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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支·最后一趟火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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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趟火车
*
“——我要金盆洗手。”
*
那是在二○一七年。
火车开始行驶了。
他无所事事,从前面座位的兜子里抽出一本杂志,开始翻看。杂志页有些破损,摸着有些难受。
一看,是前年的版期,怪不得旧。
他没在意,一页一页翻,次啦一声,翻过去。
次啦——
次啦——
他的意识刚沉进杂志里,忽然“哒——”的一声打断了他空旷的呆,他视线上下瞟去,原来是前座的东西掉了,他弯下身子去看,是一直圆头烫金钢笔。左思右想,拿在手里沉思了好一会儿,还是拾起来,走到前面,准备递给前座。
拥有这样的笔的一定是一位高雅的男士。他想着,定睛去看——
前座是一个女生,染着黄头发,鼻梁很高,粉底抹得很多,整张脸是浓郁的白,嘴唇涂得很红,眼皮上涂得又厚又黑。
她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沾着闪粉的长睫毛还一闪一闪。
他的心跳了一下,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肩膀。她身上很香,像是喷了玫瑰香水。
“妹子,你的笔…”
她睁开眼睛,皱了皱眉,“啊?”了声。
他把笔给她,“你的笔,刚才掉了。”
她把那支笔拿在手里打量了几下,“不是我的。”
他微微红了脸,伸出手要把笔拿回来。
女生把笔放在旁边人的手里,拍回他的手。“她的笔。”
他把手缩起来,放到背后,“抱歉。”
她这才笑了,“道什么歉。”
他“嗯”了声,嗫嚅着准备坐回去。
她忽然问,“你是学生?”
他停下脚步,点点头,“嗯。”
“大学生?”她问。
“是。”他答。
“出来玩?”她问。
“是。”他答。
她又笑了,“你别什么都回答我。”
“是。”他答。
她扬扬手,“坐回去吧。”
他就回座位了。
○1
二○一七年对我来说是个特别的年份。
那一年,我涉黄终于出狱,又犯了点事,借高利贷还不起,被□□打断了两根肋骨刚接上。我爸死了,妈进了精神病科医院,一窝子妹嫁光了,只剩我一个光杆司令。
从医院回乡的路上,我没回家,选择去了外地,在搭乘去外地的火车上有幸结识了一个离婚刚逃出来散心的女人。
她刚掉了一支笔,沉沉地垂着脑袋,我让她找找。她只唠叨着“掉了掉了”。
我正受不了她的性子,这支笔就被后面一个小孩儿捡起来了。
这小孩儿长得真的很丑,寸头黑长粗眼镜,邋遢的衬衣衣领和一边长一边短点的黑色长裤,糊着刚干的面疙瘩。说话自带笑料,二傻子形象,很好逗。
我和身旁的女人调侃完后座的小男生,她一般会跟着附和几句。然后这次我叫醒她把笔给她之后,她没说话。
“难道是你拾起来的?”她问我。
我的肋骨断了几根,刚接上,上身一个动作也不能做。
“不是。”我指指后面,“就是他。”
“那他人挺好的。”她评价,“一般人捡到这支笔估计就揣自己兜里了。”
我又去打量她手里这支笔,圆头烫金,有钱爆款,奢侈品。
我打断她的幻想,“他就是个大学生,可能不识货。”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有这一回事,“也是。”
我和她一同沉默了。
二○一七那年,她二十八,刚离婚。
我二十六,刚出狱。
两个人都没钱,两只穷鬼。
她握住我的手,“九八,要不,我把这支钢笔卖了吧。”
这次换我没说话了。
这支钢笔,是她的父亲给的,来历颇为久远。
我凝视着她,见她眼里都冻结出泪光了。“真要卖?”我问。
她丧着脸,垂着头,“火车票还是你又干那营生才换的…”
我知道她疼我。“没事,这营生赚钱。”我说。
“你刚因为它坐牢啊…”她开始哭,很小声地哭着,两只手不停地在脸上挥舞着。
她很傻,这个世上没有比她更傻的姑娘。我想,她真的可能是被父母给惯坏了。
可是我能说什么?
我上身僵硬,扭了脖子偷偷回头去看,透过火车两个硬座之间的一点空隙,我观察后面那个大学生。他拿着钱包在一点一点数钱,小心又谨慎地数着,一边又摆弄几下眼镜。
我注意到他衬衣上的标志,是一所还不错的大学。他咳嗽了几声,捂紧嘴巴,挠了下脖子。
我胃里一阵恶心。
他隔壁坐了个睡觉的老头,捂着肚子睡得沉沉如猪。
旁边的女人拉住我的袖子,“九八?”
