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镜花水月 ...

  •   我猛地一下拉开窗帘。
      窗外大雨如注,雨点肆虐般击打着玻璃,喧嚣不止。天与地因为雨的缘故,而变得暧昧不堪。宛如是久别重逢的情人,正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地尽情缠绵。而这般缠绵,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日子——这月份正值花潮雨季,这座城市从早些天的一场滂沱大雨开始,便拉开了无尽雨水中的帷幕,暗无天日。
      我猛地一下拉上窗帘。
      但将我的房间也淋浸其中,不能幸免,连空气都变得粘稠不已。我看一眼手机,此时才是下午,但我的脑海中的某段记忆,消失殆尽,以至于我始终想不起来,我躺在地上的原由。喉咙很干渴,我随手倒了一大杯水,一饮而尽。
      我披上外套出门了。在我关上门上锁的时候,正好碰到对门那个陌生女人回来。
      她是前段时间才搬过来的,住在我的对门。平时我会留意到,从她房间的窗户,从来没有透出过光亮。而之所以说是陌生,因为我与她彼此都没有参与到对方的生活当中。当时第一次遇见她也是在一个雨天的清晨。我被突如其来的雨打湿衣服,失魂落魄地逃回屋子。我站在门前掏出钥匙准备开门之时,逼仄的过道间,她与我擦肩而过,驻足在我身后。她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朴素的连衣裙,细腰雪肤,眉黛青山。在她打开房门之时,转过头,从手包里拿出笔和纸,低头写上一串数字,递给我,狡黠一笑:
      “对你会否,曾打错号码?拿着,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随手将纸塞进钱包,但直到她关上门,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时,她的眼睛还久久缥缈在我眼前。
      一双瞳人剪秋水。
      总感觉不知何时何处我曾见过她,这短短的几秒钟,却让我恍若隔世。
      我加快了脚步来到书店。书店门口有两棵紫荆树,亭亭如盖。
      离我住的地方几条街道外,有一间名字特别的书店,名叫“和煦”。与之四周喧闹的都市,它显得尤为遗世独立。店面不大,装潢很简洁,繁杂的元素没有掺和进来,书架正井然有序地欢迎着到来的客人。收银台边的架子上,摆放着许多精致的装饰物,但最上一排却空了,显得不太协调,仿佛是有人刻意取下原本的物体。靠角落的橱窗有几张桌椅,人不多,除了我以外,只有另一对情侣坐在角落的位置,不时指着窗外,然后两人就默契地发出含情脉脉的笑声。
      外套上的细细雨点,经已渗入内层里头。女老板这个时候端来一壶咖啡,亲切可人地对我微笑,示意询问我是否继续添杯。我才回过神来,尴尬地点点头。她动作很轻柔,倒完时还不忘用围裙抹掉那一点滴落在桌角的咖啡,遗留下看不见的香醇。
      对于看书和咖啡,我倒没有多大的兴致。我仅仅只是受到内心某种意念的驱使,让自己每天都来到这里,驱使不安。这种感觉类似于毒瘾,令我沉浸其中。
      我凝视着影影绰绰的窗外,细雨更像是从柏油地面蒸腾而起,覆盖了飞窜而过的车流。平日里藏在六角形砖块间的污垢此消彼长地浮现,人行道肮脏得惨不忍睹。很快,路灯亮起,我如常地把大额的纸钞压在杯垫下,匆匆离去。
      我该回去酒吧了。
      似乎酒吧也受到了这般天气的影响,客人不多。雪姨坐在吧台里饶有兴致地捣鼓着泡咖啡。这是她新的爱好,她说总得尝试些新的玩意才会使生活不至于太过枯燥无味。她的观点连同咖啡的味道,都令我不敢苟同。
      “来来来,快试下我新兑的咖啡。”
      我一进门,她就热情似火地招呼我过来,我连忙摆手拒绝。
      “雪姨这是上回车子维修的保险保修单,你收好。”
      我坐在吧台的旋转椅上,从钱包里拿出单据。这大半年来我在雪姨的酒吧里打杂,客人多的时候充当下侍应,日常会开车送货。而酒吧的面包车在上回雨天里,后轮打滑,被我撞在路边石墩上,我倒是无大碍,只是车子前盖凹陷一大块。
      “车子坏了就坏了,你人没事就好。
      外套上的细细雨点,经已渗入内层里头。这段时间其实我想,要是受伤的人是我,会不会更好?
