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夕》乐妮

5、父与母

　　苏晨夕觉得纪荣轩简直就是乌鸦嘴，前几天他刚刚提过国庆假期，今天一早她就接到了后母郑海珍的电话。电话里还是那样温柔的语调，询问她，国庆是否能回D市。晨夕尽量平静地回复她，恐怕自己要加班，没有时间赶回去。电话的那边传来郑海珍轻轻的叹气声，“晨夕，如果抽得出时间，就回来看看你爸爸吧，他心里挺想你的。”
　　挂了电话，晨夕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距离上次她回D市已经有半年多，这期间她与父亲并没有通过几个电话。二百多个日夜，偶尔想起大女儿，应该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吧，苏晨夕不禁自嘲。
　　苏晨夕的父亲苏振邦，是D市的城市规划局长，身处这样的职位，手中的权力多少有一些。而在D市，他的口碑还算不错，人前人后也颇受人尊敬。了解D市历史的人都知道，当年，苏振邦只是一个小小的科员，居然能在毫无背景的情况下，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可想而知，无论是头脑还是手段，都有高于常人之处。就连她的公公纪长云，每次提到苏振邦时，也都会加入钦佩的语气。
　　苏振邦生有两女，长女就是苏晨夕，是他和原配妻子陆晓晨所生。陆晓晨在14年前意外死于一场车祸，半年后，他与现任妻子郑海珍结婚，又过了一年，他的小女儿苏之夏出生。
　　苏晨夕与父亲的关系，大概也就是从她母亲的去世开始逐渐变得恶劣。
　　苏晨夕的母亲陆晓晨，年轻时是D市有名的舞蹈教师，容貌俏丽，举止优雅。无论何时，只要她一出现，总能在第一时间吸引在场众人的目光。可就是这样一个美人，当年却极为低调地嫁给了彼时只是一个小科长的苏振邦。
　　自记事起，苏晨夕就觉得自己的家与别人家的不一样，一家人从来没有过嘻戏打闹的玩耍时光，父母两人总是彼此客气周到，相敬如宾，而在女儿的视线之外，两人更是鲜少会有交谈。有一次，苏晨夕午睡后醒来后默不作声，在自己房间中透过门缝中偷偷观察自己的父母，得出的结论是，他们整个下午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样的情形多半会让一个成长期的孩子感到迷惑，更何况是敏感的苏晨夕。
　　苏振邦是个工作狂，经常在外出差。他不在家的日子里，母亲陆晓晨会同其他的妈妈一样，温柔地陪自己的女儿吃饭，哼着歌曲哄她睡觉。偶尔心情很好的时候，还会不厌其烦地指导她跳舞。苏晨夕非常喜欢依偎在母亲的身边，与世界上其他的孩子们一样，她深爱自己的母亲。
　　但是在苏晨夕的记忆里，苏振邦在家的时候，陆晓晨倒更愿意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世界里，当时他们在D市的第一个家中有一个专门为母亲练舞用的房间，晨夕曾无数次地看到母亲一个人在房间中间的地板上旋转，镜中的她昂起脖颈，就像美丽的天鹅。
　　苏振邦每次出差回来，都会亲热地把晨夕抱在自己的怀中，笑着看女儿收到礼物时开心的样子。晨夕也曾经拿着父亲送给自己的礼物跑去母亲身边，想让她分享自己的快乐。但陆晓晨却只是表情淡淡的，摸一摸女儿的头发，告诉她自己去玩。
　　尽管困惑，过早懂事的苏晨夕却什么都不说，她只是把所有的疑问埋在自己的心里。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陆晓晨出事那一天。
　　那天发生的事情，在晨夕的脑海深处，之后全部都变成了灰色。
　　陆晓晨出事那天，苏晨夕刚刚放了暑假。苏振邦一早就匆匆地出门，说是要去参加市里一个重要的会议。临行前，他承诺女儿，回来时会一并带上她心仪已久的一套书籍。
　　午后，陆晓晨接到了一个电话，便开始心神不宁地在屋内来回地走，不时还看看在房间内练琴的晨夕。过了一会，苏晨夕似是听到母亲开门的声音，她赶快跑去门口。看到母亲已经换了外出的衣服，手中还扲着一个皮包，此刻正在低头穿鞋。
　　“妈妈，你要去哪里啊？”
　　听到她的声音，陆晓晨抬起头，站直了身子，默默看着眼前已然是少女模样的苏晨夕，在女儿诧异的眼光中，紧紧抱住了她。陆晓晨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低声说，“外婆有点不舒服，妈妈现在要去看她。晨夕，你记得要听爸爸的话。”
　　闻着妈妈身上熟悉的馨香，苏晨夕轻轻点了点头，小声地说，“妈妈，你要早点回来，我在家里等着你。”
