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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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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镶金九巷》试水
蒋九是个心大的,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他吃了个闷头亏,仅一把黄铜色老锁虚虚拷在外面,整个假把式,照旧不锁门。
肖津襄占了他这份便宜,随意摇了下锁,那不争气的玩意便琅珰落地。
直直步入蒋九的房间,驻足在床头。
蒋九还是睡老式床,顶蓬几根松木杆子,围着白色蚊帐。边泛起微微的酡黄色,像是牙齿上的叠厚的污垢。
一条赤绒绳挂在床杆上,末端扯着一只红彤彤的小老虎。脑袋挤着棉花,鼓起一只红色的馒头,两只琉璃制琥珀色的眼珠嵌在里面。滴溜溜的眼睛外,绣上的一圈花纹金波浮动。
拴着它的绒绳荡过来荡过去,老虎的尾巴跟着动静来来回回地甩,灵巧异常。
肖津襄目不转睛地瞅着它,把其收入囊中的心思愈加强烈,手探出去,摸到它沙沙的一层皮,又被刺了回来。
许是因为蒋氿巷告了状,她前天偷拿它走,她爹肖铁亿很快发现,随即厉声厉色地呵斥过她,打了她十下手板。
肖津襄撇了撇嘴,摊开手掌。手心破了皮,粉红色的嫩肉果在外面,磨到便令她生出一阵疼意。
拿走或放手,正自踟蹰,房门被撞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涌入她耳道,夏日正午的热水呼呼往屋里钻,灼人。
肖津襄卞急回头,看见门口立了三个人。
为首的是蒋三,小个子绿豆眼,手里摇着那把黄铜大锁,“啧,肖小姐又在蒋九屋子里猫着了——正逢人还在外面忙呢,嗐。”
“肖小姐,不好意思,我们要在蒋九屋里耍,你且去楼下小茶厅里绣花吃茶罢。”他隔手是蒋五,比他高半头,眼角有道疤,撇啦着歪歪嘴。
“提点什么,何丽岑——何小姐来找肖小姐咯,在客厅沙发上待了一刻钟了。我刚上肖小姐房里叩过门了,人不在。大热天赶吃过饭的谁出门,自然是在别人屋里转。”话最多的叫蒋六,尖嘴猴腮,平日里讲话像打枪,一连串子弹一齐发,这会手捂着兔牙嘴暧昧地笑了笑,
“真是在蒋九房里闹相思呢。”
大高个蒋四杵在蒋六后面,俩肘子搭在他肩上,清了清嗓方准备开口,肖津襄臊得红成了胭脂,闹气一样两指捻住布老虎的尾巴,尽力一扯。
“次啦”一声,老虎尾巴断了。
众人瞠目结舌,蒋四张了张嘴还要续先前断话,肖津襄状似一只被惹急的兔子,撞开蒋三蒋五,硬生生挤出一道缝,向楼下奔。
她着一身短袖水波色旗袍,两条玉色的臂夹着扭来扭去的胯骨晃,从头到脚荡漾的是青与白——
除了手里攥着条红头,仿佛一根喷出的血柱。
四个蒋姓人定睛,正是那条齐根断的虎尾。
“肖镶金十六一小姑娘了吧。”蒋五像个小老头一样叹着气,扑到蒋九床上,解下那只受了伤的老虎。
三个人跟上,把蒋九的床占满了。
蒋五手里那只老虎,原本炯炯有神的双瞳丢了神一样呆呆的。琥珀色不流转了,滞在琉璃罩里,宛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这只老虎可是八妹送的,蒋九回来估计要发好大一通发火。他怪不了肖镶金,还怕搞不了我们?他小子,毒——”蒋六打了个飐,低声嘟囔,“肖镶金她是镶个屁金,我看就是颗灾星。都快满十七了还毛毛躁躁的。”
“话不要乱说哈。”蒋三捂住他的大嘴。
四人默了。
肖爷对他们尽庄东之恩,而这肖津襄既是被肖爷放在心上的宝贝女儿,也是个有张俏脸尽态极妍的美人。人家有身份也有脸,脾性如何,不在他们这等人下人计较之内。
“蒋九真和她有私?”蒋五豁然坏笑,比了个圈,插/进一根指头。
“开什么玩笑,我们家蒋九他十七是有了,血气方刚,但不急色。”蒋四打了个包票。
事实上,四人心里皆没谱。
他们早先是在蒋大屋里谈事,蒋九和肖津襄有一情八卦飞起之后就改来蒋九的房。肖津襄毕竟还是好看,几人决定看着蒋九,别让他犯傻。
睡东家的心肝宝贝,这是吃天王老子的胆了。
话题到此为止,蒋三四人里最大,掐了这话头,又谈起蒋大蒋二的生意事。
凑头嘀嘀咕咕好半天,散会各自做工去了。
另一头,肖津襄噔噔噔下到一楼,旗袍开衩蹭着她髀肉,倘若步跨得再大些,是要露肉的,终究是款步向前。
客厅里一片阒静,肖津襄顺手把老虎尾巴丢了,捩转了个方向又入茶厅。
何丽岑端着一盏茶,见她过来,免不了唤她二声,“津襄,津襄!”
