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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无关风月 ...

  •   “哎,老天都不知道怎么搞的,这里的冬天都这么冷,还让人怎么活啊!等我以后毕业了一定得离开这鬼地方!”
      “别抱怨了,乖乖地学习吧,明年等你考上高中,你爸妈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崇明一脸无奈地哈了口气后,又重新拿起钢笔奋笔疾书。余晖瞄了一眼,完全看不懂他那些天书一样的字符。跟表叔婶婶道别后离开了。
      虽说南方的冬天永远不会下雪,可余晖老觉得这里的温度绝不比北方的高。寒冷的风袭来,总是夹杂着充足的水汽,让每一寸接触到的皮肤都瑟瑟发抖。这是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寒冷,直往胸膛里灌进的寒风,正肆无忌惮地驱散着仅有单薄的暖度。
      “余晖你等我一下!”
      余晖走至巷口,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他转过头,原来是张雪。她急匆匆地跑到余晖跟前,喘着白气。
      “嗯?怎么了?”
      张雪迟疑片刻,从身后拿出一条藏红色的围巾,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替余晖围上两圈。
      “天气冷,我给你织的,别嫌不好看啊。”
      “挺好看的嘛,没想到你还会织围巾。好了我收下了,你回去吧。”
      余晖摸了摸这舒适的围巾,忽然想到,不知道现在若水如今够不够暖和......
      在去那儿的路上,余晖想了想,都快半年了。
      余晖有点失落——天空只是与湖水茫茫地灰成一片,看不见绯红的夕阳,远方树影婆娑,芦苇草被朔风吹倒一大片。目之所及,都是寒蝉凄切的景象。余晖坐在芦苇草丛中高起的大石块上,闭上眼,任由寒风侵肌,直至夜色降临。
      直至夜色降临,路上的行人寥若晨星。也对,这大冷天的,谁还会不窝在家瞎跑出来。余晖走至家前的泥路前,发现家门前有个身影来回彳亍。他正纳闷会是谁,不自觉地眯起眼睛,艰难地将视线在寒风中绷直一些。那个身影由最初的一个点,随着余晖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走,随之变大,由最初的模糊不清变得清晰可现。他看清了,极力地控制住抽搐的嘴角。
      “若水,是我。”
      就像半年多以前一样,现在余晖距离黑暗中那个身影,也是那个伸手可触的距离。
      那身影应声停住了,四周静谧,余晖耳畔传来哽咽的声音。她缓缓转过身。
      她变瘦了,身子很单薄,弱不禁风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浑身都散发着凌冽的凄艳,眼睛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什么也别说,我在这,还有我在你身边呢。乖,我们回家去。”
      他们两人,嵌在屋外的黑暗中。余晖再一次猝不及防地将若水的头按在自己结结实实的胸膛上,任由她再一次肆意哭泣。他紧紧将她拦腰抱住,试图想温暖她失去温度的身体和心。若水没有抵抗,只想就这样,让身体再一次软在他怀抱里。
      “不,余晖......我,我怀孕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真的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酒吧变得寂静不已,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雪姨,语气就像是确定了某个过去一直摇摆不定的答案一样。
      “真的?”雪姨不可置信的眼神,但表情上依然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呵呵,小光你这么说,让我误以为你本来就已经知道了呢。”
      “我之前确实就有过这样的想法,现在只不过是确定了而已。”
      我长舒了一口气,一下子听了这么多关于父母的事,这么多自己全然不知的事,如蚂蚁觅食般朝我爬来,头抽抽地发痛。
      “然后呢,我想知道后来,她为什么又要离开父亲。”

      余晖的手,依然将她抱得紧紧的,生怕她会凭空消失一样。就在此时,家里的木门倏然地打开。
      “余晖你回来啦?我煲了粥......”
      张雪满心欢喜地打开门探出头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寒冷的空气所然,她的笑容不禁僵住了,心里也莫名其妙地凉飕飕的。
      余晖和若水显然没料到张雪在屋里,余晖踉跄地松开了紧抱若水的双手。就在此时,张雪笑着说道:
      “啊若水你回来了?快快快,快进屋里来啊,我有事刚要走了呢。”
      还没等若水回话,张雪就披上外套低头一个劲地往外走了。
      余晖呆呆地愣住原地,直到若水拍了拍他手说自己先进去屋子,让他去追张雪,余晖才顿时反应过来,拔腿往张雪离开的方向追去。
      村里的小巷阡陌纵横,一下子功夫余晖就毫无头绪不知该往何处走了。他漫无目的地一边跑一边喊张雪的名字,可惜此时夜深已无人迹,无人回应。当余晖想着回头时,发现张雪就在前方巷灯下。
      “啊,啊......小雪,跟我回去吧。”
      余晖拉起她的手,张雪猛地甩开了,面无表情看着余晖。
      “回去?我这不就回去我家吗?”