      “小子你最近好像脸色不太好呢?是不是着凉生病了?”
      我并不惊讶,因为我也察觉到自己的异常。身体里的怪物吞噬着我的精力,撕咬我的睡意,这一切是这么的荒诞又那么的真实。
      “没有什么大碍的,过些天我看看那医生就好了。”

      凌晨时分雨终于停了。
      虽然北京奥运会都顺利闭幕好几个月了,这个城市也与其毫不相关,但街灯上仍然高挂在那抽象口号标志的广告。这可能因为市政府的领导十分重视奥运会文化建设,即使闭幕了还继续深化推广;又或者单纯只是那些领导忘了解下来,而我更愿意相信后者。因为人们都习惯了抱以一种消极,否认和怀疑的心态去看待事情,对于看待那些居高临下所谓的领导者而言,更是如此。
      所以眼睛就理就所当然地逐渐取代“实践”成为我们检验真理是非的唯一简单快捷的标准。我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所谓现实,每个人都依靠自己的所见所闻,却又被之所束缚,还将这些称之为现实。但所见所闻又是非常暧昧的东西,那个现实有时也许只不过是镜花水月,人们都习惯了用这种喜闻乐见的态度活在自我意识之中的——不要妄想试图改变这种做法,就正如不要妄想市政府的某位领导者,试图会挺着便便大肚爬上街灯亲手取下这些过期的广告一样。
      这个时间点数街上的行人已经是稀稀落落了,错落的霓虹灯在各种店铺上方散发出像发霉似的光线,就连那些“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也在一同发霉。
      我提着啤酒,走上了出租屋大楼的天台,坐在最外的棱角边缘。这个城市何时何地都在产生着污秽的粒子,从道路街巷上,从林立大夏里,从人与人之间。在白天,太阳善意地投下阳光,让膨胀的空气携卷着这些粒子,带上天空。以至于天空总是灰沉沉的,才让人们误以为他们活着的地方干净无比。可是一到了夜晚,没有了阳光的普照,污秽的粒子又会随着凛冽的空气坠落,重新弥漫在道路街巷上,林立大夏里,人与人之间。
      从现在这个角度,一览无遗。
      可以清楚地见到对面的大马路,车辆若有若无地闪烁着前灯。徐徐流动,共同有序地蔓延向莫名的远方,仿佛偌大的血管,通向不知何处的心脏。哪怕已是深夜,但总能听到让我不得安宁的喧嚣,极像城市嘶声裂解的腔息声,似乎在向我诉说,它同样也是黑夜不眠的异兽。
      廉价的酒精冲刷着我的喉咙,我低头俯视着,不觉产生了纵身一跃的冲动。
      “你在想什么?”
      突然,熟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猛地侧过头,发现那个陌生的女人不知何时坐在了我身旁,诡秘地笑着。
      “你刚刚在想什么?跳下去吗?”
      她穿着我第一次遇见时的连衣裙,赤脚悬空一摇一摆。
      “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我吗?我一直在这里啊,只是你没发现而已。”
      她狡黠地笑着,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
      “算了,反正我没兴趣接你的玩笑话。”
      我没有拘泥她若真若假的话,自顾自地喝着啤酒。忽然,她摆动的脚停下,哼唱起一段熟悉的旋律:
      “若你没法为我安定,宁愿同渡流浪旅程......”
      她丝丝入扣的歌声使我无法假装无动于衷。
      若你没法为我安定
      宁愿同渡流浪旅程
      不怕面对这无常生命
      若你没有愉快心情
      来吧描述谁欠你情
      黑了倦眼都侧耳倾听
      让我做只路过蜻蜓
      留下能被怀念过程
      虚耗着我这便宜生命
      让你被爱是我光荣
      无论谁在嫌我煽情
      不笑纳也不必扫兴
      哭,我为了感动谁
      笑,又为了碰着谁
      看着你的眼勾引我的泪
      为何流入沟渠
      不寄望会感动谁
      只怕我会比你累
      爱是你的爱
      不吻我的嘴
      又凭什么流泪
      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去描述自己的感受,一个陌生女人,与我并肩席地而坐在天台边缘。她的歌声轻而易举地直捣我的心里,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阔别已久的亲人一样。
      “我们喜欢的歌,差不多吧?”