我说不出话,只是缓慢地抬起胳膊搂了搂她,“我去赚钱。”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我只看清楚,那双眼里透露出的乞求与绝望。
我朝窗外看去,冬天的树枝成了枯木,会再生出新的枝丫,而我一个腐朽的人,离生机勃勃差了一个“丧”。
○2
年轻的时候其实我长得不咋漂亮,只是瘦,瘦成一节竹竿。
学校里的女人最爱说这个,晃着大奶笑话我平胸。
我呸了她们一口。
后来大一点,辍学之后,发现自己是真丑。
以前常常熬夜读书,基本都是读金庸古龙琼瑶戴望舒那一类。熬夜熬到掉了半铁盆子头发,每天顶着两个碗大的黑夜圈去上课。
怕秃头,再也不敢熬夜,躺下去往往睁眼直到天明。
就这样考试也考倒数。
去做营生的时候我业绩最差,成天蹭姐姐妹妹的饭吃,实在被她们受不了,便偷拿了家里的钱去小整容医院整容。
我整容算是成功的,不过也留有后遗症,脸僵硬的和僵尸没两样。
抓黄本来抓的不严,跑得快也不会出什么大碍,就那年,被设了个圈套,这才一股脑全给抓住了。
我刚被放出来,还没有钱,只得再搞这营生。
我在心里发誓说是最后一次。
他流着汗,在公共厕所里的洗手台边擦脸。
我背着身子坐在马桶盖上。
他喊我,“九八…”
我低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笑了,听声音,估计笑得很腼腆,“是你让我叫的,你让我叫你马九八。”
我回头看他。“别直叫我九八。”
他呆住了,“嗯。”
我回过头,不去看他。
他似乎又凑上来,给我擦了擦背,“马九八……”
我用力一甩头,把散黄的头发扫他一脸,一把把他放在洗手台上的眼镜扣在他脸上。
他把眼镜戴正,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我,“你想要什么?”
我心里一跳,晃了晃脑袋,“还以为你很单纯呢。”
他把我的脑袋扳正了,“马九八……”
我瞥开视线,“你别叫我。”
他使劲把脑袋往我的脖颈里埋去,声音很轻,“马九八,你想要什么呢?”
我直奔主题,“钱。”
他没说话,把我的手抬起来捧住他的脸,这个动作很难受。
我说:“我上半身不能动。”
他说:“嗯。”
他的手忽然攥紧我的手,几乎狠狠地镶在自己的脸上。
他的脸,好滚烫。
男生的声音低低的,让我想起来深夜酒吧里老头的那段咿咿呀呀的小提琴破碎的独奏。
“给你钱,在我背包里取。我金盆洗手。”他这样说。
我啐了一声,金什么盆洗什么手。
○3
等他先出去了约一个小时,我才返回座位,身旁那个单纯的女人已经睡着了。她的呼吸平稳而均匀,整张脸也是馨白的,温润如玉的双手合十放在胸口。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对比,它们便显得很苍老,带着焦黄的颜色。
于她的年轻魅力相比,我越来越苍老了,每天都要化无数的妆来粉饰我皮肤焦黄的颜色和皱纹;头发白地很快,过一个月就要染一次头。
每次来监狱搞教育的警察总是连连称出去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然而事实是,我们备受鄙夷,永远在别人眼中做着老鼠,生存于阴暗而潮湿的角落里。
一上网络,骂进过监狱出来的人没良心,永远不会原谅的比比皆是。
我看看她,她和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可真像啊。
意识一回神,我才想起他说要给我钱的事,我艰难地起身站起身子,把那小屁孩的行李拽下来,打开那小背包,抽了他一沓钱,才放回去。我细细数着那一沓钱,足足有两万多。
我瞥了瞥四周,见没人注意我,刚把钱塞进胸罩里,火车就到了下一站,缓慢地停下来。由于到了站台的缘故,本来窗外一片漆黑的夜景就亮,外面开着那种很亮很亮的灯,那个亮度似曾相识,我似乎曾经在某一个晚上看到的那种照明灯。
“抓住他——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站台上人声如潮,我听着无数人的脚踏过地面的声音,他们狂奔着,乐此不疲,永不停歇。
我忽然想起了是在哪里看到过这种光。
巨大的吵闹混乱声让我旁边的那个女人终于被吵醒了,她的眼皮睁开,揉了揉眼睛问我,“外面怎么这么吵?”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一阵比一阵大的声音欢快地响起。
“抓住了!”
“终于落网了!”
火车外又是一阵欢呼声,那之后,一夕之间所有的声音全部消失。火车上一片寂静。
她这回懂了,没再问我之前的问题,只是凑过来,挨着我的耳朵,“抓住犯人啦?”
我没有回答,依旧缓慢地把头向后扭过去,透过两个座位之间的那一小点缝隙看过去。
那个坐着大学生的座位上没有人。行李架上放了他的一只背包,是我放回去的那只。空座位旁边的老头照例睡着大觉。
和我一起的女人见我沉默,似乎显然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向我道歉不应该问抓没抓到犯人。毕竟“犯人”也曾经是我。
“抓到了。”我却直接打断她说,“抓到犯人了。”
她直直愣愣地盯着我的脸,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在意她刚刚的“犯人”。
我没看她,手指悄悄摸了摸掂在胸罩里的钱。
火车重新驶动,离开站台。我努力地向窗口后面看,夜幕下的站台如同空气一般令我再也瞅不清。
“他说这是他乘的最后一趟火车。”
单纯的女人看了我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她年轻的脸上这时仿佛终于蒙上一层不安稳而浮躁的面纱。
“他还是太年轻了,以后能乘火车的机会多的是呢。”她妄自说。
我在一旁听着,没吭声。他还有一句话,她不知道。
——“我要金盆洗手。”
作者有话要说: 20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