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道》浮云今

9、探消息莫名成良师

　　此般场景，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幽暗之中，罗念楠面目仿佛变得诡异而模糊，她指甲轻敲着手中的书本，步步逼近，沙哑的嗓音如同摩擦在每个人的耳廓：“你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小偷？骗子？还是……偷窥狂？”
　　叮咚——
　　门铃猝不及防地响起，白炽灯随之而亮。
　　四人眼前一闪，发现罗念楠依旧维持着站在电梯出口的姿势，警惕地看着他们，丝毫未动，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呃……周大夫？”秦爻几乎是对着周逍的耳根说。

　　两人的站姿扭曲至极。
　　刚才情急之下，周逍不得已往前迈了一步，但黑灯瞎火的，动作全凭感觉，也看不清自己这一步究竟迈到了哪儿，只觉得好像碰到了什么阻碍，被他硬生生挤开了去。现在亮灯定睛一看，竟然是把一条左腿挤到了秦爻的两条腿中间。
　　秦爻在前，周逍在后，两人都面对着门的方向，中间相距不足一拳，秦爻甚至不得不塌下腰，好让周逍站稳。
　　而更有甚者，周逍的左手死死按着秦爻的左手背，仿佛要把那只手焊死在门铃上。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周逍一把松开手，尴尬弹起，“事发突然，得罪了得罪了……”
　　秦爻直起腰，甩了甩被周逍拍麻的手，低声道：“没事，周大夫下回想按门铃提前说一声，我还把手垫上去，抽我没事，把人家门铃抽烂了不礼貌。”
　　周逍：“…………”

　　门里很快响起一阵小跑而来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猫眼开合的轻微响动，然后“砰”的一声，门开了。梳着双马尾的王妞妞站在门口，仰头看着周逍四人，愣了一下：“哎？”
　　王妞妞和他们先前在楼下遇到时别无二致，衣着打扮相同，甚至连头绳的颜色都没变，却令几人着实吃了一惊。
　　太像了。
　　连周逍都不得不在心中感叹一句。
　　他虽然有些年头没进过‘山’了，但从前的经验还算丰富，像到这种地步的，千百不一遇。

　　物非此物才说像。
　　既然是‘像’，就说明此王妞妞并非真的王妞妞。他们在楼下遇到的那个王妞妞是活人，而这个王妞妞，和先前电梯里遇到的那五个一样，是饿鬼凭借生前记忆，造出来的小鬼。
　　记忆这东西，最不可靠。且不说人总是只记得自己想记的东西，人死之时，记忆更会随之扭曲。因此，一般小鬼被造出来，都是空有其形、漏洞百出，要么是奇形怪状，要么是如同电梯里那五个一样，远看像人，近看却连五官都不全。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小鬼才能被造得连细节都如此逼真。
　　那就是这座山的主人在生前不止一次地仔细看过他们，想过他们，把他们记在心上。
　　原因可能是恨，也可能是爱。

　　王妞妞尚在愣怔之中，周逍带着笑容先开了口：“妞妞啊，好久不见，你妈妈在吗？老师跟她约好今晚过来聊聊你新学期的学习情况。”他说着，慈爱地伸手摸了摸王妞妞的后脑勺。
　　罗念楠正好也在这时走过来，拧着眉对周逍四人投以一个怀疑的眼神。
　　王妞妞回过神来，看见罗念楠有些兴奋：“罗念楠你来啦！我等你好半天了呢。”罗念楠这才笑着把手里的书递给她，道：“我妈非要我吃了宵夜再走，我拗不过她。这些人是来找你的吗？”
　　“哦，”王妞妞笑着道，“上学期我妈不是给我请家教么，这是我老师。”她说完对周逍道，“周老师，我妈不在，不过你可以先进来坐会儿，她应该快回来了。”
　　她说着敞开门让周逍他们先进，然后关了门，拉着罗念楠往屋里走。

