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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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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东的春天,风里还裹挟着料峭的寒意,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五岁的林春,像一株误入玻璃温室的野草,格格不入地站在了部队家属区幼儿园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她背着一个巨大的、洗得发白又打满补丁的蓝色尼龙袋,那是她的“书包”,几乎拖到她的膝盖弯。身上是堂哥堂姐淘汰下来的旧衣裤,袖口和裤脚磨出了毛边,颜色混杂,像一块块黯淡的补丁拼凑在她瘦小的身体上。唯有那张小脸,是洗不去的苍白和稚嫩,像一块蒙尘的玉,怯生生地嵌在乱糟糟的、被奶奶用生锈剪刀随意剪成的男孩式短发里。指甲缝里藏着洗不净的泥垢,微微长了,像小兽未磨平的爪。脚上的袜子,一只深蓝,一只浅灰,不成对,套在一双明显大了一码、鞋头开裂的旧布鞋里,走起路来发出轻微的“吧嗒”声。
第一天。空气里漂浮着彩色蜡笔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老师,一个穿着米白色羊毛衫、烫着卷发的年轻女人,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目光扫过林春时,那笑容像被寒风吹过,瞬间凝固了一瞬,随即又迅速融化开,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她环顾教室,指着靠窗一个穿背带裤、小皮鞋锃亮、白袜子一尘不染的小男孩旁边的空位:“林春,你坐那里吧。”
小男孩叫李响。他有着红润的脸颊,头发用发胶梳得一丝不苟。当林春拖着那个巨大的尼龙袋,小心翼翼地蹭到他旁边的椅子时,李响立刻夸张地捂住了鼻子,小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喂!臭死了!你离我远点!” 他像驱赶苍蝇一样挥着小手。林春僵在原地,小脸瞬间涨红,又迅速褪成更深的苍白。她默默地、几乎把自己缩成一团,只占据了课桌最边缘的一角。一条无形的“三八线”,在李响傲慢的眼神里,早已画得分明。
从此,林春的日子浸泡在一种冰冷粘稠的屈辱里。
每一天,李响都会像执行某种仪式一样,用他那肉乎乎却充满恶意的手指,嫌弃地拎起林春那个破旧的尼龙袋,像丢垃圾一样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破烂王!捡垃圾的!” 他稚嫩的童音吐出的词语,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扎进林春幼小的心脏。小孩子不懂什么叫恶毒,正因为不懂,那话语才带着原始而赤裸的残忍,字字诛心。
铅笔,成了李响最趁手的刑具。他总爱用那削得尖尖的笔尾,用力戳林春放在桌下的手,尤其喜欢戳她稍长的指甲盖和指甲与肉连接的嫩肉。“你的手好脏啊,像老鼠爪子!” 他一边戳,一边嘻嘻地笑。尖锐的疼痛从指尖炸开,十指连心,林春疼得浑身一颤,眼眶瞬间蓄满泪水,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早已学会了隐忍,像在爷爷奶奶家面对堂哥的捉弄一样,沉默是她唯一的盔甲。她无数次抬起湿漉漉、像受惊小鹿般的眼睛,望向讲台上那个米白色的身影,无声地祈求着一点庇护。老师看到了,她看到了林春眼中的痛苦和求救,她的指尖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掠过李响那身崭新的背带裤,想到他那位肩章闪亮的父亲,想到园长办公室墙上那张李响爸爸和领导的合影……那一点点微弱的正义感,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被巨大的现实压力吞没,连涟漪都未曾泛起。她只是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仿佛什么都没看见,继续用甜美的嗓音教着拼音。她的沉默,成了李响最大的纵容和鼓励。
最让林春心碎的,是那些好不容易得来的作业本和铅笔。那是她用每次测验漂亮的“100分”换来的奖励,是老师唯一给予她的、带着温度的认可。她的铅笔短得几乎握不住,需要用纸卷一层又一层才能勉强书写。可李响会在课间,当着所有人的面,带着一种摧毁的兴奋,将她小心翼翼保存的本子“哗啦”一声撕成碎片!白色的纸片像绝望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林春蹲下去捡,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破碎的纸页上,晕开了上面工整的字迹。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把那破碎的纸片紧紧攥在手心,攥得指节发白。晚上回家,她会偷偷用奶奶熬的稀米糊,一点一点,笨拙地把那些碎片粘回去,像试图缝合自己破碎的心。那本子,原本是堂哥用剩的,封面已经磨损,如今更是伤痕累累。
春天似乎更冷了。
李响的生日到了。整个幼儿园都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甜腻的喧嚣。李响的奶奶,一个头发烫得一丝不苟、穿着深紫色金丝绒外套的富态老太太,带着一种刻意的高调,把生日会办在了幼儿园的活动室。巨大的奶油蛋糕被推出来,雪白的奶油裱着粉色的花朵,顶端插着亮晶晶的“5”字蜡烛。林春第一次见到蛋糕,那纯净的白色和诱人的甜香,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梦,让她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惊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
“我们响响是大孩子啦!” 李响奶奶声音洪亮,带着显摆的意味,环视着周围羡慕的小脸,“这蛋糕可是城里最好的蛋糕房订的!大家都要好好给响响过生日哦!老师说了,每个人都要准备礼物的!” 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角落里的林春。
礼物。林春的心猛地一沉。回家后,她翻遍了那个家徒四壁的屋子,也找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破旧的铁皮盒里只有几颗磨圆了的玻璃珠,那是她唯一的“玩具”。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忽然,她想起了爷爷那双粗糙却灵巧的手。她跑到屋后,爷爷正在劈柴。她拉着爷爷的衣角,小声哀求:“爷爷,帮我编个草蜢子,行吗?要最好看的。”
爷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她,没说话,放下柴刀,去田埂边扯了几根最青翠、最柔韧的草茎。粗糙的手指翻飞,一只活灵活现、碧绿可爱的草蜢很快成型,细长的触须似乎还在颤动。林春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眼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