      “说什么呢,我是说回去我家。”
      张雪轻蔑地笑了笑。
      “我为什么要回你家,我是你谁呀?大晚上的你喊我回你家?让别人知道我又不知道要听多少闲言闲语了。”
      她在“别人”二字上显然加重了语气,然而余晖也显然听辨不出。
      “你说什么呢?谁不知道我们都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我们问心无愧就行了。”
      “不,我问心有愧!”
      话毕,张雪转过头往黑暗中奔去了。只剩下余晖怔在氤氲的灯光下,不知所然。他看不到,张雪脸颊下的眼泪,在寒夜里变得冰冷彻骨。
      余晖怅然地回到家,屋子里只剩下头顶的灯泡还发出淡黄的光晕,但却足够温暖。
      “来,先吃碗粥,小心烫哈。”
      余晖从厨房捧出一碗热乎乎的粥,嫩绿的葱花漂浮在上面,他冲坐在床边的若水笑着。若水很久都没有见他这样的笑容了,很窝心,也很剜心。
      她接过后,犹豫片刻,将热粥放回床头柜上,氤氲的热气萦绕在碗口。
      “余晖,张雪她呢?”
      余晖端起粥,又放下了。
      “我也不知道她今晚怎么了,你不在的时候,小雪有屋里的钥匙,有时候她下班得早,就会在屋里做饭我们一起吃。你别多心......”
      “我知道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才是别误会了。余晖,有件事我也要跟你说清楚。”
      余晖重新端起粥,舀起一勺,放嘴边轻轻吹拂。
      “真是的,怕烫么?来,我喂你。”
      “余晖!”
      “就算是,那又怎么了?”
      热粥又被放回床头柜上,氤氲的热气萦绕在碗口。
      “你倒是骂我啊!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当初就是我一声不吭离开你的!你应该尽情骂我的,骂我‘你还有脸滚回来对着我哭哭啼啼的?’;骂我‘为了钱什么是都做得出’;骂我‘你这不要脸的臭婊子’,你骂我啊......”
      余晖还是静默不语,他将若水凌乱的刘海细腻地抚到耳后,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蕴含的希望被燃烧殆尽后扩散着余温的眼睛,那双因为糅杂着许许多多无助,惆怅,痛苦后变得混浊不清的眼睛。
      “因为我知道你在骗我啊。若水,你放心,我会等你,等你将那些憋在心里的话,有恃无恐地对我说出来。”
      她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了自己渴望的东西。
      “我妈妈,到最后,还是去世了。那时我跟了那帮人,去了大城市里,妈妈她也转到城里的医院去。我还以为,只要有钱了,就可是延续她的生命,可并不是那样,原来我才是最天真的那个人。我每晚都在他们的酒吧里当陪酒女,每晚都被迫喝很多的酒,的确,同时也能得到很多的钱。可是,有些事,并不是有钱了就可以实现的。”
      “有一晚,他们很开心,他们让我喝了很多很多酒,真的很多很多,多到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她低下头,无比艰难地叙述着那段挥之不去,噩梦般的记忆。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滴,就像刀子,一下一下地往余晖心里割去。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绝望的时候,但我只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我摸着肚子,就能轻易感受到它的体温,它的心跳。它正在一点一点地生长,是真的,这孩子是我的,是我的,任何人都不属于,是我的。最重要的是,它也同样拥有像普通孩子那样被阳光照耀的权利......”
      余晖甩开椅子跪下,跪在若水面前。牵着她的手。她的眼睛,又一次塞满了辛酸,无助,绝望,和悲怆。若水清晰地看到,他坚定不移的眼神,充满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若水,还有我在。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吗?还有我在你身边,你就把你所有的肩负的坚强,所有的痛苦,所有依赖,都统统交给我吧。对不起,我笨,我不懂什么是爱,因为我从小就没有任何人给予我爱的感受。我说不出什么是爱,所以我只会做,我只会默默地,为你做一切我认为是爱的事情。”
      “让我照顾你,照顾你肚子里的孩子,一辈子。就算我付出生命,我都会让你,让你肚子里的孩子,从此以后,过上幸福的日子。”
      “为什么,余晖,为什么......”
      “让我成为你生命中唯一的太阳吧。”
      若水的眼睛变得透彻明亮,她呆呆地看着余晖笑了,眼泪还挂在翘起的嘴角上。
      “余晖,我饿了......”
      氤氲的热气萦绕在他和她之间。

      “若水姐,你说宝宝能听到我说话不?哈哈,我叫崇明,是你叔叔,你好吗?”
      “好你的大头鬼啊,你这么多年书都白念了是不?怀孕才四个月你说能不能听到你讲话?你有常识不?”张雪侧头揶揄地冲余晖笑做了个鬼脸,戏谑说道,“再说了,还叫‘若水姐’啊?该改口啦!”
      “我,我是故意的,你以为我真不知道啊,这叫风趣你懂不?”崇明不服气地嘟了嘟嘴,但他的头被张雪敲了一下后,立马嘻嘻哈哈的。
      “是是,我错了,嘻嘻,嫂子好!”