　　罗念楠半信半疑：“他是周老师，那他们呢？”她用下巴指了指其余三人，“也是你老师？”
　　“呃……”王妞妞顿了一下，表情空白似在思考，但很快又露出了笑容道，“对呀，周老师教语文，大秦老师教体育，小秦老师教数学，廖老师教……呃……信息技术。”
　　“信息技术？”罗念楠诧异道。
　　“对啊，”王妞妞认真点点头，“信息技术也要学的。”
　　“学什么？”
　　王妞妞又空白了一下，这回白得比上回更久才道：“学电脑打字啦，下载歌曲啦，上网冲浪啦，用微信啦，淘宝充话费啦，下载app啦……”她掰着指头数了一遍。
　　罗念楠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点头道：“挺好的。不过，那个小秦老师好像很年轻？他真的是老师吗？”
　　王妞妞摇头：“不是。”
　　秦时阳头皮一麻，就听王妞妞道：“小秦老师还是大学生，但他是连跳十级的数学天才。”
　　罗念楠好似被她说服了，羡慕道：“你爸妈真好，给你请了这么多家教。”俩人说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王妞妞家的客厅不算大，四人两鬼一横一竖就把沙发坐满了。王妞妞和罗念楠坐的正好是那“一竖”，侧对着周逍他们，所以坐下时，那张贴在王妞妞后脑勺上的黄表纸就这么一瓢、一飘地飘过几人眼前。
　　教体育的大秦老师：“……”
　　连跳十级的数学天才：“……”
　　精通信息技术的廖老师：“……”
　　周逍被三股目光围攻，举手作揖，用口型道：“得罪、得罪。不过谁能帮我把黄表纸隐一隐身？”
　　三股目光中的两股立刻换到了秦爻身上。秦爻不置可否，但转瞬之间，就见王妞妞后脑勺上的黄表纸已经不见了。

　　俩小姑娘鬼还在闲聊。王妞妞叹气道：“我爸妈才不好呢，请家教有什么好的。天天那么晚回来，我有时候等他们等得都睡着了，一个星期也见不了几次面。还是你爸妈好，每天在家照顾你和你弟弟，给你们做好吃的，多幸福啊。”
　　罗念楠闻言笑起来，道：“那要不去我家吃夜宵吧？我妈做了好多呢。”
　　王妞妞好似很心动：“可是……那周老师他们怎么办？”
　　罗念楠看着四人想了想，道：“反正你爸妈还没回来，一起去我家呗，可以吗周老师？我也想让我爸妈给我请家教。”
　　周逍忙微笑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此等机会求之不得。
　　罗念楠家就在二十七楼，四人两鬼坐电梯下了三层。走在楼道里时，周逍趁俩小姑娘鬼不注意，又偷偷问秦时阳要了些黄表纸，捏出几份家教宣传单和报名表，又捏了个公文包，煞有介事地背在身上。
　　秦爻拿过一份看了看，只见那宣传单上除了“家教宣传单”几个大字，其余全如乱码，不仅连一句通顺的话都没有，字还捏得四分五裂，偏旁部首到处乱飞，惨不忍睹。秦爻看了一会儿，轻声问：“周老师不是教语文的吗？”
　　周逍只好将传单抽走，塞进包里，道：“本领有限，秦公子多担待着点，反正你是体育老师，也不用看得太懂。”
　　秦爻点头道：“也对。不过——”
　　周逍看他：“不过什么？”
　　秦爻又伸手把周逍的公文包摘了下来，边看边道：“不过这符箓化物之术乃是折纸人的基础，应当是我们余州秦派的招式才对啊，怎么周大夫也会用？”
　　他说着拉了拉公文包上的拉链，没想到一拉，就把整条拉链撕了下来。那公文包登时敞个大口。
　　周逍：“…………”
　　他伸手把包拿回来，挎回肩上，无奈道：“所以啊，这不是用得不好么。秦公子你就不要研究我了，现在的重点是……”

　　话没说完，罗念楠拉着王妞妞停在了一扇门前。
　　和王妞妞家那扇冷冰冰、空落落的门不同，罗念楠家这扇门上贴着大红倒福，左右两副龙飞凤舞的大红春联，春联和福字之间，又贴着一对盘曲可爱迎春的小龙。这还没完，再仔细看去，会发现那春联、小龙的缝隙里，还贴着些乱七八糟的小贴纸。有的已经褪了色，像是很久之前被不懂事的孩童胡乱粘上去的，没被父母撕掉，反而慈爱地把它们当做成长的印记，保护着留了下来。
　　罗念楠拍门道：“我回来啦。”只拍了两下，门就被打开了。