      “你是谁?”
      “我叫周至善,余光,很高兴认识你。”
      我尽量迫使自己看起来波澜不惊。
      “你怎么会认识我?”
      “放心,我只是想来陪陪你,我没有恶意。”
      她的话是这么的怪诞,但字字之间却都有毋庸置否的力量。
      “我是为了寻找一个人从远方而来到这里,但很遗憾的是,我还没有找到。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我存在最大价值,就是为了陪伴你。所以也请你不要试着挖掘我的过去,你越挖空,我越落空。”
      接着周至善慢悠悠垂下头,发丝在我脸上划过,她嘴巴凑到我耳旁,鬼魅的谈吐慢条斯理地在我耳边缭绕:
      “离开书店的时候,我留下了一把伞,希望拿着它回家的人,是你。”
      酒精在我的血液里再次发酵,视野模糊深化下去,我看不清斑驳的远方,也看不清她深邃的双眼。
      翌日我趔趔趄趄醒来,马上想到的就是到书店去。
      果不其然,周至善就坐在我惯坐的位置上。她隔着落地玻璃,冲着我挥了挥手。我拉开沙发坐在她对面,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她,始终回想不起来我到底在何处曾见过这副面容。
      “我坐这里,你坐过吗?
      “周小姐,你到底知道我多少东西?你有什么目的?”
      她蹙起眉头,端起咖啡小抿一口,故作失望状叹气。
      “我昨晚都说了,我没有恶意,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来陪伴你的。”
      “你对我了如指掌,而我却对你一无所知......”
      她摆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
      “我们相处下去的话,你就会慢慢了解我了。”她眉毛挑了挑,“不过我倒是希望我对你永远保持神秘感。”
      窗外不知何时,细雨淅沥。我身子斜靠在沙发旁的落地玻璃上,思绪游离在外。此时马路上的车辆就像飞跃而过的野猫,冷不防地飞速划过视野。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离开了。我如梦方醒地起身走到书店口,在门后一把黑色的伞赫然在目。

      我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是灯火通明了。
      玻璃幕墙下走动的人潮,呼吸的是现代化气息;路灯的律动是提醒他们日落星的信号。亘古不变的太阳,在这片柏油土地上失去了远古的意义。
      公交车上人满为患,那些未经润滑的破旧零部件在红绿闪烁的指示灯下艰难地生碰硬撞,人群在这台杂乱无章的机器上各自驱赴目的地。车窗此时成了一片幕布,站台候车的人们脸上顺速切换着希望和失落的面孔,一跃而过的铁皮招牌此起彼伏,穿着高跟鞋的靓丽女人正大声谩骂从餐馆泼出的污水,低头擦拭未能躲过一劫的脚踝。我们都各自内心都怀揣着欲望和愤慨,相互交织撕磨,构成一张偌大的网,笼罩在城市上空。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游离在外格格不入的,但是随着时间跌送,我也逐渐同化其中。
      我掏出钥匙想要打开门时,窗户透出的光亮让我大吃一惊,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却发现周至善穿着我的白衬衣和短裤,赤脚站在炉灶前捣鼓着晚饭。她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欢迎回家。”
      “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
      不过她这些出乎我意料的举动已经多到我数不胜数了,我似乎也习惯了。
      “瞧你这话说的,明明就是你昨天晚上给我的钥匙,不然你是怎么从天台下来,安然无恙地睡觉的?”
      她端来了番茄炒蛋和白灼青菜放在桌子上,因为闷热的缘故,头发疲软地趴在她额头。不置否认的是,她笑起来微微眯起的眼睛很美。
      “试试我的手艺吧,你放心,这些菜是我刚刚新鲜买的,你冰箱里头过期的罐头和坏掉的面包我已经丢了。”她顿了顿,“哦,我的裙子洗了没干,借你的衬衣穿你不介意吧?”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倘若我介意又能怎样——
      “是不是我说介意你就立马脱了?”