肖津襄坐到她旁边一只竹椅上,高跟鞋轧了轧木地板,咯吱作响。
“怎的了,何姐姐?”何丽岑大她两月有余,又是她们亲近的何老师的女儿,合该是当得起一声“姐姐”的。
身后李嬷嬷递过来一盏茶,她轻啜了口。
前年买的玫瑰花茗,味道还算凑合。
何丽岑招招手,她意会,把耳朵挨到她唇边。
何丽岑没吭声,把手捺在肖津襄的手上,紧了紧。粘稠的汗沾满了她的手背。
“徐颖惠前夜投缳了。”这才细声细气地对她讲。
肖津襄联系起人和事,一时间怔住,“颖惠?”
徐颖惠是黎城大银行老板的女儿,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徐家和肖家来往密切,生意官场皆互相照顾。徐颖惠是徐家二小姐,与肖津襄年龄相仿,自小情同手足,到如今关系更是亲厚。
肖津襄很清楚,以徐颖惠那样活泼的脾性,投缳这样的事放在她身上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能再细想了,“真的?”脱口而出。
何丽岑脱手揩汗,“还能有假?嗳。警察上门查过,自杀。”她点点自己脖子,划了一笔,“一圈红勒痕。”
肖津襄勉力回神,发现面前的何丽岑改去以往艳色的打扮,穿了件蓝灰色的高领旗袍。琵琶襟上的盘扣全系了,一个不落。她去过发廊,把卷发烫直了,当得是一头学生短发。
津襄目光一移,又落在何丽岑黑色小皮鞋上。
竟是连摩登女郎的标志:高跟鞋也不穿了。
何丽岑把歪斜的身子正回来,满脸肃穆,“她是被男人沾污了。黎城有个登徒子,盯着穿得好看的独身姑娘,不少人活受罪了。”
肖津襄别过脸,唯恐脏了耳朵,不想听这些。“什么时候下葬?”
何丽岑便视线囫囵放在她颚骨位置上的青痣上,“死得晦气,她家人可不弄什么葬礼。昨天匆匆下地了。”顿了会儿,又哝哝补充,“我们几个女同学给她举行悼念会——西方的文化。大家毕竟同窗一场,你也当送好友安心去了,好罢?”
肖津襄未启唇,拗直地抿着嘴。
何丽岑攫住她的手,不经意擦到她的伤口,肖津襄重重地嘶气。
何丽岑未觉,直起身去看她的脸,肖津襄一张白白嫩嫩的小凹脸,眼眶积的水有几个世纪那么深,潸潸泪似麻,像溢出了牛奶。
她眼睛生得圆润,讨喜的样子,但眼角头端里有个凹下去的小孔,天生是最会哭的。
何丽岑心里的恐慌退潮了,见她这幅可怜面相,温声劝慰,“我知晓你与她关系最亲近了……也怨我,捉急给你带这坏消息。”
肖津襄揸开五指,挣开她的手,把那块新肉露在外面,肩膀一抖一抖,就是没声音。
何丽岑拍了拍她的脊背。掌下突起的脊椎骨有些硌人。
肖津襄并未领情,支身就起开椅子,穿过屏风去了客厅,转眼就往楼上奔去。
珐琅屏风色彩艳丽,影影绰绰德映着她的身影。肖津襄是要从屏风上褪了色似的。
何丽岑心里竟也涌上一种酸涩,闭了闭眼,摒弃最后一丝佁儗,拿旗袍擦干了一手汗,扯嗓嘱咐道:
“悼念会下个星期三早八点。黄道吉日哩!津襄妹妹,莫忘了,明天准点到我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2020.8.19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