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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仙华余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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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弦推门进来时,那女子正坐在梳妆台前。
铜镜冰冷,映着一张苍白却依旧清丽的脸。
只是那双眸子,在触及镜中倒影的刹那,猛地瑟缩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
她仓促地移开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抠紧了桌沿,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今日可好些了?”苏清弦的声音依旧温软,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她端着一碗药粥,热气袅袅,氤氲开一股苦涩的草木香。
她走近,将碗轻轻放在桌上,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女子略显僵硬的肩背。
女子没有回头。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昨夜又死了人。
不是一个两个,是十几具被吸干了血肉的皮囊,像破败的麻袋丢弃在街角巷尾。
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即使隔着重重院墙,即使府邸燃着驱邪的香,也仿佛能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鼻腔。
那些伤人之事……她做过吗?
在那些浑噩的、遵循着妖族本能而活的漫长岁月里?
答案是肯定的。
妖的世界,弱肉强食,茹毛饮血是刻在骨子里的“寻常”。
就像狼吃羊,鹰捕兔,天经地义。
可如今……胸腔里那颗因回忆而变得滚烫的心脏,却在每一次嗅到同类留下的血腥时,剧烈地抽搐起来。
是了,她恨自己是妖。
仙本是护佑众生而诞,她恨自己这副流淌着妖血的躯壳,恨那些被本能驱使、早已模糊在记忆里的“寻常”杀戮。
它们像肮脏的烙印,烫在她新生的、渴望着靠近琴声的灵魂上。
更恨这无法调和的矛盾——族人在外间为了生存而疯狂猎食,那是维系它们生命的唯一方式。
她无法开口,让它们为了榕城所谓的“安宁”去死。
它们至死忠于血脉,她正是血脉源头,它们离了她便无从存活。
自己又因本能来了这榕城,如今大错已铸,她……亦是做不到离开好不容易才寻得的苏清弦。
她恨她自己——身为妖族首领,护不了族人;身为仙人转世,犯下不可饶恕的杀孽;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调节的悖论。
还有苏清弦。
女子微微侧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苏清弦脸上那抹强撑的温柔。
那温柔底下,是连日争吵后的疲惫,是深深的不安和……试探。
她知道。她知道苏清弦这几日端来的汤药里,悄悄加了些什么;知道她看似随意的触碰,指腹会带着不易察觉的灵力探查;知道她与卫铮的低语,那些关于“证据”、“嫌疑”、“千年大妖”的字眼,如同冰冷的针,无声地扎进她的耳膜。
她都知道。
却还是贪恋着这虚假的温暖,贪恋着苏清弦靠近时,那缕若有似无的、属于琴弦的冷香。
多待一刻也好,哪怕只是多听一次她指尖流淌的音符。
这念头卑微得像悬崖缝隙里挣扎求生的野草,却支撑着她留在这座日益冰冷的牢笼。
“城中……昨夜……”苏清弦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沉寂。她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女子终于转过头,直视着她。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苏清弦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是痛苦,是悲悯,是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丝……近乎认命的荒凉。
“是我。”她轻轻开口,声音低哑,像磨损的琴弦,“是我的族人。”她没有否认,也无力否认。
承认,仿佛能减轻一点那几乎将她撕裂的负罪感。
苏清弦的瞳孔猛地一缩,端着空碗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卫铮裹挟着一身冷厉的风尘和血腥气闯了进来。
他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目光如刀,直直钉在女子身上。
“清弦!你还护着她?!”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膛剧烈起伏,连日来的压力、族人的牺牲、城民的恐慌在此刻彻底爆发,“城西李记绸缎庄!一家七口!就在刚才!全变成了干尸!手法一模一样!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这榕城变成一座死城吗?!”
他的视线扫过女子苍白的脸,那眼神里再无半分往日的客套,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审视:“千年大妖?好深的城府!好狠的心肠!看着我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看着无辜的人一个个死去,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是不是在欣赏我们的愚蠢?!”
“阿铮!事情还未查清!”苏清弦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挡在女子身前,声音带着颤抖的哽咽,“她……她并未伤人……她若真的想杀人,大可不必救我……”
“查清?!”卫铮猛地打断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被背叛的痛楚,“还要怎么查清?!那些死去的魂魄就在天上看着!就在你我身边哭嚎!清弦,你醒醒!看看清楚!她不是人!她是妖!是带来这场灾祸的源头!你还要被她的表象迷惑多久?!是不是要等她把你也吸干了,你才肯信?!”
他指着女子,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她留在这里,就是最大的祸患!我最后问你一遍,苏清弦,你是要这个妖孽,还是要这榕城的百姓?!要你的良心?!还是要我?!”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清弦的心上。
她踉跄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挡在女子身前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
她看着卫铮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痛心,看着门外隐约聚集的、带着恐惧与愤怒目光的家丁和捉妖师,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我……”她嗫嚅着,泪珠在眼眶中打转,最终化作两行清泪滑落。
她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身后那个沉默的女子。
那眼神里,有挣扎,有痛苦,有愧疚,有哀求,有驱逐……最终,都化为一片令人心碎的茫然。
女子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卫铮的暴怒,看着苏清弦的崩溃,看着门外那些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目光。
她看到苏清弦后退的那一小步,看到她眼中那点残存的信任彻底碎裂,被恐惧和无法调和的立场碾成齑粉。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无形的利爪狠狠攥住,然后一点点掏空。那空荡荡的冷,比深林的寒潭更刺骨。
原来……活着,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她缓缓垂下眼睫,盖住了眸底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
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却比哭更悲凉。
这尘世,这喧嚣,这爱恨……终于,与她再无瓜葛了。
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如同冰冷的弱水,无声无息地漫过头顶,将她拖向永恒的寂静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