      这话脱口而出我就后悔了,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此刻我们之间桌子上的饭菜,蒸腾而起的都是尴尬。我耳后根到脸颊,都是火辣辣的。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了。”
      她怔住了,羞赧地笑了笑。
      “我当然知道,况且我又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快,来吃饭吧。”
      撩起回忆的细枝末节,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试过,回家时会有人亮着灯,做好热气腾腾的晚饭,对我说上一句欢迎回家,这种奢侈的念头是我不敢奢望的。事已至此我都无法料到,这一切会联系在我与这陌生女人之间。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我们这样,究竟算什么关系?”
      “这很重要吗?情侣?朋友?是不是非得要用某种人际关系的定义套在我们之间,然后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会令你心安理得一些?不,因为我清楚你需要什么,你回家时会有人亮着灯,做好热气腾腾的晚饭,对你说上一句欢迎回来。这些,并不奢侈。”
      “我这样的人,值得你这样对我吗?”
      “这世上有爱者,也有被爱者,渴望被爱是一种欲望,这是一种最原始的,最基本的欲望,从你骨髓里潺潺流动,与性,与食一致。所以,你真的清楚知道,你自己是怎样的人吗?”她慢条斯理说着下半句,“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你得答应我,绝对不可以跟任何人提及我,任何人都不可以。”
      她眼睛清澈空灵,似乎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轻而易举地洞察窥探我内心的执拗。当我为此陷入沉思之际,一通恰到好处的门铃声解救了我。
      周至善对着我比划了“嘘”的手势,然后诡秘地躲进浴室里。
      站在门外的是雪姨。
      “雪姨?你找我有事?”
      “说没事也行,说有事呢,也确实有是事,”她蹙起眉头,猫着腰往门里看,“怎么?你就让你雪姨我站在门口跟你说话?你有客人在里面?”
      我回过头再看一眼虚掩的浴室门,松了口气。
      “没有没有,只是里头比较乱,我有点不好意思,你要是不介意就进来坐吧。”
      雪姨环顾着四周,在忪塌塌的旧沙发上坐下,揶揄地说:
      “好你小子的,房间都收拾这么干净了你还跟我说比较乱?你让我情何以堪?”
      该死的,我这下才发现原来周至善将我的房间也收拾得一干二净。当她的视线停留在桌子上那两个碗时,我打了个激灵,连忙说话吸引她注意:
      “好了好了,雪姨你来这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雪姨掏出香烟含在嘴里,火正要点上时又停下了。
      “哦,其实我是想看看你身体怎样的,看过医生了吧?就是感冒而已吗?”
      “是啊,吃过药休息好就没大碍,”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就是为了这点小事?”
      她把香烟放回手包里,义正辞严地说:
      “你这缺心眼的家伙,天下之大也大不过你缺的那块心眼!关心你身体是小事吗?我不关心你我关心谁去?”
      说着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张白色的写有字的卡片递给我。
      “拿去,今晚贺敏来酒吧找你,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骤雨初歇,朝云叆叇。
      慵懒的门口保安甚至都没有询问我一句,我有恃无恐地走了入贺敏所在大学的校门。但我不得不对手上这张“参观准入证”的实际作用和来历深感怀疑。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写在上面的字无疑是出自贺敏之手,因为只有她才会固执地将“余”字下边的两点写成撇和捺。
      从正门径直进去,便可以看到贺敏笔下的人工湖。沿湖的道路种满了挺拔的棕榈树,树影婆娑。而目之所及到都是风格特异的现代化建筑,高耸的钟楼则在东方俯瞰着川流而过的人潮。我很不适应身处过度密集的人群之中,当那些衣着靓丽的学生从我身边接踵而过时,下意识想到的就是逃离。但是没办法,我已经见到她了。
      藏匿在茫茫人海中的她,是那么的平凡而又是这么的与从不同。风从她的鼻尖划过,摩挲着她红晕无瑕的脸颊,短发被吹拂起,明亮而深邃的眼眸在其中若隐若现。她拨开人潮的逆流,喘息着,奔跑着,连同清澈悠然的香皂味,朝我而来。
      我思忖着该用怎样的动作才能掩饰自己的心乱如麻时,她已经跑到我面前,两步,一步,踮起脚尖旁若无人地拥抱着我。
      “余光,你还好吗?”
