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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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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客厅,在地板上割出块菱形的亮斑。烛幽蹲在樟木箱前,指尖抠着箱盖边缘的铜锁,锈迹沾在指甲缝里,褐色的,像没洗干净的血痂。箱子是影怜奶奶留下的,去年冬天被她们从阁楼拖下来时,积的灰能画出完整的向日葵。
“轻点抠,”影怜当时抱着个暖水袋,靠在门框上笑,“别把锁芯抠坏了,里面说不定藏着金条呢。”她的笑落在阳光里,嘴角的梨涡盛着亮,像两汪浅浅的溪。
现在那笑声散了,暖水袋瘪在沙发角落,橡胶外皮裂着细缝,像道干涸的泪痕。烛幽终于把铜锁撬开,“咔哒”一声轻响,像颗牙齿掉在了地上。箱盖掀起时,一股混合着樟脑丸和旧纸张的气味涌出来,呛得她咳了两声,眼眶发酸。
最上面压着本相册,红色的封皮褪成了浅粉,烫金的“青春纪念册”五个字磨得只剩轮廓,像被岁月啃过的骨头。烛幽把它抽出来,封皮上还留着两个浅浅的指印,是常年被人捏着翻看的痕迹——以前影怜总爱蜷在藤椅里翻这本相册,说要从里面找出“谁先动的心”的证据。
相册刚翻开第一页,门突然被撞开了。
是楼上的小男孩,叫安安,总爱光着脚在楼道里跑。他手里攥着根棒棒糖,糖纸的亮片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像块碎玻璃。“阿姨,看见我的皮球了吗?”他的声音像被掐住的猫,尖细地刮着空气。
烛幽还没来得及应声,安安就一阵风似的冲过来,膝盖撞在樟木箱上,发出“咚”的闷响。相册从她手里飞出去,在地板上打了个滚,停在阳光的亮斑里, pages 散开,像只被折断翅膀的蝶。
“对不起!”安安的声音含混着糖味,人已经窜到阳台,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像在抽谁的耳光。
烛幽慢慢走过去捡相册。散开的页面里,有张照片被阳光晒得格外刺眼——是十八岁那年在栀子溪旁拍的,影怜举着刚画好的向日葵,笑得露出小虎牙,阳光把她的白衬衫照得透亮,领口别着朵真向日葵,花瓣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烛幽站在她左边,侧脸对着镜头,手里攥着支画笔,表情别扭地抿着嘴,耳尖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这张照片以前总被影怜夹在钱包里,说“要让全世界知道我有个嘴硬心软的发小”。后来钱包掉进溪里,影怜捞了半天,只捞上来这张泡发的照片,她用吹风机吹了整夜,照片边缘卷成了波浪,影怜的脸却奇迹般地清晰,只是颜色褪得厉害,像蒙着层雾。
现在被阳光直射着,影怜的脸更淡了。
原本饱满的杏眼变成了模糊的灰,瞳仁里的光彻底消失了,像两口干涸的井。嘴角的梨涡陷得很深,却没有往日的暖意,只剩下片死寂的白,仿佛能看见阳光正顺着那些纹路,一点点啃噬掉最后的色彩。最可怕的是她举着画稿的手,轮廓已经淡成了透明的影子,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散在空气里。
像个灰白的幽灵。
烛幽的指尖落在影怜的脸上,照片纸被晒得发脆,边缘硌得指腹生疼。她想起影怜高烧退去后空洞的眼神,想起婚礼请柬上被血染红的“泣”字,想起焚稿夜那堆名为“怜幽冢”的灰烬,心脏突然被什么东西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为什么偏偏是她?
相册里其他的照片都好好的。有张初中时的合影,全班同学挤在画室门口,影怜偷偷在她背后比兔子耳朵,两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像刚摘的苹果;有张大学毕业照,她们穿着学士服,影怜的流苏缠在她的帽檐上,笑得直不起腰,背景里的教学楼绿得发亮;甚至有张去年冬天的,影怜裹着厚围巾,鼻子冻得通红,手里举着半块烤红薯,热气模糊了镜头,却依然能看清她眼里的光。
只有这张,只有这张在栀子溪旁的,只有影怜,褪成了灰白。
安安抱着皮球从阳台跑回来,糖渣粘在嘴角,像块没擦干净的血。“阿姨再见!”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远去,门还没关严,风灌进来,吹动了相册的纸页,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像谁在翻找什么东西。
烛幽把相册拿到阴影里,指尖一页页抚平褶皱。阳光在照片边缘投下细细的金线,像道无法逾越的界。她盯着影怜的脸看,看久了,竟觉得那灰白的轮廓在微微晃动,像隔着层起雾的玻璃。