　　郑晓晨再次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脸，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苏晨夕站在阳台上，望着母亲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
　　那天，苏振邦很晚的时候才回到家，他并没有带回承诺给女儿买的书籍，而是带回了一个让苏晨夕无法接受的消息。
　　“晨夕，你妈妈今天下午出门遇到了车祸，她已经离开我们了。”
　　苏振邦的脸是灰色的，眼角中流露出明显的疲惫还有哀伤。
　　即便是若干年后的今天，苏晨夕每每想起那一刻，仍然心生恐惧。
　　那天之后，苏晨夕度过了自己有生以来最灰暗的一个暑假。
　　身上的孝服，陆晓晨因撞击而淤青变形的脸，灵堂内白色的花，外婆的眼泪，苏振邦阴郁的神情，还有来来往往吊唁的人，那些望向自己眼神中的同情，所有的一切都让这个少女不知所措。苏晨夕听从父亲的安排，离开了自己的家，跟随外婆回到了F市的海滨小镇上，在那里她过完了接下来的假期。
　　再回到D市时已经学校开学，苏振邦痛心地发现，自己那个原本单纯柔弱的女儿已经不见了，在他面前的苏晨夕，眼中多了一抹与她年纪不相符的成熟。而对于苏晨夕，她的父亲也变得有些陌生。她陆续听到周围的人们说着相同的话题，原来苏振邦，很快就要有一位新的夫人了。四个月后，苏振邦与后母郑海珍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仪式，从此，苏晨夕再看向父亲的眼神中只剩下了冷漠。

　　十一假期终于来临，纪荣轩征求苏晨夕的意见，问她是否计划出国游亦或是国内游。
　　苏晨夕有些诧异，“纪荣轩，你什么时候有过假期？”
　　“我和你不一样，假期都是我定的，我说有就有。”纪荣轩的回答让人有些牙痒痒。
　　晨夕懒洋洋地表示自己对于出国晒得黝黑这种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
　　“那就自驾游吧，既然暂时也没什么地方想去，那咱们开到哪里算哪里。”纪荣轩气定神闲地为二人的假期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国庆当天，两人先回了纪家的别墅，安安静静陪沈长云和吴敏言吃了晚饭。第二天上午，纪荣轩开车拉着苏晨夕慢慢地驶离了B市。
　　上车后不久，苏晨夕就说自己困了，称前一夜完全没有休息好，便不再与纪荣轩说话，倚在车上径自睡着。待到她一觉醒来时，看着道路两侧的路标，苏晨夕心生疑惑，“你这是往哪里开呢？”她的脑中灵光一闪，“纪荣轩，你是要开去D市？”
　　纪荣轩不置可否。
　　“你什么意思？我根本没有说过要回去。”苏晨夕有些气恼纪荣轩的自作主张。
　　“其它方向太堵了，只有这个方向车辆不多。反正我们又没固定的目的地，去哪里不一样？”纪荣轩慢条斯理地回答。
　　又过去两个多小时，苏晨夕眼见着车子慢慢驶入熟悉的城市，最终停在了D市的蓝景花园小区。下车前，纪荣轩认真地对她说，“晨夕，前几天，阿姨打电话给我，说你父亲最近身体不太舒服。”苏晨夕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出声，自己拉开了车门。
　　纪荣轩自后车厢里拿出了几盒补品与苏振邦爱喝的酒，苏晨夕看见那里面甚至还有一盒送给郑海珍的养颜液，原来他早已计划来D市，只是未曾与自己说明，她低着头跟在纪荣轩的身后慢慢上楼。
　　郑海珍打开门的时候，倒是愣了一下，接着很快回头朝屋子里喊，“老苏，是晨夕和荣轩回来了！”很快，苏振邦从卧室里迎了出来，苏晨夕抬头时不由得一怔，不过半年多的时间，他竟苍老得如此之快。
　　苏振邦很是高兴，拉他们进入客厅坐下，抱怨他们不提前说一声，而且还拿了这么多东西回来，但晨夕看得出他脸上的笑容倒像是真心地高兴。
　　郑海珍在一旁赶忙倒茶，拿水果。纪荣轩站起身，礼貌地对她说，“阿姨，您也坐。”郑海珍笑着摆摆手，“你们先聊着，之夏辅导班快下课了，我去接她，再去买点儿菜回来。”纪荣轩客气地表示自己可以开车送她，郑海珍婉言拒绝，拿起包笑呵呵地出了门。
　　苏晨夕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这个家对她来说，一直都很陌生，就算眼前的人是自己的父亲，也没能让她放松下来。苏振邦客气地询问纪长云和吴敏言的近况，纪荣轩微笑着回答，并且代父母感谢他的问候，两人又随便聊了些工作上的事情。