      她长高了不少,浑身无不都散发出年轻女生的娴静与成熟,除却过去的朴素和稚气,似乎还多了点什么。片刻后,她松开双手,抬起头认认真真地打量我一番,像是在审视一尊别致的雕塑,令我不禁莞尔:
      “怎么?我还让您满意吗?贺敏小姐。”
      “好久不见所以就想多看你两眼啊,”但是扬起的嘴角和皱起的眉头飞快地在她脸上切换,“余光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但是更令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不得不埋怨地说道:
      “你怎么把头发剪短了?”
      她淘气地嘟起嘴,把头转到另一边去。
      我们沿着湖一直走,贺敏如数家珍地给我介绍沿路的建筑,这里是她每天上课的地方,那里是她常常散步走的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那你现在学的是什么专业?”
      “我学的是护理专业,要学的东西好多的,掌握相关的人文社会科学、基础医学、预防保健的基本理论知识等等。”她尴尬地停顿了,“是不是说太多你听不懂?”
      “听起来真是好复杂的样子,那你学的好吗?”
      她得意地扬起下巴,边说着边踮起脚步履轻盈地转了个圈。
      “那当然,以后毕业了我就要当一个护士。”
      “护士吗?真好。”
      我们走着的过程,不时遇到贺敏的同学,她热情地跟她们打招呼。当提及到我时,我只是木讷地点头致意。其中一个衣冠楚楚的女少友好地问贺敏:
      “贺敏啊,这位是你的......”
      “朋友。”
      我打断了她的问题,也如实地回答了她,贺敏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随后她带我去了学校里的餐厅吃饭歇息。
      从我坐的位置,可以很清楚地俯瞰整一片湖,碧波荡漾,延绵向远方,这一瞬间让我想起小镇骀荡如春的野湖。
      “寒假结束,我昨天刚回来,去了酒吧去找你。对,是我私自问周叔叔,他告诉我你在那里的,还有啊,我还跟雪姨聊了好多关于你,她说你很努力工作,简直就是优秀员工的模范......”她瞄了我一眼,见我没说话,悻悻低下头抿一口咖啡,把眼睛藏在睫毛下,“我这样自作主张,是不是让你讨厌了?”
      我把手伸过去,用指头轻轻敲在她额头上,她冷不及防地看着我。
      “怎么会呢?你知道的,我嘴巴笨,不太会说话。我知道你在这儿过得好,我也会替你感到开心的。”
      我尽量令嘴角朝上翘起,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
      “哦对了,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的,”说着她就侧过身从背包里拿出来,“看,这是奶奶让我给你的,虽然现在都过来好久,不过你也就收下吧。”
      一个红包,一个被挤压得皱巴巴,连上面印刷的“身体健康”也掉色了的红包。
      贺敏羞赧地挠了挠头发。
      “因为我行李多,一不小心就弄得这么丑了。”
      我抹平褶起的边角,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这时,她也如释重负地郎朗大笑。或许,此时在旁人眼里,是无法理解我们的行为。
      贺敏擦过嘴巴上最后一滴酱汁后,迫不及待地拉着我奔向另一个地方。
      广场上被各种各样社团的帐篷摊位摆放的水泄不通,学生纷至沓来。
      “今天是我们学校的社团开放日,很热闹的!”
      摊位里的学生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带上滑稽的道具服饰吸引路人,或者在简陋的舞台上尽情表演,声情并茂。
      她带我到其中一个摊位前,给我介绍说:
      “这是我参加青年志愿者协会的摊位,上面有很多关于志愿者活动的计划,还有这两位就是我的会长。”
      两位身材娇小的女生朝我露出友好的微笑。
      “你为什么会加入这个协会?”
