可能这么冲动就杀死一个人的,这不符合常理,所以这个李麦西肯定很早之前就有暴力倾向。’
“有。”
周热甫盯着自己溅了泥点的运动鞋,在女警察的第五次提醒下扬头。
“周同学,你的每一个字对我们、受害家属、甚至整个社会都很重要——你确定你说的话属实吗?”
【五青中学学生杀人事件】登上全网热搜第一,无限网民讨论,全校议论纷纷。
李麦西被逮捕后,周热甫作为他的朋友,成为“众矢之的”的人,一时间,无数人向她讨要看法,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
“他有暴力倾向吗?”
“他算坏学生吗?”
“他是不是和一些‘小社会’有交往?”
周热甫的回答一开始是坚定的“没有”“不是”,然而在人们异样怀疑的眼光里,逐渐迟疑和犹豫。
这些人在问出口之前早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他们根本不在乎她口中的答案和所谓的“真相”,她的否定只会让她被推上风口浪尖而已。
周热甫从警察的眼睛里看出疲惫。
如果这不是一起未成年杀人事件,这件事已经可以结束了。
她偏头看了看窗户,校长办公室地理位置极佳,斜对着金灿灿的太阳。阳光穿透玻璃窗,给光下的所有人渡上一层金边,但它永远照不进海底。
“看着我们,周同学。你确定吗?”
“确定。”
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带来的灼痛,让她置身山顶,如被秃鹰啃食心脏的神。
周热甫口出的证词与李麦西父母的话大相径庭,警察经过考量,又找了李家的邻居和李麦西的同学询问,最后选择相信了周热甫的证词。
离开校长办公室之后,女警察气喘吁吁地拉住她的袖口。
“周热甫同学,你知道李麦西这事是怎么爆出来的吗?”
周热甫心知肚明,“知道啊。顾家成爸妈。”
“其实……没有必要爆出的。”女警察叹了口气。她眼下黑眼圈很重,给人熬了好几天的感觉,“既然有证据,警察就绝对不会放任不管。怎么判,是法官和律师的事。这种时候舆论只会给其他人带来不必要的压力。”
周热甫眨了眨眼。
女警察拍了拍她的头,轻声道:“是不是给你带来压力了?有什么事和姐姐说,放松一点,好吗?”
周热甫的眼眶里一热,硬生生憋了回去。
五青中学学生杀人事件正式受审的那一日,是炎炎夏日,骄阳炙烤着大地,一片笔头在试卷上刮出的声音里,周热甫揩着汗回头,教室里最后一排第三个位置已经被填满的空座让她不禁注目出神。
时隔五年后,一档讲年轻罪犯的节目爆红,李麦西杀人案再次撞上了风口。
一时之间,各类评论扑面而来,一如往昔。
周热甫没再体会到年轻时被人掐住喉咙窒息的感觉,只是在史芬来的上周中沉寂许久突然999加的初中同学群里再次想起被尘封的那段记忆。
她不断地被别人艾特,打听李麦西的过去和现状,可她的脑海里关于李麦西的一切早已经化作一卷黑白色的录像带。
没有犹豫,她一句话都没说,退群了。
周热甫的房子在市中心,周围一圈小吃街,整夜整夜灯火通明。
母亲坐的taxi开到路的尽头便转弯,驶出她目光所及的一亩三分地,周热甫静静地折身进隔壁的店里买了包烟。
老板娘无聊地扒着卷帘门打量着她。
周热甫在包里的夹层里翻了好久,终于掏出打火机。熟练地点上,她吸了口,蓦地呛得咳咳咳。
老板娘笑了,“小姑娘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呀?”