　　开门的是罗念楠五岁的弟弟，罗程佑。
　　这罗程佑是个小胖子，周逍几人这才发现，罗念楠个子很小，姐弟俩相差五岁，站在一起身量却没差多少。
　　“姐，妞妞姐。”罗程佑表现得很乖巧，看了门外一眼，转头朝里道，“妈妈，我姐带了四个男人回来。”
　　四个男人：“……”
　　客厅里很快便传来脚步声，紧接着，罗念楠的妈妈过来了，一脸惊诧：“什么男人？”罗念楠和王妞妞笑得不行，一边进门一边道：“不是妈，他们是妞妞的家教，来找妞妞爸妈的。但是她爸妈还没回来，我就请他们来咱家了。”
　　罗念楠上前拉住她妈妈的手臂，晃了晃撒娇道：“妈我也想请家教。”
　　听见是女儿朋友的家教，罗妈妈疑虑打消得很快，立马微笑请周逍他们进门：“是老师呀？快进来快进来。”

　　这一微笑，把周逍四人吓了一跳。
　　只见罗妈妈的五官竟是只长在了半张脸上。还不是上下半张，而是左右半张。也就是说，从左侧看空脸一张，从右侧看全是五官，而从正面看……简直没法看！
　　罗妈妈用半空半满的脸正对着几人，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长在半边脸上的嘴从中线弯到了右耳根。
　　秦时阳吓得险些又要逃，被廖博掐住了后颈皮。好在已经见过电梯里那些了，这个刺激没那么大，掐了一会儿，秦时阳自己站稳了。
　　周逍和秦爻对视一眼，无他，实在很奇怪。
　　为何王妞妞的模样如此逼真，弟弟罗程佑的模样也看不出任何破绽，关系更加亲密的妈妈却长得这般离谱？什么样的记忆，才会把人的五官记错在半张脸上？

　　周逍清了清嗓子，从敞口的公文包里拿出几张差点掉出去的宣传单，递过去道：“那就打扰了。罗妈妈，这是我们家教机构的宣传单，您了解一下。”
　　“好好好，谢谢，”罗妈妈接过传单，对着满页乱码看了一眼，转身拿进客厅给罗念楠，柔声道，“念楠啊，你看看你想学什么？想学什么妈妈都给你报。”
　　“诶。”罗念楠十分高兴地应了一声。

　　罗家的客厅比王妞妞家的还要小很多。双人沙发略显老旧，餐桌椅单单薄薄，铺着一张看不清花色的塑料餐布。两样东西一摆，几乎就占去全部空间了。
　　暖黄色的灯光从天花板上照下来，罗念楠和弟弟、王妞妞坐在餐桌上看传单，周逍四人挤了又挤才勉强在沙发上坐下。周逍回头，瞥见这个家唯一的一间卧室看着门，门后似乎有个身影，背对着客厅一动不动。
　　罗妈妈端着两盘子吃的从厨房出来，热情道：“来来来，妞妞、老师们，吃点儿宵夜吧？”她说着把一盘放在茶几上，另一盘放在餐桌上，然后自己也在餐桌坐下。

　　罗念楠好像对她妈妈做的宵夜很自豪，拍拍王妞妞道：“快吃快吃，周老师你们也吃。”
　　是个懂礼貌的小姑娘，还没把他们给忘了。廖博看着那盘子里愣了一会儿，没忍住，以极低的声音道：“还有家长给小孩儿吃这个当宵夜的？真的假的……”
　　一般提及宵夜，尤其是父母给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做的宵夜，脑子里浮现出来的都是热腾腾的鸡蛋面，或是暖呼呼的八宝粥，再不济也是蒸蛋、鸡腿。
　　可这盘子里装的，却是满满一堆膨化食品和巧克力豆。上火专用，狗看了都摇头的那种。
　　罗念楠吃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卧室里，问道：“爸爸不吃吗？”罗妈妈道：“你爸爸忙着呢。”