      她的眼睛里汤泱着毋庸置疑的光。
      “因为做志愿者能帮助别人,这是很有意义的。我高中毕业以前,在狭隘的世界观里,想得到最多的就是怎样把古文背诵如流,怎样把数学公式牢记,怎样配平那些方程式。总以为只有通过这样的方法才能考上大学,然后理所当然地成为优秀的人,继而前途光明,过好着一生。”她莞尔一笑,“后来我慢慢感觉到,其实,让身边的人快乐,更让我满足。”
      她细致地拿着宣传单给前来咨询的人介绍活动,渐渐地,我与她被分隔甚远。就在此时,云雾淡去,我与她之间的距离,被光与影的间隙构成泾渭分明的界限。久违的阳光正好抹在她身上,和煦的光斑装点她的身影的轮廓,熠熠生辉。不一会功夫,贺敏就被其他同行的人团团围住。我知道,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力量,总能让人不禁地向她靠近,向她聚拢。而我,不过是茫茫从人中的其中之一而已,一直以来都是。
      我伸出手,高高越过头顶,假装阔达地朝着她挥手道别。她微笑着,温柔得宛如从树叶罅隙间无意散落的晨光。于是我背转身,走在正门前的宽阔大道上。我深知,从此以后,贺敏将会在这条大路上拨开人潮的逆流,喘息着,奔跑着,奔向的是美好的未来——
      而并不是我。

      倘若你独自驾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三百里沿海公路上,会不会觉得寂寞?
      电台里正播放着黄耀明的《这么远那么近》,我将音量调至最大,无非是为了听清张国荣的旁白,因为我认为那段旁白才是这首歌的精髓。风在窗外呼啸,连脸上都有僵硬麻痹的错觉。从有限的视觉往外看,四下暮霭沉沉一片。
      我想不起来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任随着笔直的公路,开往或许就根本不存在的目的地。油门压到最底,涡轮转动的巨大声音就在耳边轰隆。我本能地紧握方向盘,这种感觉令我很是亢奋,毕竟,只要方向盘偏离一离一刻,我就会停止呼吸。
      原来,死亡就是我的目的地。
      这一帧,画面以蒙太奇的方式缓慢切换,后轮空转,栏杆断裂;下一帧,海水已经漫过我的头顶......
      我猛地惊醒,被汗水浸湿的背心贴在紧促颤动的胸口,连手指末端的皮肤都变得皱褶。房间昏暗,令我失去了对时间概念的判断。
      “你醒了?”
      周至善从浴室里走出,穿着白衬衣和短裤,斜靠在门框边擦拭着头发。我极力揉搓太阳穴,试图寻找遗失的记忆片段。
      “我什么时候睡下的?”
      “你从学校回来后,倒头就躺在地上了,还是我将你扶到床上的。”她走到我身旁坐下,留下了一个个清晰可见的水迹脚印,“你吃过东西了吧?今天我刚好没时间去买菜做饭。”
      “现在几点了?”
      “凌晨2点。”
      “你为什么还不回你房子去?”
      “忘了跟你说,我没有钱交房租,房东大爷已经把我赶走了,”她嫣然一笑,“你该不会狠心把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在凌晨深夜里赶出门吧?”
      她的话就像一把无形的镣铐,把我心里飘忽不定的思绪桎梏不得动弹。头再次抽抽生疼,我走到窗沿把窗打开。在阒然的房间里,我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极力地捕捉一丝一毫的信号——我背过身,也能感觉到她正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后。
      冷不防地拦腰抱紧我。
      “我可以感觉到你身体里有只小怪兽,它时而让你迷茫,时而让你忧郁,时而让你产生厌世的可怕念头,时而又说服你苟且偷生地活着,”她的手在我身上摩挲,最终停在了急促起伏的心脏上,“我知道你喜欢的歌,我了解你的生活需要,我懂你的喜怒哀乐。”
      “是不是这样的我,在你的内心深处,与你的小女朋友相比,还是不值一提。”
      “余光,你在害怕么?”
      声音仿佛在我自己的身体里回响,令我花了八年时间筑起的高墙轰然崩塌,槁木死灰。
      我抓起她的手臂,转过身将她肩膀狠狠顶在墙上,力道之大,令我的后背也隐隐作痛。
      “闭嘴!”
      她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还是这样冷若冰霜地注视着我,她的视线锐利地直□□愤怒的眼睛。
      “你不要再跟我提及她!”
