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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十九章 会亲 ...

  •   一路沿着垂花小径往前院走,曹懿还在想着如蓝那句话,眉头紧紧皱在了一处。自从他被明旨去职,浙江的消息就完全断了,只能从邸报中得知一鳞半爪,形势似乎正沿着他铺好的路在往前推进,唯有周彦生死不明。正想得出神,身边提灯引路的婢女小声提醒:“侯爷,您走神了,该拐弯了。”曹懿一笑,忙折身向南,拐过回廊,便看见吴顺来在廊下踱来踱去,已是一脸焦急之色。

      “廷瑞……”吴顺来冲过来对着他的肩膀便砸了一拳,“都说侯府的门槛高,我不相信,今儿一看还真是这回事。世伯在世时也没你这么拿腔作势的。”

      曹懿退后两步揉着肩头,咝咝抽着冷气笑道:“就是为了吓退你这样的无聊人。你能有什么正事?不过是些吃喝玩乐的新花样。”

      吴顺来看上去是真的急了,拽着他的衣袖便往外走,“别罗嗦,其他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只有你这个做东的却迟迟不至。”

      曹懿忍不住大笑:“实话都出来了,不过是借个名头打我的秋风,还要美其名曰给我压惊。”

      “今年是三年一度的京察年,放外任的同年陆续回了京师,难得凑得如此整齐。咱们这些穷京官无力筹措,只能跟着你这阔东儿大快朵颐。” 吴顺来也笑,长方脸上黑豆似的眼睛在灯光下亮得触目,一副精明外露的样子。忽然发现曹懿下巴上的伤痕,他嘻笑着问道: “侯府的葡萄架倒了么?”

      曹懿白了他一眼,忍着笑没有说话,随他出了府门,两人各自上轿,行了不久便看到一座酒肆高高矗立在路旁,临着街面的木廊上悬着六盏红纱仿宫灯,照着横楣上的泥金黑匾,招牌上的金字被映得闪闪发亮。

      曹懿和吴顺来被跑堂的带入雅座时,房内已经聚集了二十几个人,皆是便装打扮。桌上的席面已去了小半,一个个都在醉眼半酣之际,乱哄哄地热闹不堪。看到曹懿出现,众人立时大哗,寒暄声、倒酒声、嘻笑声,拍肩膀的、称兄道弟的不绝于耳。一片喧嚷声中,他被人按住灌下了五六杯酒。

      “罢了罢了,小弟量浅,实在不行了。” 曹懿连连抱拳讨饶,“各位兄长高抬贵手放过小弟。”

      吴顺来笑着上来解围:“别难为他了。这些人里数他年纪最小,传出去说我们以大欺小就忒没意思了。”众人大约也知道他身体原本荏弱,又在诏狱中遭了几天罪,便都住了手,各自归了原位。有人笑着道:“正经的先吃两口东西,既是为曹小侯爷压惊,待会儿一轮敬酒是逃不掉的。”

      吴顺来扫了一眼席面,拍着曹懿的肩膀笑道:“这人是个没口福的。” 他点着远处的一个砂锅,“拿过来拿过来,一味鲢鱼豆腐就打发了他,这可是正经的杭州菜。”

      曹懿探头看了看,袖起手笑道:“吴大人请便,最多我不付帐。”

      同年们顿时一片哄笑,几个人上前扭住吴顺来道:“你胡吹了半天,原来还是廷瑞做东!拿酒过来,罚他几大盅。”

      吴顺来却摊开手心,苦着脸道:“我只是个穷京官,六品小吏,一年八十两俸禄,家小都养不起,你们好意思盘剥我?他不付帐大家摊,每人二两,否则不许下箸。”

      一个在翰林院任职的同年“呸”了一声道:“你好歹还在吏部,翰林院才是一清到底,一年到头见不到荤腥。多的没有,五百文!”吴顺来二话不说,探身便去夺他的筷子,正闹着,跑堂的送了一道樟茶糟鸭上来。曹懿对着吴顺来耳语几句,吴顺来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好好,深得吾心!”他推着曹懿,“说给某些悭吝人听听。”