周热甫认真地想了会儿,“不记得了。”
大概是读大一的时候,和史芬嚷嚷着要搬家,最后干脆一人租房离家。那时晚上熬夜看了好几部电影。主角无论男女总是屌屌地靠着机车抽烟,特别帅。她对着镜子学会了他们的姿势,才上手第一根。
狠狠抽了一年,被闯进家门的史芬发现训了一顿,戒了满仨月了。
重温这醉生梦死的滋味,总会回见故时楼道里偶遇李麦西母亲,后者一双隐含苦涩旧恨的眼睛,却尽有《倾城》“霓虹熄了,世界渐冷清,烟花会谢,笙歌会停”里的萧索,令周热甫无法承受。
这便是她死活坚持搬家的原因。
*
过年,周热甫终是回家了一趟。
饭桌边,李麦西在,李家人也在。空座位剩下两个,李麦西旁边一个,史芬隔壁一个。周热甫想坐在母亲旁边,史芬掐着她的胳膊把她拧到了李麦西身侧的空位。
饭桌上荤素皆在,盛宴款待,款待对象,毋庸赘言。
但是李麦西吃得很少。
周热甫偷偷偏头看他,二十二岁的李麦西比十七岁的他高了些,却走瘦了,清癯得像一盏路灯柱。
女人们的饭局,男人们的沉默。
李母如今喜笑颜开,敞开了话匣子,在讲李麦西日后打算做什么,自己对他的未来规划之类的,连什么时候结婚生子也要安排上。
“往后他的日子可不好过,得我们这些长辈操心着。”李母笑吟吟地看向了周热甫,“热甫,有什么好工作,也要介绍给我家麦西啊。”
周热甫怔怔然。李麦西出狱有五个月了,连工作都还没找到?就算他学历不够,低水平要求苦力活总可以做做吧。
李麦西不吭声,只是吃饭。头顶冒出的乱草像盖住他的窗帘,遮住他的喜怒哀乐。
史芬在桌下踩了周热甫一脚,周热甫回“好”。
李母满意了。
饭后,李母和史芬吆喝同自家男人打牌,从桌底翻出吃灰的扑克。
李麦西和周热甫出门散步。无言在两人之间交织。
“我找不到工作。”李麦西突然开口,声音沉沉。
周热甫回神,“为什么?”问完她就懂了。
李麦西双手背脑后,扯扯嘴角,“身有污点,谁会要?”
“不要找那种光明大道上的工作,作修车修东西的也是好的。”
李麦西歪着脑袋好像在思索,手装进裤兜里,呼出的热气蒸腾,在冰冷的空气里转凉:“行。”
他的背不再挺拔,有点驼,大于等于十度的一段曲折,仿佛被岁月践踏了脊梁。
一阵冷风嗖嗖而过。
“太冷了。”李麦西的目光转过来,黑黢黢的夜幕下,她得以看清他的正脸。
五官变化不大,但比起过往宝刀出鞘般锋利的日景,更有颓丧靡靡的钝锈感。
视频里他说“很后悔”,也是这种腐朽的味道。
网上点赞最高的那条评论说:“他杀了人这个事实,可别忘记了。他一生都该被钉在耻辱柱上。不管你们原谅他与否,我不会原谅他。”
她握紧双手,沉默着忍耐了一会,深吸口气,仍是开口问:“你在意别人说不原谅你吗?”
“嘁。”李麦西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拉扯着夹克衫的金属拉链,“别人原谅不原谅我关我屁事。”
又有了点十七岁少年的影子。
周热甫舐着干涩的嘴唇,眼前晃过十六岁时和李麦西在临海小岛的公路上,沿途高大的冷杉,沥青色柏油路,一前一后两辆脚踏车,不知要骑多少公里。
目的位置,意义未明,除了欢笑、疯闹,冲破头脑的自由热。
她握紧手柄,脚脱离踏板,向外揸开双腿,李麦西追上她,同她一般动作,脚尖与她相撞。
两颗年轻的心,愈并愈近。
他的手在她的眼前一摇,截断了她的思绪。
“回去吧。”
往事如潮水,一去不复返。
*
周热甫在大学里的学业进了忙碌期,整天都风风火火,没有时间回父母家。于是和李麦西又是连续几个月未碰面,关于此人的消息,周热甫都是从唠唠叨叨的史芬嘴里听到的。
李麦西在修车厂里找到了份工作。
周热甫心里好笑,她提的建议,他好像真的有有听进去了。
【五青中学学生杀人事件犯人出狱】的热度终究抵挡不过时间,慢慢消散——一切都在步入正轨。
仲夏,周热甫放假回家,一并退了出租屋,叫了搬家公司搬回原家居住。
史芬凝着热泪抱住她。
七月十三日,周热甫追着剧,切了个西瓜啃,倏然接到了李麦西的电话。熟悉的电话号码让她怀疑自己的眼睛。
“喂?”