　　苏晨夕一直低着头没有开口，苏振邦看了看大女儿，关切地问，“晨夕最近怎么样？工作是不是还是很忙？”苏晨夕点点头，慢慢抬起头，“你身体好点了吗？”
　　苏振邦笑着称自己一切都很好，只不过之前换季，他的气管有些不舒服，这也是老毛病了，目前已经好多了，要他们不要惦记。
　　晚餐很丰盛，郑海珍做了一桌子的菜，苏晨夕看得出，很多都是自己原来爱吃的，甚至有两个还是纪荣轩第一次来这里时称赞过的菜。父亲拿出了酒，直言要和纪荣轩喝几杯。郑海珍在一旁轻轻拽他的胳膊，“医生的话你又忘了，不是说少喝酒……”苏振邦有些不快，纪荣轩见状立刻起身，为岳父倒上了半杯酒，笑着说，“爸，那您少喝点，我多喝点。”苏振邦笑着连连点头。

　　苏晨夕的房间里东西没有变化，除了床换成了大一点的，所有摆设都还放在原位，她轻轻抚摸从前的写字台，桌面上很干净，甚至没有一丝灰尘。晚饭后，纪荣轩有些微醺，为了让苏振邦少喝，大半的酒都被他喝了，此刻正躺在功晨夕的腿上，眯着眼。而晨夕倚在倚在床头，轻轻地为他舒展额头。听到敲门声响起，晨夕起身，门外站着的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苏之夏，她拿着一杯蜂蜜水，低声说是妈妈让她送过来给姐夫解酒。
　　晨夕静静地看着她秀气的脸庞，苏之夏长得和郑海珍很像，脸上的表情温柔恬淡，较上次见面明显又长高了一些，已然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晨夕接过杯子，小声说谢谢，关上了房门。
　　接下来的两天，白天的时间，纪荣轩拉着苏晨夕在她家的附近来回地溜达，他们去了D市最好的高中，也是苏晨夕的母校，在商场内为苏振邦和郑海珍买了户外服，纪荣轩还撺掇着她给自己的妹妹买了部最新的笔记本电脑，甚至还特意跑去D市的影院看了一场刚刚上映的电影，老实说，晨夕感觉电影情节不怎么样，可纪荣轩却看得兴趣盎然。晚上回到家，他陪着苏振邦在客厅里会聊到很晚。
　　到了真正睡觉的时候，两人躺在苏晨夕房间新换的大床上，她好奇地问他，“有那么多话题可聊吗？跟你爸也没见你这么能说。”纪荣轩笑笑，慢慢搂住她，“如果以后我们有女儿，我也会和她嫁的人有数不清的话题。”
　　纪荣轩犹豫着问是否需要陪她去郑晓晨的墓地，苏晨夕拒绝了，事实上，自母亲陆晓晨离世后，她去墓地的次数寥寥无已。许多关于旧日的回忆，她选择深深埋藏心底，而关于眼下自己的生活，她并不想再去对自己的母亲说。每个人都需要安静地生活，逝者也一样。
　　第三天晚饭时候，苏振邦斟酌着问，一个月后自己的生日，晨夕能否回来。纪荣轩看得出他眼神中的期盼，谁料苏晨夕停下手中的饭筷，只是淡淡地回复自己的父亲，“我很忙，恐怕没有时间总回D市。”顿了一下，她又接着说，“你身边有小女儿的陪伴，我想到时应该也不会感到寂寞吧。”
　　苏振邦张了张嘴，话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苏之夏轻轻把手放在父亲的手背上，小声劝慰他，“爸爸，晨夕姐姐工作很忙，到时我和妈妈陪你过生日。”苏晨夕低下头，用筷子专心挑着碗里的菜，她强迫自己不要抬头。这样就看不到苏振邦脸上的落寞，而且自己也不必再为他们一家三口的画面感到刺目。
　　隔天下午，两人准备回程，郑海珍为他们装上许多D市的特产，说是带给纪荣轩的父母。纪荣轩恭敬地谢过她，拜托她好好照顾苏振邦，并请他们各自保重身体。苏晨夕坐上车，侧目看着倒车镜中的苏振邦逐渐变远变小，忍住心中的酸涩，终是没有回头。
　　车子渐渐驶出D市，在高速上疾驰。晨夕很安静，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路上你追我赶的车辆。纪荣轩打开开关，车内响起了悠扬的音乐。一曲结束时，苏晨夕听到纪荣轩淡淡的声音，“苏晨夕，有时我真是搞不懂你，何必要对你父亲说那样的话？”
　　苏晨夕觉得他的话在这样的音乐声中格外刺耳，她很快反驳，“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我要回D市，这一切都是你自作主张。”
　　“我只是不能理解，让你父亲伤心，你就那么有成就感吗？”纪荣轩冷冷地转头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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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