      曹懿于是咳了一声正色道:“我说个典故给大家解解酒。”众人都安静下来,酌了酒侧耳听他说道:“小弟在大同曾经见识到别样风俗,红白筵席中往往有一个特殊的职司,叫白席人,是为了提醒客人送多少礼可以吃多少道菜。譬如送五百文者不得享受鸭子,则鸭子上席之前,白席人便高唱‘送五百文者退’,礼送得薄的客人,只能腆颜退席……”

      他的话未说完,众人已是拍案大笑,纷纷道:“这何止是陋俗,简直是虐政!”

      一个声音却冷冷地插进来:“这笑话和当今情势倒是颇有一拼!升迁降黜不是取决于政绩优劣,而是行贿的多寡。”众人循声望过去,原来是都察院御史邹应龙,大概酒吃得不少,双颊赤红,已经微现薄醉之态。

      邹应龙的话立刻引来一片嘤嘤嗡嗡的议论,这个话匣子一打开,几乎是人人苦水四溢。

      一名在外省州府官拜同知的同年,拉着阴阳怪气的声调道:“做了京官的还要叫苦,我们外任的不如找根绳子吊死。京察朝觐之年其实就是京官的收租之年,尤其是吏部,把握着官员的任免和考核大权,已经开始公开索贿。如果任上不贪不贿,凭着那点俸禄,哪儿来的银子填这个窟窿?”

      有人冷笑着接茬:“岂止是京察,新任官员也难逃此劫。你们不知道吧,京城如今出现了一个新行当,专门向新任和朝觐官员高利放债,简直是本朝一大奇观!”

      “有道是管人的衙门有权不用求钱,管钱的衙门有钱不用求人。户部经手的银子,又有哪一分是干净的?吃钱粮回扣、虚报支出、涂抹册籍,大小官员捞得锅满钵满。说起来礼部才真是清水衙门。”

      “胡说,礼部攥着科举和对外大权,这科举考试收贿通赂、徇情舞弊就不提了。最可恨的是向附属国使节强行索要土仪,□□的体面被他们丢了个干干净净。”

      “你们都错了,最恶劣的是兵部。”邹应龙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朝廷每年最大的开支是军费,可这些银子都流到了哪里?朝出度支之门,幕入权臣之府,文臣武将同流合污。某些人为了侵吞料价银,竟把主意打到了输边的军器上,造出的护身甲胄,中不掩心、下不遮脐,白刃见红的前线,他们却敢拿这种东西糊弄。戍边将士的血肉之躯,都填了误国奸臣的欲壑!” 他指着曹懿,手中的筷子在激愤中一折为二,“七省军饷都从你手中过,你敢不敢说自己清白无辜?”

      曹懿的面颊上刹那间退净了血色,却依然嘴角含笑,目视着邹应龙缓缓道:“邹兄 ,你喝醉了!”

      旁边人实在看不过眼,拉着邹应龙连声劝道:“小邹,你发什么酒疯?坐下坐下,莫谈国事,当心让东厂听了壁角!”几个人扯着他拼命劝酒,才把话题转移开。

      曹懿自此再没有说一句话,有人敬酒一概来者不拒。吴顺来看他脸色微微泛白,也不吃菜,这么一盅复一盅的,不免有些担心,拦住他道:“急酒伤人,慢点喝,你从前可没有这么大酒量。”

      曹懿放下酒盅一笑:“酒量也是拼出来的。”他站起身,微微欠身道:“小弟酒沉了,先行告退,诸位尽兴。”说罢不顾众人的挽留,拂袖扬长而去。

      出了门才觉得酒意上涌,眼前顿时金星乱迸,他扶着楼梯栏杆定定神,屋内说话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出来:

      “培谦(吴顺来字),听说你要娶的侧室,就是他的侍妾,据说国色天香。你小子艳福不浅!”