      我看着她柔情似水的眼睛,手不觉地松软下来。她走向前,环绕的双手勾住我的脖子,将下巴搁在我锁骨上,脸凑过我耳边,性感鲜红的双唇在蠕动,喃喃呢呢:
      “晚安好梦,余光,你知道吗?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床褥将我的睡意埋葬,我把手伸出坟墓——不,是被窝。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错。因为在若干年以后,我说不定就会在被窝里假装平静地死去。我凝视着这只再熟悉不过的手掌,掌纹罅隙间潺潺流淌着某种难以言状的罪恶感。
      周至善丝柔的长发缭绕在我脖子上,酥酥麻麻。我在她轻柔的呼吸声中,闭上了眼。

      我不知道这一觉我睡了多久,反正醒来时,身边一侧的床褥已经失去了该有的温度。一连三天,始终没有周至善的踪迹,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杳无痕迹,我甚至未能找到她曾经生活在我身边的半点痕迹——除了她不知何时挂在我钥匙串上,我房间的另一条钥匙。
      她唐突地出现,然后到现在突兀地消失了。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回到与她相识前的日子。我如同一株干枯的爬山虎,日以继夜地攀附在这城市的残垣败瓦之上。窗外的路灯亮起,暗下,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能真正地辨别白天黑夜。我试图避免接触任何人,独自静候在这狭小的房间里。我有时会觉得那个女人就在这里,有时又在想象,她是否此时此刻正在某个可以肆意洞察我一切的地方,监视着我。
      我的眼帘成了幕布,与她相处的这些片段,如走马灯在地在眼前一跃而过。忽然,我想到了什么。
      我急忙打开钱包。
      我想起来我遇见她的那天,她递给过我一张写有她电话号码的纸。我当时随手塞进了钱包了,从来没有打开看过。
      但是当我此时打开纸张,看到写在上面的这串我再熟悉不过的数字号码时的,空气都凝固了——这哪儿是她的电话号码,纸上清清楚楚写着的,分明就是我自己的电话号码。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当时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
      我急忙走下楼。
      看门的大爷在楼梯拐角抽着水烟,瞥见我,友好地对我点了点头。不过,显然我并没有闲情逸致跟他聊家常。
      “大爷,你知道住在我对门的那个女人去哪儿了吗?”
      他被呛到了,连忙急促地干咳,尴尬地笑着:
      “我说小哥,着大晚上的,你就别作弄我这老头了。”
      “不,我没有跟您开玩笑,她前些天不是没钱交房租,被您赶走了吗?”
      “这,这怎么可能,因为在你对门那个房间,一直都只是个杂物房而已,根本没人租住过。”
      半信半疑的我还是向大爷讨了那房间的钥匙,亲自查看。
      我趔趔趄趄地跑上楼梯,逼仄的过道愈发加剧了我的不安。我深呼吸,试图让抖动的手指控制住钥匙。门划过地面,拖着冗长的咯吱声音。一股闷酸腐败的气味扑鼻而来,我小心翼翼地摸着靠门的墙壁,按下开关,暗哑的灯管瞬间照射在遍地杂乱无章的废纸箱。
      这是怎么回事?她是谁?她究竟在哪里?
      我踉跄地退后,脚后跟碰倒了地上的啤酒瓶。
      我想我知道她会在哪里了。

      从这个地方抬头看,应该可以看清漆黑垂地的天空;残缺的月亮孤傲地在上方窥探,目睹着这城市随时发生的吊诡之事;四周的玻璃幕墙中,人影交错,光怪陆离。
      不过这一切,我都无暇顾及。我的眼中此时只有坐在天台边缘,一身白衣的周至善。
      “余光,我在这等你很久了。”
      她没有转头,但我可以想象到她说这话时,狡黠的笑容。
      我走至她身边坐下。微风吹起她的长发,尾端在我脸上来回拂拭。
      “你为什么要骗我?”
      “骗你?不,余光,我从不骗你。我对你说过的话,为你做过的事,你统统都知道,”她侧过头,面无表情地注视我,“在这世上,人们都热衷于用谎言武装自己提防别人,那是因为他们之间根本不了解对方。对与你,我不需要保护自己,也不需要提防你,因为,我比你还了解你自己。”
      “余光,你在害怕什么?”
      我试图从她的眼睛里寻找出一丝丝因说谎的慌张和不安,但却是徒劳。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给我的电话号码,分明就是我自己的号码,你怎么解释?还有,我到你租的房间里看过了,你根本不可能住在那里!”