      “你们俩别玩了,真是的。”余晖无奈地瞥了张雪一眼,“啊对了若水,阁楼已经收拾好了,我待会帮你搬东西上去,你就安心住在楼上吧。”
      “你也是的没常识!你们兄弟俩的脑袋都被门夹啦?你叫个孕妇住在阁楼?你嫌还不够担心啊?万一上下楼梯的时候摔着了咋办?别告诉我你也是故意的,这也叫风趣?”她还不忘瞥崇明一眼,“余晖你赶快把一楼的房间让出来给若水,自己乖乖地住阁楼吧,真是的。”
      余晖和崇明面面相觑,若水在一旁捂嘴偷笑。
      趁着崇明和若水在屋里头收拾,张雪拉余晖出来屋外。方才的嘻哈打闹没了,一脸严肃。
      “你打算就这样跟她在一起了?就这样当她孩子的父亲?”
      看着她严肃的表情,余晖已经料到张雪会问他这个问题了。
      “是,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爱,我不懂什么是爱。我只会默默地,为她做一切我认为是爱的事情。我会照顾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辈子。”
      张雪抬头看着云淡风轻的天空,舒了一口气。
      “我早就想到你会答得这么爽快,看来你不是心血来潮,头脑发热才做出的决定。我也不会多说什么,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哪怕倒下了,你趴着也会爬下去。不过余晖啊,别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肩上扛,”她顿了下,“你别忘了,你还有我们这些朋友。”
      “我知道了。不过至于崇明的话,还是先别告诉她事情的全部吧,说了也无益。”
      “你和崇明先回去吧,我还要和她打点些东西。”
      张雪点点头。
      “看,这件衣服好看不?我觉得也适合你呀!别老是只穿白色的衬衣啦,虽然说都好看,斯斯文文的,不过也试试其他的嘛。”
      若水一脸认真的样子从衣架上翻动几件衬衣后,拿起了一件橘黄色的衬衣,挺起肚子在他身前度量着。
      “试试这件怎样?我喜欢这颜色。”
      余晖将信将疑地试穿。
      “好看么?”
      “嗯真好看,我的眼光果然没错,嘻嘻。”
      若水摸着下巴,满意地回答。
      临近新年了,在大卖场内,新年的气息愈加浓厚,到处都是人来人往。虽然家里的储蓄已经是捉襟见肘,平时都只能是拮据过日子,但关键时刻,总得豪放一回的。余晖和若水达成一致,决定购买些新物品迎接新年。若水当然按捺不住内心对购物的渴望,这似乎就是所谓的女人的天性。她在货架之间东奔西跑的,丝毫没有顾及自己已经是孕妇的身份。余晖推着购物车时刻跟随在她身后,生怕她会出点什么差错乱子。
      不但如此,余晖还是很担忧若水的身体状况,她秀长的头发发端时常会干枯分叉。就像这样,余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发现若水身上不健康的端倪。不过现在,他看着若水活泼乱跳的身影,忍俊不禁......

      若水的肚子,每天似乎都会微微隆起一点——这当然就是余晖自己的说法。他画画之余,还花更多的时间去做些散工,多赚些钱,就多买些营养品给若水补补身子。虽然慢慢地,在他悉心照料下,若水的确是长胖了不少,脸色也变得红润有朝气,可还是会给人有种并不健康的莫名感觉。赶在新年前,为了让若水母子有个舒适点的家,余晖简单地将屋子里外都粉饰装潢一番,起码墙上的石灰再不会因为下暴雨而脱落了。他看到若水满是欢喜的笑脸,就会觉得很满足。
      时间在若水隆起的肚子上飞快溜过。盛夏的空气燥热感十足,医院到处充满消毒水气味。这让本来就心急火燎的余晖更是着急。直到护士从手术室里抱出呱呱喊叫的婴儿时,他才松了口气。张雪急忙上前来抱住孩子,余晖则一股脑地冲进若水的病房。
      若水身子很虚,脸色苍白。像是经历过某种惊天动地的灾难一般,不过从某种角度看来,也确实如此。余晖看到这样的她,很是心疼。但随后张雪抱着孩子进来,若水就满是欢喜地抱过她的孩子。他是这般的娇小脆弱,同时也是这般的生气勃勃,每一声的哭喊都极其有力地振动着空气,同时也在昭示着这是一份来之不易的幸福。她轻柔地,像蜻蜓点水一般地吻在孩子的额头上。
      “还是家的感觉最好啊,若水你说是不?”
      “是啊,你扶我躺下吧,我好累了。”
      余晖小心翼翼地扶若水到床上躺下,还不忘给她盖好被单。余晖在床边的椅子坐下。
      “你想过,孩子叫什么名字没?”
      若水含情脉脉地看着怀抱里熟睡的孩子,点点头,眼睛弯成狭长好看的弧线。
      “余光,好听吗?多帅气阳光的名字啊!我希望他长大后啊,也会喜欢太阳。”
      余晖愣住了良久,才随即抒怀地笑了。
      “好听,余光。这是个好名字,他将来的生活,也一定是春光灿烂的。”
      “若水,你,你怎么啦?你在流鼻血!”