      “若真是可人儿,为什么自己不收房倒便宜了他人?”

      “你若有个做左都御史的父亲,也保不住得这飞来艳福……”下面的话被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掩盖。”

      吴顺来追了出来。室外不知何时开始下雨。曹懿站在滴水檐下默默出神。身上一件石青的茧绸长衣,下摆早已被激溅的雨水打湿,他却恍然未觉,站着一动不动。

      吴顺来赶过去叫了一声,曹懿回过头,一脸苦涩的笑意拂之不去,看得他心里难受,不禁歉然道:“原是想让你出来散散心。他们喝的过了口无遮拦,你别往心里去……”

      “培谦,我是不是有点傻?”曹懿似乎真的醉得深了,平日犀利的眼神此刻看上去一片迷茫。

      吴顺来收起一脸嘻笑无度的表情,目光变得深沉练达。望着灯光下连绵不绝的雨幕,他轻轻道: “孔子曰: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曹懿轻吟了两句,苦笑道:“屈老夫子最后也只能投江明志。” 侯府的小厮撑着伞过来接他上轿,吴顺来挽起他的手臂道:“我送你一程。”

      曹懿轻轻推开他,“我没事。” 扶了小厮的肩膀摇摇晃晃离开。吴顺来看着他摇摇头,那个单薄的背影在雨雾灯晕的背景里显得格外孤单。

      如蓝在曹懿的床边守了半夜,看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先是翻江倒海地吐,接着又嚷头疼。她心疼得不行,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痛骂跟去的小厮。直到三更将尽,他才安静下来沉沉睡过去。如蓝打发走小丫头们,筋疲力尽地伏在床边也睡着了。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过午,只有自己一个人和衣躺在床上,曹懿早已不知去向,问了管家,也只知道他轻车简从,只带了即墨一人,一早就去了崇福寺。

      崇福寺座落在南城顺成门外,以花木见胜,寺内廊前屋后都植满了丁香,每年春季花开之时,芬芳馥郁,香飘十里,以“香雪海”之盛名誉满京都,一向是城中高官贵族家眷的上香祈福之地。

      寺中设有专门的“茶堂”供寺僧坐而论道,或者招待相熟的施主同参佛理。此刻只有一老一少端坐于雅洁清净的茶室之中,周围几乎是寂静无声,唯有窗外清风掠过木叶的刷刷轻响。

      寺中的方丈法号“从谂”,已年近八旬,面容清矍,寿眉长垂,一双洞察世事的双眸,正从低坠的眼皮下悄悄打量着对面衣着朴素的青年,一件普通的蓝色长衫也难掩其丰神秀色。他是如此的年轻,眼神却苍凉倦怠,似已穿越过万丈红尘千里紫陌。

      从曹懿的少年时代起,从谂就对他印象深刻。那时他的身量还未完全长成,每年一月和九月,都会陪着父亲来寺中为亲人做水陆道场;虽然崇福寺一直香客稠密,但是少年清丽沉静的眉目,却令人过目难忘。消失几年之后他再度出现,已经变成一个人独来独往,而每年的法事增加到了三次。偶尔的,他也会来寺中喝杯禅茶,打两句机锋,不过今天他却是明显地心神不属另有目的。每当外面有一点动静,他的眼神就是隐隐一阵波动。从谂也不去揭破,只是看着寺中专事献茶酬宾的施茶僧,将落滚的沸水冲入茶盏,碧绿的茶叶在水中一点点舒展开来,一股奇异的清香弥漫在室内。

      曹懿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点头叹道:“果真是齿颊留香,余韵悠长。学生想起杜牧的两句诗,用在此时分外贴切。”

      从谂微微一笑道:“可是‘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这一句?”

      曹懿击节轻笑道:“不错,大师学贯古今,学生班门弄斧,实在是汗颜。“

      “小檀越眉锁轻忧,面含焦虑,老衲冒昧相问,可是遇到难解之缘?”

