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妒》薛爻

1、第一章

　　这长夜静寂无边，倾压着黑云下灯火通明的城阙，星星点点的火把汇成了一川火海，照亮了着原本荒无人烟，白骨显露，虮虱四爬的天邻，修士个个声嘶力竭的呐喊，他们背上的佩剑鸣鸣作响，发出来的声音唤醒了这个死寂许久的囹圄。

　　“讨伐魔头殷泛亭。”

　　“讨伐魔头殷泛亭！”

　　“讨伐魔头殷泛亭！！”

　　呼喊声一层盖过一层，有人甚至热泪盈眶，一边咆哮一边激动的落泪。

　　修仙界数十年的水深火热，每天在心惊胆战中挣扎的日子，终于要迎来终结了。

　　殷厌，字泛亭。

　　原为常棣阁入门弟子，后叛出师门，修行旁门左道最终因为心术不正堕入魔道，自称无上尊主，烧杀虐夺无恶不作，每次背后被人提起总是令人闻风丧胆不敢多言，生怕下一刻自己就人首分离。

　　这么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传闻殷泛亭修行的乃茹毛饮血之道，每日须吸食童男童女三千精魄，每天啖人肉，食人血。

　　皇都天邻，曾经雕梁画栋的天邻都变成如今破旧荒芜的死城，原先的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宫中的侍女宫人全都面如死灰，终日浑浑噩噩，老早就把遗书准备好了。

　　“还我金封安宁！”

　　“还我金封安宁！！”

　　这般嘶声揭底的喊叫，隔着延绵不绝的宫墙传入大殿，也变得缥缈虚幻了些，不注意听，倒只以为是场不真切的糊涂梦。如果再将门窗掩上，就是不漏声响，只听个悉悉索索。

　　殷泛亭坐在皇宫殿堂之上，金雕龙椅之间，拇指摩挲着右指带着的敛命，眉目间充斥着暴戾恣睢与倦怠慵懒，他的左眼透过惘生镜，显得阴狠毒辣的异常，戏谑的看着位下众人，殷色鹤袍垂在皇位之下。

　　一副上位者的姿态，实则已是强弩之末。

　　“寄凡，你骗的我好惨。”殷泛亭死死的盯着人群中风华正茂的女子，吐露的一字一句都是仿佛浸了毒的刀子。她眼角微提，冷眼看着皇座上毒入肺腑的无上尊主，别过头去。

　　“……不过是弃暗投明罢了。”

　　弃暗投明，好一个弃暗投明。殷泛亭讽刺张狂的笑着，也不知是笑唐寄凡的背叛，还是笑自己到头来的一无所有。

　　失魄散，号称天下至毒之物，常人嗅一下即刻丧命，而唐寄凡在他身边不知道设了多久的局，才让他吸入，不过他灵力强劲到可怕，至今一两个时辰也不过感觉头脑混沌，四肢僵冷。

　　他看见有人一袭白衣提剑而来，那人模样极好，只是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反而衬不上他，只有锦绣山川才配跟他入画。他眉目紧缩，信步上前，殷泛亭盯着对方，这是他叩拜拜得的师尊——虞城。

　　“我的剑很快，不会让你痛苦的。”

　　寒光闪过，银剑伽霜抵着殷泛亭的脖子，殷泛亭看着剑上映着的自己，有些许陌生。撇眼看着拿剑架着自己的人，又甚感荒唐可笑，他笑咳几声，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下，顺着脖颈染红了衣领。

　　“……那可真是谢谢师尊了。”

　　听到这个词，虞城手微微一顿，狭长眼眶似要流露出什么言语，殷泛亭略有期待的盯着他浅琥珀色的眸子，却听他说话都仿佛带有寒意：“你不配当我弟子。”

　　殷泛亭的呼吸屏住了。

　　宫城之外的讨伐声突然变得糟乱起来，逐渐逼近。火光变得强烈而迅猛，空气中泛着烟气，滚滚白烟从远处跑出，这木制的宫殿哪里够烧，火舌蔓延的飞快，愤怒的人推开沉重的宫门直逼主殿。

　　“讨伐魔头殷泛亭！”

　　声音传入内殿，震耳欲聋。都比不上刚才虞城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殷泛亭缓慢的眨眼，只觉得呼吸不下去，每一次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疼，仿佛要拿针扎着五脏六腑一样难受。

　　殷泛亭想应该是毒发作了。只见他的手无力的屈伸着，竟然连抬都提不起来，在皇座扶手上挣扎着，比划着，无济于事。

　　他的师尊，他的皇后，他的师弟师妹，他的……不，这些人都是巴不得殷泛亭马上去死，早已不属于他。

　　想到这里，殷泛亭的手停了下来，敛命上镶嵌着的血珀石泛着令人不安的红光，材质晶莹通透的无可挑剔。

　　“呵，既然如此……”

　　下一瞬间，殷泛亭的胸膛就被伽霜刺穿，灼热的血液被伽霜的寒冷变得冰凉，滚滚而出，滴上了皇位，将这座龙椅染上腥锈的气味。

　　殷泛亭嘴上露出残忍的笑。

　　“我们便一起在阴司里相见吧！”他猛然赤手抓住伽霜剑锋，鲜血滚滚流出。

　　既然他殷泛亭活不成，那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也都别想好过。

　　红光乍起！

　　所有人都谨慎提防的看着光芒来源——皇座扶手上，不知什么时候画上了同亡阵。

　　刚才殷泛亭的举动并非垂死挣扎，而是在临死前想将他们一并带走。

　　虞城最先发现这个阵法，暗惊殷泛亭在如此折磨痛苦时居然还能清醒着画下这极为繁琐的阵法。

　　这同亡阵顾名思义，当画阵者死，阵内的其他人也会折磨阳寿。在场所有人都脸色一变，意识到殷泛亭确实不简单。

　　“师尊！摘下他的敛命！敛命是他灵力的来源！”这是师妹安堇妤说的。

　　“快，我们赶紧离开这。”这是唐寄凡说的。

　　“失魄散人死但毒不会散，为防祸害，还是一把火将这里烧了好。”这是师弟风且说的。

　　“……走。”

　　别走。

　　殷泛亭平生做过的罪孽如走马灯一样穿梭过在他脑海，他也不觉得痛苦，只觉得解脱，下一步就将离开凡尘俗世。

　　我要你们陪我一起下地狱。

　　殷泛亭看见了他立于血泊之中，寒鸦餐食着地上的尸体。

　　看见他跪在雪巅之上，以头抢地。

　　看见他杵在熊熊烈火之中，痛苦不堪的恸哭。

　　看见他在月下挑灯练剑，是一个神采奕奕的少年。

　　不准走。

　　有人对着他咆哮，有人对着他咒骂。

　　过往烟云被焚烧殆尽。

　　那些生死别离爱憎交加，最终伴随着记忆潮水的干涸消失不见，留下任人涂抹改写的空白。

　　直至大脑陷入混沌。

　　殷泛亭，常棣阁子弟，无上尊主，一生作恶多端，最终师傅大义灭亲，殒于嘉定十八年，享年三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