      “呵呵,你紧张什么,我今天在医院收拾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磕到床头柜而已。我还以为止好血的呢,没想到还会流啊。”
      若水平静地接过余晖递来的纸巾,将鼻下的血迹擦拭干净。
      “余光啊,你可不要像你妈妈那样糊涂哦。”
      “你说什么呢,去去去,别吵他睡觉呀。”
      余晖关上了门,一下子寂静了,她甚至能听到余光轻轻的呼吸声。若水转头看着垃圾桶里,那些沾着她斑斑血迹的纸巾,若有所思地闭上了眼。

      余晖变得更加努力地工作,他接了两份的散工,起早贪黑的,把一切空闲的时间都用在赚钱上。而至于另外一部分“不空闲”的时间,就是陪在若水和余光身边了。只有到了晚上很晚的时候,余晖才会悄悄在阁楼里,一个人做他喜欢做的事。这两个月来,虽然是苦,但过得有滋有味的。
      而大多有空的时候,张雪也会来看看若水,希望自己能多做些什么,帮轻下他们一家的生活负担。
      “谢谢你哦张雪,你平时都要工作的,而一有空闲时间就奔过来了。”
      “你跟我客气什么,你们一家子,过得都不容易。”
      若水将信纸折好,偷偷塞进枕头底下。抱起刚满两个月的余光,他安稳地在母亲怀里入眠。张雪在一旁折衣服。
      “我倒是不辛苦。”张雪放下手中的衣服,“若水,你要好好照顾孩子和自己,也得好好照顾余晖啊,其实最辛苦的那个人是他。刚开始我不理解,我不明白他工作得这么累,这么苦,他还能笑着对我说没事。我知道他没有装,他要是装的话我闭上眼都能看出来,他的确是真心在笑的。”
      张雪认真地看着若水的眼睛,盈盈秋水般的眼睛。
      “后来慢慢地,我明白了。你知道吗?你就像他的信仰一样,在你面前,哪怕连自己的生命也是不值一提的玩意。再宽的坎,他也能跨过去,再累得活,他也能扛得起,再大的苦,他也能一口咽下,只要是你在他身边。他那个人不懂什么是爱,嘴笨得要死,心里有话也不懂怎样跟别人说。从小到大,他没有家人给予过他爱的感觉。而现在,他义无反顾地为你做的一切,就是爱,就是他所理解的爱。所以若水,你也能爱他么?”
      张雪的眼睛,同样是清澈明亮的,同样是真挚动人的。若水也不禁为之动容,她不由分说地点头,冲着张雪,用力地点头。
      黑更半夜,盛夏的夜晚总是繁星点点。余晖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生怕弄出一丁点声响打扰若水和余光睡觉。屋里不算漆黑,借着星光,余晖来到若水房门前。微微打开一条缝,罅隙间看到若水和余光正安然入睡,心满意足地笑了。转过身,走上阁楼。
      余晖打开窗,夜里清爽的微风让人为之一振。他坐在浸泡了清凉黑夜的画架前,拿起笔,糅杂着他的思想作画。余晖一旦拿起画笔,就会全神贯注,专注得连若水靠着门框边,满面春风地看着他自己也全然不知,每一次都是如此。
      他坐得很端正,屋外的光线照进来,驱散了一部分黑暗。零碎的光线装点在余晖的背影上,泾渭分明地凸显在若水面前。不知道过了多久,余晖转过头,才发现靠着门框边的若水看入神了。
      “若水,我吵醒你了?”
      “没有啦,我故意装睡觉的,就是想看你画画。我都忘了有多久,没这样看过你画画了。”
      感觉睡裙像是挂在衣架上一样,这一个月来若水又瘦下去了。之前的红润朝气的脸色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呀,她把一半的生命都给予余光了呢。若水的左肩带掉了,垂在胳膊旁。她马上意识到,半眯着眼,把掉下的左肩带提回去,可马上又再次掉了。
      “喂喂,这明明是新买的睡裙,怎么,怎么还是这样子啊。”
      “我怎么知道,说得好像是我故意那样子。”
      “好啦,都这么晚了,回去睡觉吧。你明天要是成了大熊猫的模样,小光看到你准会哭半天的呢,晚安。”
      若水点点头,转身关上门离开了。余晖脱去身上的衬衣,盖上被单躺在床上。这一晚,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轻易入睡。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预感让他恐惧。而在门的另一边,若水忪忪地站在楼梯上。黑夜将时间的概念也模糊了,不知道她站了多久,突然转身,打开了门。
      “余晖,我冷。”
      他没有过多的惊讶,自然而然地把身体挪向另一头,腾出已经暖烘烘的一侧。
      “嗯,过来吧。”
      若水掀开被单,静悄悄地钻进被窝里,暖烘烘的。余晖隔着背心都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很冰。但他依然背对着若水,纹丝不动,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很想给她温暖,可又犹豫了,似乎那样又不太合适。
      若水悄悄地偎依过来,他能明显感受到腰间被一只手无比轻柔地勒住。这下子,若水的身体完完全全地贴在余晖背后。
      “余晖,你爱我么?”