      “大师真是慧眼察微。” 曹懿微微一怔,随即合掌于胸,恭敬问道:“请问大师,如何做到无嗔无怒,一颗慈悲心,冷眼看世间?”

      “苦乐起于贪欲,贪欲源于执着。小檀越放不下的,又是什么?”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愿行而痴行。”

      “纷扰到头变空空,如何来,再如何去。”从谂看着手中的盖碗,微笑道:“水为天下至清之物,茶为水中至清之味,有同有别,非一非异。两种法数,有相无相,不即不离。何为净土?又何为莲花?”

      曹懿思索了一会儿,莞尔一笑说:“大师所言,我已悟了。菩提般若之智,人皆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随即口占一偈道:“迷则成鬼,悟则成佛;佛前顿悟,捻花一笑。”

      “阿弥陀佛,“从谂垂目笑道,“小檀越灵机剔透,慧根深种,倒是颇有佛缘。”

      曹懿挑起眉毛笑道:“大师取笑了,学生终究是儒教子弟,圣人的门徒。”

      “善哉善哉,儒佛体同,始本合一。”

      “师父!”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在门外通传,“严相爷的夫人带家眷来上香,请求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从谂放下茶盏,看着曹懿淡淡笑道:“小檀越,这可是你所等之人?”

      曹懿被他一眼洞穿心事,不禁脸色泛红,呐呐道:“学生不敢妄打诳语,实有难言之隐,只求大师成全。”

      从谂深深地看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起身随着小沙弥离开了。过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窗外隐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曹懿站了起来,多少有些紧张。

      两名侍女扶着一位衣饰华贵的老夫人从门外进来。两人互相打量着,都处在意外的震惊之中,室内是一阵难耐的沉默。严嵩夫人欧阳氏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才颤着声音问道:“是九九?”

      曹懿已经迅速跪下按家礼叩拜:“九九见过姑婆。” 他没有抬头,因为眼睛里储满了泪水。一声九九,唤醒幼年无数往事,自从父亲去世,再也没有人叫过他的小名。他没有想到,几年不见,姑婆竟然已鬓发雪白,完全是一个垂暮老人了。

      欧阳氏紧走几步,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已是老泪纵横,“姑婆是七十的人了,活一天少一天,你这个狠心的孩子,六年不肯来看一眼。” 曹懿心里酸痛,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忍着眼泪低声回答:“我一直在放外任……”

      欧阳氏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脸,那熟悉的轮廓令她更是伤感:“你母亲当年是我看着长大,一旦撒手西去,连面都不得见一个;眼看着你越长越象她,怎么不让人伤心?” 提到母亲,曹懿的心里仿佛刺进了一根长针,他这一生最遗憾的事,就是从未有人听他叫过一声“母亲”。

      侍女们上前宽慰解劝,扶着欧阳氏在榻上安座,斟上茶款款劝道:“老夫人,与侄孙少爷相逢是喜事,千万保重,别哭坏了身子。”

      欧阳氏招呼曹懿在自己身边坐下,拉着他的手询问这几年的际遇,然后拧了拧他的脸颊道:“可怜见的,怎么一点肉都没有?前些日子听说你遭了廷杖,吓得姑婆魂儿都飞了,可好利落了?”

      曹懿忍俊不禁道:“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都过去一个月了,姑婆居然还惦记着?早就没事了。”

      “从谂大师说你专门在等我,有什么急事?”

      曹懿垂下头,酝酿了半天勇气,终于咬咬牙,抬头直视着欧阳氏道:“姑婆,我想见相爷。”

      “嗯?”欧阳氏看了他一眼,心里咯噔一下。这个侄孙自小便机灵百转,思考问题的方式与常人迥异,总是另辟蹊径,所以说话做事一向出人意表。她低头喝了口茶,然后问道:“你这孩子怎么有点死心眼?想见相爷随时去府里不就得了?”