第二天,她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只翠绿的草蜢递给了被簇拥着的、像个小王子般的李响。李响接过草蜢,只看了一眼,就嫌恶地皱起鼻子,两根手指捏着草蜢的翅膀,把它拎得远远的:“咦!脏死了!虫子!跟你一样!” 说完,随手就把草蜢丢在了旁边的玩具筐里,像丢弃一件垃圾。周围的孩子们哄笑起来。李响奶奶只是矜持地笑了笑,仿佛没听见孙子刻薄的话语,转身去切那块巨大的、雪白的蛋糕。
蛋糕被切成一块块,分到每一个小朋友手中。香甜的气息弥漫开来。孩子们欢呼着,小口小口地吃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只有林春,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外,看着那梦幻般的白色奶油,看着别人满足的笑脸,手里空空如也。没有人想起她,没有人递给她一块。她也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看着,小小的身体在喧闹中缩得更紧,像一块被遗忘在阴影里的石头。原来,过生日是要吃蛋糕的。这个认知,像一颗种子,带着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她五岁的记忆里,成为了日后漫长岁月里一个带着苦涩回甘的执念。
下午回到教室,巨大的失落和蛋糕香甜气息残留的刺激,让林春有些魂不守舍。李响似乎因为生日而更加亢奋和肆无忌惮。他又拿起了铅笔,这一次,目标明确地狠狠戳向林春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精准地戳进了她指甲盖和嫩肉之间的缝隙!
“啊——!” 尖锐到极致的疼痛,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春紧绷的神经!十指连心,那痛楚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猛地缩回手,眼泪再也无法控制,汹涌而出。鲜红的血珠,从指甲缝里迅速渗了出来,像一颗颗刺目的红珊瑚珠子,滴落在桌面上,也滴落在她面前那本用米糊粘好的、破破烂烂的课本上——那是堂哥用剩的,承载着她唯一骄傲的课本。泪水混着血水,迅速在粗糙的纸页上洇开一片绝望的暗红。
就在这一刻,林春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回另一个冰冷的画面:也是在这个教室,她肚子痛得像刀绞,想呕吐的感觉翻江倒海。她不敢举手,怕打扰课堂,怕被嫌弃。她用两只小手死死地捂住嘴,小小的身体因为强忍而剧烈颤抖。可是,温热的、带着酸腐味的呕吐物,还是不可抑制地从她紧紧交叠的指缝里涌了出来,滴落在她的裤子上,地上。周围的同学像躲避瘟疫一样惊叫着跳开,捂着鼻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讲台上的老师只是皱了皱眉,用纸巾捂着口鼻,冷淡地指了指门外:“林春,自己去厕所弄干净。” 没有关心,没有帮助,只有冰冷的指令。她像个被驱逐的罪人,在无数道嫌恶的目光中,独自走向厕所,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一遍遍冲洗着手上和裤子上的污秽,也冲洗着自己被践踏的尊严。
回忆与现实的血泪重叠,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像沉寂的火山,终于在五岁的林春心底轰然爆发!积攒了太久的恐惧、隐忍、被忽视的痛楚,在这一刻冲垮了那堵名为“沉默”的堤坝!
她不再只是流泪。她颤巍巍地、用尽全身力气举起了那只没有受伤、沾着泪水和血污的小手。手臂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枯叶。她的动作如此突兀,如此执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终于让讲台上那个米白色的身影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老师停下了讲课,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春那只高高举起、沾着血和泪的、微微颤抖的小手上。老师脸上闪过一丝复杂,有惊讶,有被打断的不悦,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这无声控诉刺中的慌乱。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林春同学,有什么事吗?”
林春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指着自己流血的手指,指向旁边一脸无所谓甚至带着挑衅的李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老师……李响……他用铅笔……戳我手……流血了……”
老师走过来,看到了林春指甲缝里的血,看到了桌上刺目的血滴和泪痕,也看到了李响手里那支削得尖尖的铅笔。她的眉头蹙紧了,目光在两个孩子之间游移。李响撇着嘴,一脸“你能拿我怎样”的骄横。老师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对林春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最终,老师只是叹了口气,拿出纸巾递给林春:“擦擦吧。下次小心点。”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看似“公正”却无比苍白的决定:“这样吧,林春,你和张小雨换个位置。李响,你收敛一点。”
林春被调到了另一个女生旁边。那个女生虽然没有像李响那样明目张胆地欺负她,但身体也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眼神里带着疏离。林春默默地收拾起她那破旧的尼龙袋和染血的课本,坐到了新的位置。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血已经凝固,变成指甲缝里一道暗红的痂。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粗糙、沾着血污的手指,看着那本千疮百孔的课本。老师的“处理”,像一盆更冷的冰水,浇灭了她心中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反抗了,说出来了,然后呢?世界并没有改变。屈辱依旧如影随形。
然而,没有人看到,在五岁林春低垂的眼帘下,那片被泪水反复冲刷过的、荒芜的心田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那不再仅仅是怯懦和隐忍。一道冰冷的、坚硬的裂隙,正在无声地蔓延。那是被绝望淬炼出的第一根刺,带着血和泪的微光,深深扎进了她灵魂的土壤。这根刺,会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成为她保护自己最原始、也最锋利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