      “为,为什么突然间问这个问题啊?”
      “因为我想听你的回答。”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才是爱。”
      “不用再纠结那是什么,你只要回答我,在你心里面,你存在已久的那个答案。”
      “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虽然在等待一个已知的答案,可若水的声音还是颤抖着。
      “为什么,你为什么爱我?”她寻根溯源般地急切追问道。
      “我不知道,遇到你之前,我一直都是百无聊赖地过日子。未来,也只是个恍惚的概念。但从第一眼见到你,我隐约就感觉到,我的生命会因为你而转变。生活的点点滴滴因为你而有了变化。有人说,生活的意思就是不断寻找新的意义的过程。我想,你就是我新的意义了,我就将你放在我心里,心里那块从我出生起就空着的位置。”
      余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好将心里的想法,不加修饰地说出来。
      “那是不是别人所说的一见钟情啊?那,那要是我不再健康漂亮,要是我离开了你,不再你身边了,你还会再爱我吗?”
      “会。”余晖不假思索地回答。
      一个字的话最掷地有声,最令人安定。但此时这样不可置疑的态度却让若水畏怯了。她完完全全地感受到,身边这个男人内心的或风平浪静,或汹涌澎湃,全都因为自己。
      “我永远都会爱你,爱小光。”他补充了一句。
      “余晖,你说的永远,有多远?”
      “我这一辈子,我一辈子有多长,那就有多远。”
      这不是花言巧语,若水很清楚。她的耳畔响起了张雪的话:“你就像他的信仰一样,在你面前,哪怕连自己的生命也是不值一提的玩意。”
      “那如果我比你先死了,比你先一步离开这个世界呢?”
      余晖觉得这个问题不合时宜。
      “为什么要突然问这个?”
      “人总会要经历那种时候啊,就像我妈妈一样。”
      “我最想要的,就是花光我一辈子的时间,用光我一生的力气来爱你。所以就算要经历生离死别,那也必须是在我们相濡以沫一辈子后,白发苍苍的时候再讨论。”
      “不,余晖,你听我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了,离开这个世界,你能不能就不要爱我了。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如果当我不能再靠在门框边看你画画,不能陪你一起看日落,不能再开门逗你笑,不能再帮你擦拭身上的伤口,不能再软在你怀抱里哭泣,不能再停在你胸膛上倾听你心跳,不能再为你挑选衣服,不能再躲在你被窝里,贴在你背后的时候,如果真的到了那时候,你就不要再爱我了,好吗?”
      “若水......”
      “余晖,我累了,我们就这样睡吧好不,晚安。”
      一切又回归到最初那个静谧的状态,余晖由始至终都没有转过身,他看不到若水是用怎样的表情一口气说完那些话。他只觉得后背有一股温热的暖流不停流动,他思忖着那些话,那些她似乎蕴藏已久的话。
      到最后他还是抵不过安静,闭上了眼。在梦中,他看见若水在奔跑,她苍白的背影被身后的黑暗追赶着,一直不停地奔跑。他拼命在追随,伸尽手臂想要拉住她,却只能任由她离开;想喊她,却发不出声音。裙摆在摇曳,逐渐模糊不清,最后缩成一个点,被吞噬在无尽的黑暗深渊中......
      拂晓,黎明。
      还没来得及感受晨光抹在脸上的写意,他摸了摸身边早已失去温度的床褥。余晖蓦然惊醒,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再一次瞬间被抽空了。他惊魂未定地冲下楼,甩开若水房间的门,脸色苍白的他木讷地怔在原地,只看到余光在床上,呱呱哭啼。哭啼声一下一下地,宛如锋利的尖刀,再一次捅向本已隐隐作痛的心。他瞪大眼睛,空空如也的眼睛......

      “所以,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走?”