      “从正门大摇大摆进去?”曹懿笑了笑,“我不介意这么做,可是很多人会不高兴。”

      欧阳氏沉默了片刻,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微微点头道:“后日相爷从直庐退值,你舅舅也在,过了申时你再来,其余的事情我安排。” 她还想说什么,曹懿摇摇头,示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欧阳氏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扶着侍女的手臂起身,出门前仍然不放心地叮嘱:“你一定过来。”

      曹懿笑着点头:“姑婆放心。” 此刻室外多是严府的家眷,他不便出门,一直到小沙弥前来通报可以自由走动了,他才弹弹袍角,信步迈出了茶堂。

      “公子,” 即墨在寺外等得早已不耐烦,见他从里面慢条斯理地出来,忍不住跺脚,“已经到了未初时牌,府里来人催过几趟了。”

      曹懿悠然望着天上南飞的白云,轻吐一口长气。这件事做起来并不象他想象中的艰难,他嘲讽地笑,水往低处流,人往下坡走,都是容易的吧。“现在回府。” 似乎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点生气。

      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回来,如蓝松了口气,吩咐传饭。曹懿坐在案前呆了一会儿,忽然间全身冒汗,方才那个言笑宴宴的自己,仿佛只是灵肉分离后的肉身,不过片刻之前的事,却象已过去了许多年。他饭也未吃便倒在了床上,昨日的宿醉还未完全消退,太阳穴依旧嘣嘣跳着疼,浑身的骨架更象被拆过一遍,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酸痛。

      如蓝用眼睛示意丫头们全部出去,她抓了一把安息香放在熏炉内,也悄悄退出房间。站在檐下想了想,命人传了即墨进来。

      面对她的逼问,即墨只能苦笑着道:“姐姐你这是害我呢,德康的事还没了结,我再多嘴,公子会一顿乱棍打死我。”

      “你们这班猢狲,越来越成精了。在外面没人拘管,更是撤了笼头的马驹。” 如蓝无奈地看着他,“我问你,在杭州的时候,公子想用人却找不到一个人影儿,大热天只好自个儿出门,结果中了暑气,回来躺了三天,有没有这回事?”

      即墨陪笑道:“姐姐说的这事是有的,不过当时我手里摊着别的事抽不开,彦哥又不在。姐姐倒是劝劝公子,也学着其他官爷们,聘上几个师爷,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如蓝眉头微微聚拢,沉吟片刻才无声地叹口气道:“你先去吧。”

      立秋之后的晚风里多少有了点凉意,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出了文明门沿着官道向南一路疾驰而去。

      沈襄正坐在车上昏昏欲睡。夏末这场病令他元气大伤,别人都还穿着单纱长衣,只有他披了一件夹衣仍在瑟缩,马车的颠簸令他心头做呕,清瘦的小脸显得异常苍白。看他这副样子,曹懿实在过意不去,觉得自己过于狠心,只好伸手搂过他。沈襄抖了一下,有恍惚间的错觉,以前和大哥跟着父亲值夜,父亲也是这样用皮袍把他们两个小小的身体裹在自己怀里。他安静地靠在曹懿身上,睁大了眼睛却没有说话。

      曹懿感觉到的,却是透过身体传递过来的信赖。他有点心酸,也许最终是要辜负了这孩子的信任。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过早见识了成人世界的龌龊黑暗,在沈襄的身上,他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两人不尽相同的性情仪态下却隐藏着相似的灵魂。

      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在城郊一座小院前停下,车夫把沈襄抱下马车。他打量了一下环境,眼中忽然放出了光彩,“公子……”曹懿把食指贴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拉着他的手走近院门,执起门环扣了三声。门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然后有人轻轻问了一句:“是公子?”

