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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章 绸缪(1)(2) ...

  •   杭州的夏天实在不好过,时令已过了立秋,却依然是潮湿闷热,饱含水气的空气如同糨糊粘在人身上挥之不去。直到七月二十日夜晚,来自东海海面的狂风暴雨突袭江浙两省,沿海地区顿成一片汪洋,随后三日的靡靡细雨,终于令杭州城褪去了暑热。

      杭州城西的芙蓉街,两侧店铺栉比鳞次,街衢上一向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七月二十三日这天却绝了人迹,只有青石板被洗得干干净净,映着天光闪闪发亮。衣履鲜明的总督府亲兵,路边每隔十几步就有一个,绵延出半里地,一直延伸到总督府的大门前。附近的百姓只知道七省总督胡宗宪今日回府议事,却不知道这份排场,其实是为了一位不速之客,他们谈之色变的倭寇首领,徐海的三弟——徐洪。

      总督胡宗宪是得到信后连夜从平湖练兵场赶回。他这半个月的时间都泡在那里,亲自盯着配备了鸟铳火炮的新式战船操练,人已晒得黑红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七月初的海口大捷虽然振奋人心,嘉靖龙体抱恙依然亲批捷报以示慰勉。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一战胜得有多么侥幸。

      徐海被胡宗宪以金帛财物和高官厚爵作诱饵反复游说,加上王翠翘和绿珠的枕边风,无奈之下终于在朱泾与南路滞留的海寇短兵相接。他的目的原在劫船,部分海寇弃船而逃,他便暗中下令放开一条逃生之路,将近四千多海寇突围而出,沿水路向东南逃窜,准备入海东渡。俞大猷率领的官兵早已在海口严阵以待,胡宗宪亦赶至前线戎服督师。

      鏖战一触即发的时刻,哨探却抓到一个前来投奔的海寇,声言有要事面见总督。见面后先呈上一把剑,剑柄上深蓝色的棉线,因年深日久已褪成斑驳的月白色,而剑鞘上的牛皮也已磨出粗糙的底色。这柄剑胡宗宪只见过一次,却印象深刻,因为它的破烂程度和其主人的身份实在不相配,当时他的目光追着看了很久,然后开玩笑说,堂堂提督府的总管,挂着这么一柄破剑四处招摇,实在有骇视听。那年轻的剑客却按着剑柄一本正经地回答: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想到这句话,胡宗宪顿时心跳加快,手心微微出汗。他打量着那个海寇,一张年轻稚气的脸,年纪不会超过十八岁,他担心从那张嘴里报出周彦的凶讯,那他和曹懿之间的梁子就算彻底结定了。小海寇的第一句话让他的心落回原处,第二句话却让他的心脏几乎跳出胸口。

      “在下受人所托,以此剑为信物,有话带给总督大人。南逃的船队已兵分两路,一路经张堰直奔海口,另一支改走南跄,打算两路夹击硬闯海口。”说完他递过一片白色的棉布,两边裂帛处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线头,看样子是匆忙间从衣襟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酱色的线条草草画着一张图,两个箭头一北一南同时指向海口。

      胡宗宪和徐渭在密室中盘问了他小半个时辰,小海寇反反复复解释:周彦是从筵席中借口小解溜出来,时间紧迫已无暇通过内线传递消息。他肯为周彦驱遣,只因周彦当日闯营时手下留情饶过他一命,又同为扬州老乡,他想回家,不愿继续漂流在海上为盗;至于消息的来源,周彦在前几日的海战中救了徐海一命,两人已经拜做异姓兄弟,徐海如今诸事并不回避周彦,他只是复述周彦的原话,具体细节并不知晓。这番话严丝合缝,找不出丝毫破绽。

      和身边众将领商榷,几位参将却同时质疑,这件事过于蹊跷,只凭一把长剑如何取信?力劝总督慎重,不可战前自乱阵脚。胡宗宪和徐渭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遣退了众人后,胡宗宪问一直沉默不语的徐渭:“文长,你心里是什么章程?”

      徐渭大剌剌地翘腿坐着,只说了一句话:“拨开迷雾见青天的方式,是抛开一切细枝末节,只看谁是可能结果的最大受益者!”

      胡宗宪大力一拍桌案,灯火被震得跳了几跳:“英雄所见略同。焉知不是徐海故意放出消息,以便坐收渔翁之利?”