      “没错,就像我所说的。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可就这样毫无征兆,也不留下任何东西,她就这么离开了,没有踪迹,没有消息。不只是余晖,连我们也都一起手足无措。”雪姨侧眼看一下我,补充道,“我跟你崇明叔。”
      “不,不完全是这样的。”
      雪姨听到我的话后,瞳孔里塞满疑惑。
      “她,她有留下一封信,一封给我父亲的信。”
      我从胸前的背包里,利索地拿出一本残旧的皮质日记本。我翻开其中一页,浓郁的纸张味道立即扑鼻而来,一张写满字的纸赫然在目。
      “我第一次走进父亲的画室,翻动整理父亲的东西的时候,发现了父亲的日记本,和那个让我找到这里来的信封。而日记本就夹着这封信,因为字里行间写满的都是对父亲,对我的不舍,所以我一直恨那女人。”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恨我母亲,为什么,为什么她内心里明明就很爱很爱父亲的,可是为什么偏偏要虚伪地说这些话,写下这些字;为什么她偏偏要离开父亲,离开我呢?所以我要去找她,我要问她,为何连一封安慰我的信都不回,为何连父亲死了她都不回来,为何连只剩下我孤独一个人生活她都不回来。”
      雪姨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封母亲唯一留给父亲的信,手指显然在颤抖,把乱了的刘海绕在耳后,我才发现她眼角也在抽搐。
      余晖,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我独自一人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生活,你不要再设法找我了。我想你现在一定哭了,傻瓜,不要哭了好么?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很难很难,但你也要开开心心的,你还要笑着生活下去的呢。其实我犹豫了很久,犹豫该不该作出这个决定。你不知道,我妈妈昏迷前最后的一个早晨,她已经变得很瘦很瘦了,瘦得只剩下骨头。她睁开眼后,用力紧紧握住我的手,似乎要用尽余下所有的力气一样。她说回去,不停地说回去,我不懂。回去?我们本来就已经没有什么地方非回去不可的。她眼睛还很清晰,我知道她还很清醒。她又说身边,不停地说身边。到最后去世了,也没有说清楚。
      那时候,连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都离开了。只剩我一个人待在那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那帮人,那帮人的确给了我很多钱,足够生活,也足够安葬我妈妈。到了现在对于他们,我已经没有任何一点的怨恨了。恨不是一个让我必须生活下去的理由,你才是,爱才是,你的爱才是。放心,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小光的存在,都不知道。我曾经彷徨过,在那段最痛苦的时间了,曾经想过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给予我希望的还是你。我住的地方不大,唯一难能可贵的就是可以看到日出。那样的太阳,那样的拂晓,真的好美。我耳边响起你那晚说的话,你还记得我喜欢太阳;我想起那晚的你,那样伤痕累累,那样义无反顾,那样不顾一切也要带我回去。死确实是一个让我解脱逃离的方法,但同时永远都不会是最好的那个。
      因为我舍不得死,舍不得你。于是我下定决心,我要生下这孩子,我要让他也能看看太阳,让他也能知道,这世界上最美的东西。我好想回到你身边,我知道,无论何时,不管我发生什么事,唯一会义无反顾接纳地我的,肯定就是你。我很自私吧,可你说没关系。你一直是那个让我变得有恃无恐的理由,可是你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你不可以对我这么好的,我是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你把所有的爱都给予了我,那你自己呢?你怎样爱你自己啊!
      你知道吗,我那天听了她的话后,我真的震惊了。那一刻我很清楚明白,对于我,你连生命都可以不要。可余晖啊,不能这样的,不可以的。为什么你要用生命去衡量给予我的爱呢,甚至,甚至连生命都比下去了。直到那晚,你跪在地上,请允许你成为我生命中唯一的太阳的时候,我那一刻,突然醒觉了,妈妈弥留之际苦苦挣扎也要对我说的话。她是说:回去,回去吧,若水,回去余晖的身边吧......
      我还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妈妈说我,能遇到你,真是好。命运吧,命运让我遇到了你,可命运又同时注定我们不能在一起。所以我祈求你要照顾好小光,不,其实我不这样说,我相信你也一定会做到,像爱我一样爱他。还有啊,你肯定不知道,打从一开始,我就想好的了,要是宝宝是男孩的话,那就得叫余光。呵呵,一想起你那个惊讶的表情,我就很想笑。像你说的那样,我也希望他将来的生活,会是春光灿烂的。
      最后,你要记住我最后对你说的话哦:我要答应我,现在我离开你了,不能再靠在门框边看你画画,不能陪你一起看日落,不能再开门逗你笑,不能再帮你擦拭身上的伤口,不能再软在你怀抱里哭泣,不能再停在你胸膛上倾听你心跳,不能再为你挑选衣服,不能再躲在你被窝里,贴在你背后的时候,你就不要再爱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余晖,对不起......
      雪姨又反复呢喃读着信的最后一段,似乎在不停思忖着更深一层背后的意味。同样,我看了千百遍,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母亲会忍心离开这样不顾一切爱着她的父亲。雪姨放下信,才发现她眼睛噙满泪水。
      “这,或许就是你母亲爱他的方式吧。”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余晖对着电话满是疑惑地问道。
      “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说。哥,你跟若水姐的事,我全都知道了。是,是若水姐告诉我的,我知道她在哪!”
      声音都在耳朵里“嗡嗡”地乱作一团,余晖实在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话。足足十年了,他足足十年没有打听到任何有关若水的消息。此刻他脑子就像是短路一样,所有关于她的画面在眼眶里来来回回闪现。
      “你,你说,你知道若水在,在哪?在哪!”
      余晖的嘴唇在颤抖,差点连话都说不清了。
      “哥,你先别着急。若水姐她几天前找到我,说她想回小村里来,所以就拜托我先找间出租屋给她暂住,她还叮嘱我千万不能告诉你。可是我,这种事我可不能瞒着你呀。因为......”余晖全神贯注地在听着,电话那头明显地在哽咽,“因为若水姐她生病了,脑肿瘤,就像曾经梁阿姨那种......”
      车辆差点就避闪不及撞上去,粗犷的司机探出头来大骂,路上过往的行人很是疑惑,他们不明白这个背着画架,在路上狂奔的男人为何会一边没命地跑着,一边呐喊着流泪。
      “等我,等我,等我啊,若水!”