      “是。”话音刚落,院门哗啷一声顷刻洞开,曹懿拍拍沈襄的后背,温和地说:“去吧。”

      沈襄看到他一脸温暖鼓励的笑容,即刻明白自己的猜测完全正确,兴奋之下撒腿便往堂屋跑。屋内坐着一个中年妇人,穿着一件家常的青布长裙,正凑在灯前缝一件男子的上衣,听到动静抬起头,一时间竟楞住了,沈襄已经一头扑进她怀里,大叫一声:“娘!”。

      沈夫人在片刻怔仲之后,突然反应过来。伸臂紧紧抱住沈襄,只说了一句:“可怜的孩子!……”便忍不住失声恸哭。去年秋季时得到丈夫和两个儿子的死讯,她如同遭受了灭顶之灾,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直到有人将她带到这里,告知次子还活在人世,她才重新找到站起来的勇气。为了不给人添乱,她强忍着内心的煎熬和思念,不提任何要求,沈襄这一声娘,却勾起了她郁积多日的悲痛。

      沈襄俯在母亲的腿上嚎啕大哭,从一年前目睹兄弟惨死,他的眼泪已几乎干涸。这个晚上,似乎所有的不如意之事全部涌上心头,化为泪水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曹懿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原是含笑看着这母子两人,此刻也红了眼圈,心中涌上一团酸辣的热气,逼得他几乎落泪。过了很久,沈夫人无意中抬起头,泪眼模糊中隐隐看到一个人。她心中一凛,迅速推开沈襄抹去眼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然后问道:“这位是……?”

      曹懿走过来将沈襄从地上拉起,微笑道:“敝姓曹,名懿,沈夫人还记得我吗?”

      沈夫人慌忙间起身跪下行礼,“请原谅民妇失仪之罪。侯爷为沈家保全下这点骨血,民妇替先夫给侯爷叩头,”

      曹懿伸出双手虚扶一下道:“夫人如此大礼,曹懿生受不起。端砚,快扶令堂坐下。” 他自己在沈夫人对面找把椅子坐了,“沈夫人当年拳拳相护之恩,至今难以忘怀。该道谢的是我。”

      沈夫人端详着他,眼前这张清秀温和的脸渐渐隐去,被十岁少年柔软细致的五官代替。那时她刚生下沈襄不久,沈练某天离家后两夜未回,她在忐忑之中寻到丈夫当值的地方,沈练正对着一个少年一筹莫展。放在桌上的那只小手令人惨不忍睹,两根手指可怕地扭曲着,显然指骨已经折断。她推开丈夫小心翼翼地用细木棍和布条固定住断指,那孩子明明疼得浑身发抖,雾影憧憧的眼睛里包着一眶眼泪,却倔犟地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滑落……

      曹懿轻咳了一声,她一个激灵从回忆中缓过神来,轻声问道:“不知侯爷的手指,后来可完全痊愈?”

      “逢着阴雨天还有点感觉,其他倒没什么。” 曹懿伸出右手给她看,他的手指白皙修长,关节圆润,如果不是中指无法完全伸直,几乎堪称完美。这点遗憾是因为当时狱中没有正骨郎中,指骨终究没有接驳至原位。

      沈襄在一边听得张大了眼睛,他没想到自己的父母和曹懿还有这种渊源。

      沈夫人一眼就注意到那个缺陷,不禁唏嘘一声,面露不忍之色。曹懿显然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瞥了一眼正拿袖子抹泪的沈襄,笑道:“我今儿来,是有两件事要与夫人商量。”

      “哦,” 沈夫人递给沈襄一条手帕,然后问道:“需要襄儿回避吗?”

      “不必,这事和他有关。” 曹懿把送沈襄出京的打算说了一遍,最后补充道:“因为涉及到改宗,所以必需征得夫人的同意。”

      沈襄还未听完便跳起来嚷:“我姓沈,我爹是沈练,我死也不会给别人做儿子。”

      曹懿没有理他,只是微笑着望向沈夫人:“这是我今天的第二个目的。”

      “襄儿的命原为侯爷所救,一切唯侯爷是从。先夫在九泉之下也会明白。” 沈夫人早已听得眼热鼻酸,低头拭去眼泪勉强笑道:“我和襄儿好好谈谈,侯爷放心。”