　　‘山’里的东西不能随便乱吃。
　　周逍四人就这么干坐了半天。餐桌上，母女二人边吃边看宣传单，时不时向他们咨询几个家教培训的问题。抛开脸不谈，此刻的罗妈妈看起来温柔可亲，与女儿关系极好，弟弟罗程佑也对姐姐依赖无比。罗念楠健谈开朗，母子三人其乐融融，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无比幸福的一家，显得一旁的王妞妞孤零零的。

　　过了好一阵，母女俩终于选好了家教科目，开始走报名流程。
　　报名表嘛，自然也是一页令人不忍直视的乱码。周逍要帮忙填表才想起来，笔没捏。心说完蛋之时，秦爻挑眉递过来一支。
　　周逍道：“感谢。”
　　秦爻低声：“不谢，周大夫别忘记我的课外问题就好。”
　　周逍笑笑：“不好意思，已经忘了。”
　　他装模作样地拿着笔，一边与罗念楠母女沟通，一边把小姑娘想上的家教课程都勾选好。确认价格、家庭地址后，周逍看着表上最后几个空栏，道：“请罗妈妈留个手机号码。”
　　等了片刻，无人作答，周逍抬头：“罗妈妈？”

　　只见罗念楠妈妈如同愣怔了一般，毫无反应。周逍又试探着叫了一句：“罗妈妈？只需要告诉我手机号报名流程就走完了哦？”
　　对方依旧不答。半空半满的脸上表情困惑无比，仿佛周逍问的是一个什么绝世难题。半晌，罗念楠幽幽道：“我妈妈没有手机。”

　　这声音再耳熟不过了，周逍四人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才在王妞妞家门口被罗念楠逮到时，那句幻觉似的话语也是这个声音！
　　和她稚嫩的童音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沙哑、破碎、怨恨、仿佛只有声带被重物碾碎再拼合才能发出的嗓音。
　　周逍猛地一怔，继而又问：“那你爸爸呢？填你爸爸的手机号也可以。”
　　他说着看向卧室里那个从始至终都没动过的背影，回眸时，对上罗念楠冰冷透骨的眼神，她道：“我爸爸也没有手机。”

　　低哑阴森的嗓音回荡在铺洒着暖黄色光线的客厅里，仿佛与之交错碰撞成一股股怪诞的蛛丝，一点点顺着人的脊骨往上爬。罗妈妈、王妞妞和罗程佑不知何时就没再动过，如同三个被放置在桌边的提线木偶，将罗念楠围在中央。
　　周逍脑中的思路越来越清晰……邻居大妈的痛心疾首、张大虎的童言无忌、孤零零的王妞妞、和乐融融的家、不同寻常的宵夜、五官长在半边脸上的妈妈、只有背影的爸爸……
　　他握着笔再次试探道：“那填你的手机号也行。”
　　罗念楠似乎皱起了眉头：“我也没有手机。一定要填手机号吗？不填就不可以吗？”
　　周逍点点头：“手机号是必填项。可是……”他露出不解的表情，“怎么会没有手机呢？真的没有吗？”
　　罗念楠低头沉默了片刻，待再抬头，脸上秀气的五官不见了，眼睛黑得只剩瞳仁，皮肤泛出青紫。她嘶哑道：“不行吗？”

　　“当然可以……”周逍紧盯着她的面庞，暗暗将灵力灌注手中的笔和纸上，“不过，这年代没有手机可不多见。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可能……你的手机其实掉在了某个地方？”
　　呼——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自虚空之中席卷而至，天旋地转，地动‘山’摇，桌边三个许久未动的“木偶人”突然怒目圆睁，发出一声尖啸，竟齐齐炸作藕断丝连的破碎血肉！
　　周逍大呼一声：“跑！！”翻手将纸笔送出。
　　那纸笔本就是黄纸化就，被周逍灌注了灵力，如离弦之箭，当空化回黄纸的模样，又旋即化成了一张大网，将喷卷而来的血肉挡在网后。
　　只可惜不到半秒便被一冲而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