      接到总督手令,官军借着夜色紧急转移。天明时分,当战船的轮廓在乳白色的晨曦里渐渐清晰,两路集结的海寇同时发现,原想两面合围抄了官军的后路,如今却一头撞进了官军的包围圈。他们在一张结得结结实实的网中东拼西撞,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东北方被强行撕开了一个口子,三四条船最终仓皇逃逸。俞大猷并没有派人追击,反而一路放行。

      胡宗宪上奏报捷,七月十八日朝旨到达浙江,除嘉勉所有有功之臣,特意提到寇首徐海:许海连年抢劫,杀掠居民,实属罪大恶极,今虽愿意投诚,则须痛绝前非,建功立业,方可赦免其罪,延泽子孙。

      盘踞在乍浦的徐海陷入连日的沮丧当中,他终于明白一个事实,自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死里逃生回到柘林的倭酋固然义愤填膺,再加上陈东的撺掇,虽然萨摩王还是将信将疑,但各岛酋长却因此大哗,恨不能立刻联手剿杀徐海,柘林老巢,他是不敢回去了;想东渡离开中国,却担心被官兵如法炮制,在海口合围全歼,日本,他也回不去了。他把这三个月的遭遇仔细回想了一遍,不得不承认,自己象小孩子手中拴了线的蚂蚱,一直都是闷在别人的手心里蹦跶,如今只有死心塌地归顺明廷一条路可走。算是无奈之下的诚意,他派三弟徐洪带着自己所佩的飞鱼冠、海兽皮甲以及暹罗宝石、龙涎香等数十种珍奇之物,前往胡宗宪处请求随侍。

      对徐海的礼物,胡宗宪微笑着接受了:“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徐洪随侍的要求被他婉言谢绝,“随侍就免了,回去请转告令兄,朝廷既然有意宽赦,你们应为平倭尽心尽力,有了拿得出手的功绩,方可奏本请封官爵。”

      徐洪于是笑道:“胡总督说得很是,所以二哥另外置办了一件特别礼物,有兄弟正在门外守着,请胡总督传了进来。”

      “噢?”胡宗宪眼光一闪,转头吩咐身后的侍从:“带进来!”

      有人领命出去,过不多久,一身着黑色劲装的青年肩上扛着一件东西从外面进来,象掼一袋米一样,把那件东西卸在地上,然后拍拍手,吊儿郎当地抱拳说道:“请胡总督验明正身。” 众人这才看出地板上横着的,竟是一个浑身上下被捆得象粽子一样的人,头上蒙着一块黑布,仰卧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看到胡宗宪微微露出惊异的表情,黑衣青年英俊的眉目间已忍不住绽开灿然的微笑,这几个月周旋在海寇群中,乍然看到熟悉的自己人,实在无法按捺心中的喜悦和快乐。左右的亲兵看到此人如此没有规矩,忍不住要出声呵斥,胡宗宪却视若无睹,只是微微一笑,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徐洪:“这个礼物果然特别,不知是死的还是活的?”

      徐洪哈哈笑道:“当然是活的,只是被点了穴。” 他向黑衣青年做了个手势,“阿彦,摘了他的面罩。”

      这位阿彦当然就是做了两个多月人质的周彦。他扫了一眼众人迫不及待的神色,嘴角漾出一点顽童一样淘气的笑意,仿佛是有意加重他们的忐忑,他抬起手,慢吞吞地一寸寸揭去黑布,众人不由自主地抑住呼吸,所有的目光都凝注在他的手指上。面罩下渐渐露出的,是一张面相凶恶的脸,最显眼的标志是一脸错落有致的黑色麻坑。嘴里显然塞满了麻胡一类的东西,唔唔着却说不出话。

      周炎提腿在他的腰眼处轻轻踢了两下,那人便开始扭动挣扎,费力地抬起脖子,眼珠四处乱转。胡宗宪目光凝聚,瞳孔已经开始收缩,盯着他慢慢地吐出两个字:“叶麻?”

      唔唔声顿时放大了一倍,周彦捏住他的两腮用力一挤,厅堂里立刻响起炸雷一样的声音:“徐海你个鸟人算计你叶麻爷爷!断子绝孙的老绝户头,妈的老子做了鬼也要拖你一起下地狱!”

      犹如平地一声雷,除了徐洪和周彦,其他人都被那两个字惊得目瞪口呆,那些耀目的麻坑里似乎填满了邪恶的气息。叶麻本名叶明,幼年的时候染上天花,命保住了却因此破相,从此人人皆呼叶麻而忘了他的原名。他在海上四霸中虽名列忝末,却以凶狠残暴出名。把未满月的婴儿缚在竹竿上用开水浇烫,听着小儿的惨哭声供酒后取乐,是他的心头好。民间提到叶麻的名字,几乎恨不得食肉寝皮、啖脑吸髓。

      徐洪被叶麻口不择言的叫骂惹得心头火起,冲过去照着叶麻的胸口狠狠踹了两脚,大骂道:“王八羔子,死到临头还嘴硬!” 骂完犹自觉得不解恨,踩在胸口处的脚一加劲,几声脆响,叶麻嘴角冒出大堆血沫,双眼翻白,立刻没了声音。

      “徐三!”胡宗宪气得脸色铁青,暴喝一声拍案而起,“你给我住手!”