      “那就有劳沈夫人了。我暂时回避。一个时辰后会有人接沈襄离开。” 曹懿打量一下四周,声音变得凝重,“请夫人届时也收拾好细软,我们必须另换个地方,以防万一,。”

      沈夫人点点头:“我明白。”

      曹懿站起身,笑得很宽心,“和夫人谈话真是一件愉快的事。” 他出门登车,身后是一室暗黄的光晕,笼罩着灯下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湿润的晚风带着一点清涩的植物气息扑上脸颊,令他心底深处的惆怅一丝丝漫卷而来。

      “我能不能留下来?” 亥时过后沈襄回了府,进门就直接寻到东书房,锲而不舍地和曹懿讨价还价。

      曹懿从书本上挪开视线,抬头看了他一眼,回答得非常干脆:“不行。”

      “为什么总让我做不喜欢的事?”沈襄咬着下唇,神色黯然。

      “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委屈的不是你端砚一个人。” 曹懿不为所动,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接着看他的《战国策》。

      半晌没有听到沈襄的动静,他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看到沈襄一脸嗒然若失的表情,又有些不忍心,起身踱了几步,站在书房的正中。“沈襄!” 这两个字他咬得重而清楚,“你还记得在这里发过的誓言?

      沈襄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叫自己的本名,一时间颇不习惯,犹豫了一下才回答:“记得。”

      “重复一遍给我听!”

      沈襄小声嘟囔着:“我要让严家父子和所有的跟从者生不如死。”

      曹懿在他跟前蹲下,扬起睫毛一直看到他的眼睛里去:“那你告诉我,这句誓言是否还有效?”

      沈襄垂下头不再说话,沉默许久之后才问:“我能和娘在一起吗?”

      “你可以定期去探望,住在一起是不可能的。”

      “什么时候我可以回来?” 沈襄完全泄了气,软绵绵地问。

      “等你金榜题名的时候再说吧。”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曹懿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那要多久?”

      曹懿仰起头想了想,然后回答:“你若是争气,七八年足够了。”

      “七八年?” 沈襄在心里飞快计算了一下自己的年纪,惊讶地问道,“为什么公子十七岁就能中进士?”

      曹懿回到椅子上,温和地解释:“我原是荫袭云骑尉,不必经过科举考试再出身。是家父坚持,才参加了会试和殿试。没有进学、乡试这两关,自然要比别人早一点儿。”

      “你别再找理由推脱,这件事没什么可商量的。” 看到沈襄还在转着眼珠琢磨。曹懿觉得有点头昏,巴不得赶紧把他打发睡觉去,便随口说道:“除了这个,别的都可以答应你。”

      沈襄立刻咧开嘴:“那好,我要见过彦哥再走。你刚说过的话,不要食言。”

      曹懿被逼到了角落里,他绝望地喘口气靠在椅背上,表示完全放弃。目送着沈襄得意洋洋离开的背影,他捶着桌子忍笑忍到浑身发抖:自己聪明一世,竟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给算计了!

      几滴茶水溅在桌案上,一封只有上款、没有寄信人名讳的白皮通简,被染上了几点淡黄。这是一名自称来自杭州的人,一早就递进来的,内中洋洋洒洒三页纸,一色的钟王小楷,标准的台阁体,却是胡宗宪的笔迹:浙江海口一战全胜,俞大猷歼敌四千。这个结果原在曹懿的意料之内,让他吃惊的是,周彦在海口大捷中居然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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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总算更完了,上次更新中某些比较狗血的地方也改了下。下章的题目暂定为《离间》,明代军事史上堪比三国的连环计将要华丽地出笼。不知道能不能写好这一章,不要催俺,俺要好好布下局。

      PS。整理这三章的新人物资料和伏线时,俺居然发现:几乎每章都会有三个以上的新人出场!!不佩服自己都不行。有没有被俺晃点得直接晕倒的?举下手让俺看看。提高写作技巧这件事,真是路途漫长,不知何日才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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