“别躲。”她对着照片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指尖顺着影怜的眉骨划下去,那里的纸页特别薄,是被影怜常年用指腹摩挲的痕迹——以前影怜总说:“你看我把你的眉毛磨得更弯了。”其实她摸的,一直是自己的脸。
十八岁的那个下午,阳光比今天烈得多。影怜把画好的向日葵举到她面前,颜料沾在鼻尖,像颗没擦干净的痣。“你看像不像你?”她的声音带着笑,震得画稿都在抖,“看着凶巴巴,其实心里软得很。”
烛幽当时正蹲在溪边洗画笔,松节油的味道呛得人咳嗽。“不像。”她头也没抬,把绿色的颜料水泼进溪里,“你的向日葵太疯了。”
“疯才好。”影怜挨着她蹲下,画稿铺在膝盖上,金色的花瓣在阳光下亮得晃眼,“疯了才不会被人忘记。”她的手指在画稿上戳了戳,“就像我们,永远都不会忘。”
溪水在她们脚边淌过,带着栀子花瓣,哗啦啦地响,像在应和。现在那声音变成了相册纸页的哗啦声,响得人心慌。
烛幽的目光移到照片里自己的侧影上。
和影怜的灰白不同,她的轮廓清晰得像昨天刚拍的。发梢被风吹起的弧度,攥着画笔的指节,甚至耳尖那点别扭的红,都被阳光刻得清清楚楚,连颜料沾在袖口的痕迹都历历在目,是影怜不小心蹭上去的藤黄,鲜亮得像块新疤。
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题像根细针,扎在太阳穴上,一阵阵发疼。她想起暴雨夜里被扭曲的窗影,想起咖啡厅里被搅弯的银勺,想起高烧时掐在影怜手腕上的淤青,想起所有被她记住的、被影怜遗忘的瞬间。
原来被时间记住,有时也是种惩罚。
风又吹进来,门“吱呀”响了一声。烛幽把相册扣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影怜的嘴唇——照片上,影怜的嘴唇是抿着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得意,那是她刚把向日葵的花瓣画得比真花还艳时的表情。
现在那嘴唇也是灰白的,和脸颊融为一体,分不清轮廓。
烛幽的指甲突然动了。
不是抚摸,是抠。
指甲尖抵在照片上影怜的嘴唇位置,轻轻往下压。纸页上的纹路陷下去,形成道浅浅的白痕。她想起影怜发烧时烫如烙铁的手,想起那滴砸在她锁骨上的滚烫的泪,想起那句“我把灵魂弄丢了”,指甲不由自主地用了力。
“滋滋”的轻响,是指甲摩擦相纸的声音,像在用钝刀割什么东西。白痕渐渐变深,边缘卷起来,露出下面更白的纸基,像道被揭开的疤。
十八岁的影怜不会知道,她得意洋洋画下的嘴唇,会在多年后被人用指甲这样抠挖。就像那时的烛幽也不会知道,溪水里漂远的画稿,阳台烧尽的日记,最终都会变成照片上这道无法愈合的白痕。
指甲缝里塞满了细碎的纸沫,白花花的,像磨碎的骨头。烛幽盯着那道越来越深的白痕,心里有个疯狂的念头在滋长——她要把这灰白抠掉,要把影怜的嘴唇抠出颜色来,哪怕只是鲜血的红,也好过这死寂的白。
“醒过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甲的力道越来越大,“你看,我在这里。”
照片上的影怜依然是灰白的,嘴角的弧度僵在那里,像个被冻住的笑。倒是烛幽自己的指尖,被粗糙的相纸磨得发红,渗出血珠,滴在影怜的下巴上,像颗突然绽开的红痣。
血珠在相纸上慢慢晕开,把灰白的下巴染成淡淡的粉,像极了影怜害羞时的模样。烛幽的动作停了,她看着那点粉,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酸得发疼。
这是她能给的,最后的颜色了。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相册又翻了页。是张更早的照片,十岁的她们穿着同款的白衬衫,站在画室的画板前,手里举着蜡笔,影怜的脸贴在她的肩上,笑得眼睛眯成条缝。这张照片保护得很好,色彩鲜亮,连蜡笔的碎屑都看得清。
烛幽的目光在两张照片间来回移动。十岁的影怜是鲜活的橙,十八岁的影怜是死寂的白,而她自己,始终是那抹顽固的、清晰的、带着红的轮廓。
像个被时间遗弃的路标,站在原地,看着唯一的旅人,渐渐褪色,消失在灰白的雾里。
她把那滴血珠用指腹抹开,让淡淡的粉顺着影怜的脖颈往下淌,像道缓慢的、无声的泪。指甲离开相纸时,留下道深深的白痕,横在影怜的嘴唇上,像被谁用刀划了一下。
“不疼的。”她对着照片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很快就好了。”
阳光慢慢移过地板,菱形的亮斑爬到了樟木箱上,照亮了里面散落的画稿。烛幽把相册合上,红色的封皮在阴影里像块凝固的血。她没有把它放回箱里,而是放在了茶几最显眼的位置,正对着那扇没关严的门。
风还在吹,门“吱呀”的响声和远处孩童的笑闹声混在一起,像支跑调的歌。烛幽坐在藤椅里,看着那本相册,指尖反复摩挲着指甲缝里的纸沫,白花花的,像些细小的骨头渣。
她知道,有些褪色是挡不住的。就像栀子溪的水留不住画稿的船,就像焚尽的日记长不出新的字,就像照片上的灰白,终究要漫过所有鲜活的过往。
而她能做的,只是用指甲抠出一道白痕,让那灰白的幽灵,在消失前,再疼一次。
再记起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