      周彦原在一边抱着手臂看热闹,看到胡宗宪发了脾气,这才上前紧紧抱住徐洪:“三哥,这是总督府,别过分。”

      徐洪对着叶麻狠狠啐了一口浓痰,转身单膝跪下禀道:“叶麻对我们兄弟归顺朝廷不满,前些日子闯营行刺,好在被兄弟们拿下。小的奉了兄命送这份大礼,是杀是剐都凭总督发落。”

      胡宗宪的眼神在他和叶麻之间来来回回逡巡了几遍,脸上并没有出现他期望中的惊喜表情,只是点点头,然后命令左右:“先宽了绑缚,暂时收监!” 几个亲兵将叶麻抬了下去,地板上淋淋漓漓留下一路血迹。

      胡宗宪走下主帅座椅,握着徐洪的肩膀晃了晃,神色似乎有些恍惚:“阿洪啊,这份礼太大了,一时半刻难以消受。这样,今晚我写封手函,劳你带给令兄。若想在杭州多留些日子,就在府里将就几日。”

      徐洪咧开嘴笑道:“兄弟们自有要去的地方,就不叨扰总督了,明日我再过来。”

      周彦跟在他身后往外走,出门时趁人不注意,回头对胡宗宪挤挤眼睛笑笑。

      打发走了徐洪,胡宗宪命人备下一桌酒席。他取出那柄旧剑把玩了一会儿,试着想将剑身拔出来,谁知剑仅出鞘一寸便觉艰涩异常,剑身处如有青气缠绕寒光逼人,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隐隐有啸吟之声在耳边回荡。他有些心惊,暗忖此剑虽貌不惊人,却好象颇有来历。想起那些名剑的传说,他不敢再造次,把剑放在手边,安心等着要请的人。过不多时,周彦果然随着总督府的亲兵回转,看到这个阵仗,颇有些吃惊。

      胡宗宪挥挥手让左右退下,“周……” 他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的青年,犹豫了一下决定沿袭徐渭和陈可愿对他的叫法,“周哥儿,来来来,这次大捷多亏了你,这桌酒特意为你接风。”

      周彦是一向野腔胡调惯了的人,在侯府就很少立过规矩,曹懿也从不在上面拘束他。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在胡宗宪的坚持下,只好侧着身子坐下。起初多少有点拘谨,几杯酒下去便完全松弛,开始有说有笑。

      胡宗宪倒是极其欣赏他的明朗爽快,接连替他筛了几杯酒,然后把剑递过去,笑道:“完璧归赵。佩剑突然失踪,徐海没有丝毫怀疑?”

      “他正好送了一把新的给我,旧的么,自然收起来了。”

      “唉,这几个月让你吃苦了。” 胡宗宪心中不知有多少疑问,却也只能耐着性子从场面话开始过渡正题。

      周彦接过剑顺手插在腰带上,听到胡宗宪的话,抬起眼睛大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胡总督说到哪儿去了?徐海几千个喽罗,见了我都要规规矩矩站直让路,口口声声叫‘四哥’,哪儿找这样的便宜事去?”

      “噢,” 胡宗宪看上去兴致盎然,“前些日子传出来的消息,徐海一直禁闭着你,怎么会有机会救他一命,还拜了把兄弟?”

      周彦歪头回想了一下,已是笑不可抑:“我也不明白,好象就是拼酒拼出来的交情。头天晚上放翻了他,第二天我就可以在营中自由走动了。救他也是偶然,他被人追着打得狼狈不堪,以多胜少这种事我一向看不过眼,上去帮了把手,然后就成了他的好兄弟。”

      胡宗宪听得大笑:“小哥真是性情中人。” 他举起杯子和周彦碰了一碰,“幸亏你安然无恙回来,不然怎么和你家小侯爷交待?”

      看着周彦仰头一饮而尽,胡宗宪沉吟了一刻,某件难以启齿的事,必须要告诉周彦。“周哥儿,有件事要让你知道,小侯爷回了北京,提督府已经被封了。” 他斟酌着语气,尽量放慢语速接着说道:“我已命人收拾出一个地方,你先在这边委屈几日吧。”

      周彦的神色却非常平静:“一个月前已经知道了。胡总督,不用费心,今日我就启程回京。”

      “这么说,小侯爷的事,你全知道了?”

      “是。”

      “你在那边怎么会有他的消息?”

      周彦握着酒杯出了会神。“胡总督对魏铮这个人,还有没有印象?”

      “魏铮?魏铮?”胡宗宪重复了两遍,忽然反应过来,“难道是烟波楼出手伤人的那个魏铮?”

      “就是他!” 周彦的脸上出现一丝凛冽的笑意,“这人手眼通天,浙江地面和北京官场上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

      胡宗宪愣了半天才消化掉这个消息,“徐洪叫你阿彦,你的真实身份,也是他揭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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