      ——其实十年之前若水姐她之所以要离开,就是因为这件事啊,她可不想再给你添任何负担了。
      ——她很清楚自己会命不久矣,她可不想再让你伤心难过啊。
      ——可她却很想很想再回到这里来,她很想选择在这块有你存在的地方离开人世。
      ——地址是村西西苑路85号。
      他抬头看看门牌——村西西苑路85号
      “咚!咚!咚!”
      这回他想都没想就发狂似的敲打着门。
      开门的果然是若水,感觉像是刚睡醒——不,倒不如说没睡醒。她穿着睡裙,左肩带还是掉了,垂在胳膊旁。头发乱糟糟的,半眯起眼睛。十年了,她还是没怎么变化。只是身子更加瘦弱了,脸色更加苍白了。仅仅是她眼角上的皱纹,让他清醒过来,足足十年过去了。
      “哈哈哈哈哈......”
      余晖忍俊不禁,撑着门框笑起来了。
      一切似乎又一下子回到了从前。
      若水怔住了,瞪大眼睛看着余晖,看着他这番飒爽的笑容。仔仔细细地揣摩一番,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摸到他被十年时光细心琢刻后沧桑的脸庞,酥酥麻麻的,如同触电一般。她终于确信了,这个十年来魂牵梦萦的场景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她多想把这个爱她一辈子的男人俊俏英姿的容貌都记住啊。可脑子此时像是短路一样,所有关于他的画面在眼眶里来来回回闪现。
      “余,余晖?”声音沙哑无力。
      “什么别说,我在这,还有我在你身边呢。乖,我们回家去。”
      “你扶我躺下吧,我好累了。”
      余晖还是那样,小心翼翼搀扶着若水,到一旁的床上躺下,还不忘给她盖好被单。余晖则是在床边的椅子坐下。可这么一晃,就十年的时光了。
      “你怎么变得这么丑啊?”
      他和她对视着,余晖还不忘开口调侃她。
      “你也好看不了哪里去!”
      若水嘟起嘴,想假装生气,可自己却先忍不住笑了。
      “你能到这里来,肯定是你的好弟弟说的吧。”
      余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消遣她。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他可憋不住秘密的。不过幸好,你找的是他。要不然你说我该怎么办好。”
      “那些事,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所以我才想找他帮忙。原来他们一家都搬走了呢,连张雪也是。那间老青砖屋都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吧,现在都成了残砖败瓦的模样。可说来也真巧啊,我这么巧地就碰到他回来了。”
      “他有出息,读书有成了,现在在大城市里找到份好工作,连同表叔婶婶都搬到城里去了,加上工作又忙,所以就很少时间回来了。而张雪她也搬去城里,开了间酒吧。如今只有我跟小光还留在这里,等你回来。”
      可是若水连喘口气都显得力不从心。
      “小光,怎么样了?算上今天,他刚好十岁了呢。哎呀,我真糊涂,连我儿子的生日都忘了,我该送个什么东西给他好呢。他喜欢什么东西啊?”
      “是啊,他很乖,又听话。长得像你,慧黠可爱的。”
      “不过小光,是我对不起他。这些年来,我都没有尽过当母亲的责任。他肯定会恨我吧,怎么办,我不能再见他了,不能再爱他了。余晖,你一定要告诉小光我爱他,很爱很爱的,能叫他原谅我么?”
      “不,他也很爱很爱你,我会带你回去,让你亲口对他说。还有啊,小光他喜欢太阳,跟你一样呢,都喜欢太阳。”
      “是太阳吗?”
      呓语般的轻柔。若水极力地睁开眼睛,想看清楚,余晖的样子。在余晖看来,她的眼睛永远都是盈盈秋水般的纯净清澈。他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眼眶渐渐微微泛红,看着她眸子里渐渐噙满泪水。
      没有一点预兆,骤然之间,若水从鼻子里流出两泓殷红的血液。余晖来不及反应就用自己的袖子在擦拭,不停地擦,可雪白的袖口上那块殷红的血迹却依然不断扩大。
      “没用的,麻烦死了,每次都止不住的。任管它流个够吧。还能有多少血流呢。我帮妈妈擦的时候,我看着都要哭了。”
      余晖不停擦,不停地想:她身子本来就弱,脸色常常都是苍白没朝气的,要是自己能早些发现该多啊,为什么自己没多留个心眼呢。他恨自己,恨不得自己替她遭这个罪。
      “对不起,对不起,若水,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早点发现,是我的错。来,现在我就带你回家,小光还在家等着你呢。”
      “你对我这么好,这些情,只能下辈子还咯。下辈子,要是真的还有下辈子,我一定一定不会再离开你了。现在,余晖,你走吧,我要死了。我不会去做化疗的,那样搞到自己死之前的样子都变丑了。”
      她瞳孔里的光芒,似乎正一点一点地暗淡失色。
      “不,我不走,我要带你一起回家。”
      余晖的话轻描淡写,却能迸发出那种不可抗拒的坚定力量。
      “余晖,你说等我死了以后,我,我能不能成为天空中的太阳呢?能不能也成为你爱的太阳,能不能成为你生命里唯一的太阳呢?”