      “你到底是谁?”
      倏然之间,一阵剧烈的冲击从后背扩散到全身。周至善在我惊恐万状的视野中倾斜,颠倒,我从来没有试过用这样的视角端详过她的面容。
      她在我后背猛地一推,我正从七层楼高的出住屋天台上坠落。
      我要死了吗?
      我想起了多年以前那个遥远的下午,嘶嘶作响的煤气灶,还有贺敏的笑容,温柔得宛如从树叶罅隙间无意散落的晨光。
      可是,那段恍恍惚惚的记忆在岁月巨轮的碾压之下,已摧残变形。
      不,我不能死!
      我奋力抬起手臂,千钧一发之际,右手抓住外墙边缘。我可以想象到,此时此刻的我,就像挂在枝叶上未来得及霜冻的水滴,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冲着周至善大吼。
      她挪动身子,平趴在地,下巴抵在重叠的手背上。她特意向我靠近,嗤之以鼻的语气让我轻易就闻到:
      “我在干什么?我只是在帮你做你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余光,在你遇见我之前,曾经想过,你生命即将结束之时,要做些什么事说些什么话吗?”
      事已至此我仍无法相信,我与她会在这番情景之下说话。我更愿意相信这只不过是一场梦,但我却不敢放手一搏。
      “我不知道!你这个疯子!”
      “余光,快回答我,不然来不及了。”
      她伸出手,扳起了我剧烈颤抖的拇指。
      “我要说什么!我不知道,我为自己泛善可陈的生活感到可耻亏欠!这样你满意啦吧!”
      “不不不,你不必感到亏欠,非得说,你只亏欠了你自己。”她抬起头,我看不清阴影下的她,到底是以一副怎么的表情,“余光,你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胆小鬼。渴求幸福,渴求得到爱,却又胆怯受到伤害。”
      “如果我没猜错,刚刚被我推下的那瞬间,你有想到她吧?你在想你的那个小女朋友。你用眼睛看到的所谓事实告诉自己,你跟她就像云泥异路;所以你就用你与她回忆终日聊以□□,我说的都没错吧?”
      “想必你也不会回答我的,没关系。余光啊,这十八年来,你在为谁而活?八年前你父亲的死让你无所适从,于是你不得不带着怨恨,来到这座城市寻找另一个爱你的人相依为命。可偏偏,那个人根本不复存在。你行将就木地活着,但你的心却在半年前那个酒吧里已经死了。你低头看看你脚下那些行尸走肉的小生物吧,就算你对着他们强聒不舍,也不会在意你的生活是否泛善可陈,不会怜悯你的身世浮沉,他们甚至懒得抬起头,围观你,注视你。”
      “所以余光,你现在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扳起了我瑟瑟发抖的食指。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你还不知道吗?为什么我给那张纸写的是你自己的电话号码?为什么你钥匙串上,有两条一模一样的房间钥匙?为什么你对门的是,一间荒废已久的杂物房?你是否有想到过我曾说过的话?”
      ——“离开书店的时候,我留下了一把伞,希望拿着它回家的人,是你。”
      ——“喜欢的歌,差不多吧?”
      ——“对你会否,曾打错号码?”
      ——“我坐这里,你坐过吗?”
      “我知道你喜欢的歌,知道你喜欢的人;我会在你回家时为你亮着灯,做好热气腾腾的晚饭,对你说上一句欢迎回家。你觉得与你是何种关系的人才会无缘无故地为你做这些?你还不懂吗?你的母亲叫周若水,我叫什么名字?”
      暗影下,泪水从她盈盈秋水般的眼睛里流淌,滴落,划过我的鼻翼。
      “我的出现,我说过的话,我做过的事,我穿着的衣服,甚至于,我长发旖旎的模样,自有的林下风气,连同我的名字——都是因为你啊余光。”
      “上善若水,其实我就是你内心深处,酝酿已久,所臆想出来的,所无比渴望的那个母亲。”
      “你已经七天七夜没有好好闭上眼了。”
      “余光,我就是你。”
      “所以余光,你想起来为何常去那书店了吗?你想起来你在害怕什么了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