“非得路二百八十四号,你过来一下好不好。”委婉的疑问句用词,他讲的是陈述句。
周热甫莫名慌神,快速在备忘录上记了地址,套了件外套匆匆出门。
地址所在是李麦西工作的修车厂,厂门开着,里面没人,只停了几辆车。正值中午,大家可能都出去吃饭了。
周热甫徐徐迈步进修车厂,一辆辆车找过去,注意到四米开外一辆宝蓝色小轿车下的阴影一直在扩散。
她驻足。
车底下钻出一个人,黑色背心收到腰腹,一截麦色如光灿烂,他拽下衣服,束进下身的棕色长裤里。
他弓起背的时候,那根狭长的脊椎骨深深凸起着,像盘在他背上的一根竹节。
这人扭过头。
果真是李麦西。
他面颊肿起不小一块,挽起的裤脚下露出一双腿,走路微微跛脚。
“周热甫,今天上午有客人认出了我。他们骂骂咧咧地说,车厂主怎么会收我这种人渣。他们说,一条人命,我赔不起也折不回来。他们说,顾家成的亲人该多么疼。”
他显然是第一次被人当着面指着鼻子骂,低头扒拉裤腰带上挂着的一串丁零当啷的钥匙,嘴角捱得极低。
李麦西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发出的:
“可是最悔也最痛的,不是我这个杀人犯吗?我亲手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偏长的刘海盖住他的眼睛,被他一手撩开去,他的右手指甲断开了一半,爆出一截粉红的肉,被灰染得漆黑。
“你原谅我吗……”他说着。那双曾经洋溢蓬勃朝气的眼睛,现如今像是被大雪遮盖的稻田地,成片的茫然。
五个字,重如千钧。
周热甫长久凝视他,唇角一勾笑起来。
空白的几个月飞逝而去,转瞬入冬,又是新的一年。
李麦西发了条短信:“出来一下。”
周热甫迟疑了半晌,最后还是推开门。楼道里很黑,他的轮廓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捺住她的肩膀,箍紧了,前倾身子嘴唇覆到她耳畔,“我是来同你道别的。周热甫,再见。”
“你去哪儿?”
李麦西喘了会,松开她,“我被辞掉了,正好要出去玩一阵散散心。”
话尽,他没等她答复,折身下楼而去。
脚步声一点点变轻,似落雪终无声。
翌日清晨,楼道里李母鬼哭狼嚎,惊天地泣鬼神。史芬给她端过早饭,小声道破因果:
“李麦西已经死了,死在一楼。听说是吃了老鼠药死的。明明现在买老鼠药都要写身份证号了……”
*
七月的那天,他问是“你会原谅我吗?”
诚然,一开始是毫不在意的“别人原谅不原谅我关我屁事”。
那会的周热甫拿捏着开玩笑的语气:“别人都没资格说原谅不原谅,最有资格的已经死了。”
这听着是句玩笑话,李麦西也弯着眼笑出了声。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只是一种圆滑的鬼逻辑,经不起追究。
她将手抄进裤兜里。
但现在不管有没有资格了——
昨晚见李麦西,他的唇贴着她的脸,嘴里有股苦杏仁味。她当时没有多想,更没有追上去问他“怎么了”的勇气。
其实这句“我原谅你啊。”是多么简单一句话,管他妈的虚实是非真真假假。
周热甫仰头望头顶的太阳,永远的光芒万丈,浇得凉渗到她的骨头缝里。
原谅一个杀人犯,动动嘴,这么容易。
*
“二十二岁……有什么期望吗?”
“工作、吃饭、睡觉,要么是做大梦,醒来还在读高中。”
(完)
作者有话要说: 2020.11.28完稿
2021.10.16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