      “傻瓜,不用等到下辈子,不用等到你死,根本不需要等。你还不知道吗?我遇到你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是了。”
      她嘴角再次翘起成好看的弧度,最后一次。
      “真的?”
      “真的!”
      无数影影绰绰的回忆重叠印刻在余晖的脸上,她竭力地用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呢喃着。
      “对不起,对不起,余晖,对不起.....”
      “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若水,我全都知道了,我们回家吧......”
      若水早已泣不成声,晶莹的眼泪从那盈盈秋水般的地方纷纷扬扬地流出,苦涩的泪水仿佛统统回流到余晖的心里,连鼻头都变得酸溜溜的。他点头,不停地点头。双手紧紧牵住若水无力的手,生怕她又会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能再让她离开自己了。那些挂在他眼尾纹上的泪水,一滴一滴地坠落在若水手上。他听懂了,若水这句不完整的话。当十年前,余晖怅然若失地看着若水唯一留下的那封纸短情长的信,反反复复地读着那最后一句话时,他就懂了,他就听懂了若水一直以来都在说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余晖,对不起,我爱你,我爱你......”
      霎时间,余晖闻到了不寻常的气味,类似煤气的气味。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擦干眼睛,奔向厨房。他听到嘶嘶作响的声音......
      “什,什么气味?”
      “不要......”

      “铃,铃,铃......”
      “嘟,嘟,嘟......”
      “你好,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我悄悄搁好话筒,蹑手蹑脚地溜开。

      “当时消防队花了三天时间所写的调查报告交代得很清楚了——而你父亲的手机,是我送给他,方便联系的。知道他号码的人除了崇明和我之外。”她的声音变得软弱无力,活像个瞬间泄光气的皮球,“没错,就只剩下你。所以,导致出租屋煤气泄漏爆炸的那通电话,是你打的吧?”
      我甚至能从雪姨的瞳孔里,看到自己因为惊讶,恐慌,彷徨而扭曲的表情。
      “是崇明一心想保护你,他不想你知道这些事,他一直将这件事当成秘密,死死地藏在心里。所以他一直对你讳莫如深,他希望你能想其他普普通通的孩子一样成长。可事实上,他这么都没想到你会这么倔,跟余晖一个样。他这些年来,用一切你知道的或不知道的方式在了解你关注你照顾你。”
      “虽然我不赞同这个乏善可陈的做法,我还是认为当时就该让你知道的。可是他说,要是余晖还在的话,余晖也一定会像他这样做的。他说等到有一天,你长大后,能找的到我的话,到那时再让我将所有的事情,一字不落地告诉你。”
      “就是现在。”
      再一次,全世界都安静下来。这像是历经末日般浩劫后的安静,这像是死一般的安静。这同时也让我很清晰地听到,心里底处灵魂被绝望肆虐的咀嚼声;现实正撕碎我曾经的梦,一路摧枯拉朽地撕裂着。再一次把我的躯壳推向血淋淋的深渊,粉身碎骨后发出空洞骇人的声音,一种无法愈合的破碎声。
      过了八年了,我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听到关于父亲的噩耗的那时候。一切又重新回到那个起点,失去太阳的起点。半响,我松松地张口嘴。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这一切都早已注定好,我早就被计划好,会坐在这,坐在这酒吧里,坐在你面前,听着你说那些关于我的,关于我父母的往事。雪姨你知道吗,就像受过的伤,哪怕仅伤及毫毛,舔干净结痂后也都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疤痕。可一直隐隐作痛八年后的现在才知道,这道触目惊心的伤疤竟是我自己亲手划下的,害死我父亲的,害死作为我父亲的他,就是我自己。”
      雪姨低下头,我再看不到她那些盛气凌人的眼神。她在沉思着,似乎在认真构思着安慰我的措辞。台上那瓶牛奶,水珠还完好地贴在外壁。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我已经离开酒吧了。
      哪怕是盛夏,在城市的夜里也不会见到繁星点点的天幕。那块被高楼大厦所切割开的天空,像是张大嘴巴的大口,正要吞噬抬头仰望的人。
      街道上只剩下我在漫无目的地走着,两旁的商铺铁门紧闭,到处散发着这种铁锈一般腐朽的气味,拒绝此时毫不相关的人。直到大腿传来疲惫的信号,我抬起头,看到了写着“住宿”的牌子。看门的是个大爷,边喝着浓茶,边听着收音机怡然自乐。小房间里都凌乱堆放着同样大小贴着明星的海报的褐色纸皮箱,还有些唱片。他探出头来,看我落魄的样子,也不多说些什么,接过我的钱,简单交代之后,我拿起钥匙便往楼上走。
      房间比我想象中的要小,但一个人住的话也无妨了。我把唯一的窗打开,以稍微驱散一点房间里压抑已久的气味。
      我猛地一下拉上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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