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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天光断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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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破,浓墨般的夜色还沉沉压在榕城上空。
女子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厢房的门。
府邸一片死寂,连巡夜家丁的脚步声都消失了。
她走过回廊,脚下是冰冷的石板,每一步都像踏在通往幽冥的薄冰上。
空气里,昨日争吵留下的火药味尚未散尽,混杂着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窥伺感——那些躲在暗影里的目光,带着猜忌与杀意,如跗骨之蛆。
她没回头。径直走向城中唯一一家尚未被妖乱摧毁的乐器行。
店主睡眼惺忪地开门,看到是她,惊得一个激灵。
女子目光平静地扫过满室乐器,最终落在一面蒙尘的瑟上。
瑟身古朴,弦已松弛,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弃的萧索。
她指尖拂过冰冷的弦,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栗沿着指骨蔓延开来。
是它了。
她付了钱,将那沉重的瑟抱起,像抱着一段早已朽坏的、沉甸甸的过往。
抱着瑟回到苏清弦的院落时,晨光正艰难地刺破云层,在青石板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痕。
苏清弦显然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见到她怀中的瑟,眸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被更深的复杂情绪淹没——是警惕,是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清弦,”女子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恳求,“今夜,可否……用你的琴,与我和一曲?”
苏清弦看着她。女子眼中那片死寂的荒芜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光,像是即将燃尽的烛火在风中最后一次挣扎着明亮。
那光芒刺得苏清弦心头一痛,几乎不敢直视。
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那面瑟。
“好。等月色好些。”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回答,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瑟身,仿佛也沾染了那份沉重。
瑟被苏清弦带走了。
女子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柱后,唇边缓缓勾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
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尘埃落定的了然。
她知道。知道那瑟会被带去哪里,会被涂上什么。
月色?呵……灵识感知中,府中下人正忙着将显形水抹上瑟身。
她闭上眼,仿佛已能看到银辉下自己无所遁形的模样。
夜色如期而至。
天幕依旧阴沉,浓厚的乌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覆盖着整个榕城。院中临时设了案几。苏清弦的琴已安置妥当,琴身温润,在廊下灯笼昏黄的光晕里,流淌着一种虚假的暖意。
女子抱着自己的瑟,一步步走到案前。那瑟已被擦拭过,弦也调紧了,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一层不祥的、过于洁净的冷光。她坐下,指尖轻轻搭上冰凉的弦柱。
“开始吧。”苏清弦的声音有些紧绷。
没有月光。只有灯笼摇曳的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石地上,如同两具沉默的傀儡。
琴音先起。苏清弦拨动琴弦,乐声流淌出来,却失了往日的空灵清越,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底下是暗流汹涌的忐忑。紧接着,瑟音加入。
女子低垂着眼睫,指尖在瑟弦上拨、捻、揉、颤。
那乐声……竟是她从未弹奏过的苍凉与旷远。
如孤雁哀鸣于寒潭之上,如老树呜咽于朔风之中,如沧海桑田变迁时,大地深处发出的、无人听闻的悲恸呻吟。每一个音符都沉甸甸的,带着千年的孤寂与磨损,带着轮回也无法洗尽的痛楚与不甘。
苏清弦的琴音被这磅礴而悲怆的瑟音裹挟着,渐渐失去了方向。
她震惊地看向女子。女子依旧垂着头,专注地弹奏着,侧脸在光影里显得异常柔和,又异常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随着这乐声一同碎裂、消散。
乐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在死寂的庭院里盘旋、冲撞。暗处,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这里,握着兵器的手心沁出冷汗。
卫铮站在最前,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盯着女子的一举一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是永恒。那厚重的乌云,竟像是被这悲怆的乐声撕开了一道缝隙。
惨淡的、冰冷的月光,如同天界投下的一道审判之光,猝不及防地倾泻而下,精准地笼罩在弹瑟的女子身上!
嗡——!
女子指尖下的瑟弦猛地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被硬生生撕裂!
月光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每一寸肌肤。她身体剧烈地一颤,却并未停下弹奏。
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在抬起的瞬间——
银色!
冰冷的、非人的、如同寒潭深渊般纯粹的银色瞳孔,取代了原本温润的黑色!与此同时,一道巨大的、毛茸茸的、带着古老斑纹的白色狼尾,毫无征兆地自她身后弹射而出,在惨白的月光下,妖异地舒展、摇曳!
“妖!!是妖!!!” 死寂被瞬间打破!尖锐的、饱含恐惧与仇恨的嘶吼如同沸水般炸开!
埋伏在暗处的捉妖师们再也按捺不住,如同嗅到血腥的群犬,刀光剑影裹挟着破空之声,疯狂地扑向案几!符箓的光芒在夜色中爆开!
然而,所有的攻击,在距离女子三尺之外,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
气浪翻滚,吹得她鬓发飞扬,衣袂猎猎作响。
她置若罔闻,指尖依旧在瑟弦上翻飞,将那曲苍凉的悲歌推向最后的高潮。
乐声越来越急,越来越烈,如同濒死巨兽的咆哮,带着沉重入山的绝望。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带着撕裂般的颤音,从瑟弦上迸发出来,消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府邸内外,早已被闻讯赶来的城民围得水泄不通。无数张脸,因恐惧而扭曲,因仇恨而狰狞,无数只手指着她,唾骂着,诅咒着。
“杀了她!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烧死这祸害!”
“碎尸万段!”
喧嚣如潮水般涌来。女子缓缓站起身,瑟音已绝。
她无视了周围沸腾的杀意,只将那双银色的、仿佛盛着亘古月华的眸子,静静投向苏清弦。
那目光太复杂。有千言万语,有刻骨的眷恋,有终于走到尽头的释然……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悲悯的温柔。
一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老汉,双目赤红,猛地从人群后方冲出来,狠狠推了苏清弦一把!
“祸水!这妖孽是你引进城的!她最听你的话!” 老汉的声音嘶哑疯狂,带着泣血的仇恨,“你去!你去杀了她!用她的妖血祭奠我儿的在天之灵!给我们死去的家人赔罪啊!!”
一把沉重的、刻满符文的屠妖刀被硬生生塞进了苏清弦冰冷颤抖的手中。
巨大的冲力让她踉跄着,被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女子面前!
苏清弦握着刀柄。
冰冷的金属触感像是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刀身沉重无比,压得她手臂不住颤抖。
她抬头,撞进女子那双银色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温柔的平静。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卫铮在不远处,紧抿着唇,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所有城民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刺在她背上。
死的城民里,有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阿姐,有常给她送新鲜蔬果的慈祥阿婆,有府中看着她长大的忠仆……那些惨不忍睹的干尸模样在她脑中翻腾。
自欺欺人的帷幕被彻底撕碎,血淋淋的现实将她逼到了绝路。
女子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剧烈的挣扎、痛苦、恐惧和那摇摇欲坠的、最后一丝属于“苏清弦”的软弱。她轻轻开口,声音如同穿过千山万水的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你愿意……跟我走吗?”
她问,目光扫过这充满恨意的庭院,扫过卫铮紧绷的脸,最终落回苏清弦身上,“离开这里。”
苏清弦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在撕裂她的喉咙。
巨大的愧疚、责任、恐惧和那无法逾越的人妖鸿沟,化作沉重的枷锁,将她死死钉在原地。
她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摇着头。泪水终于决堤,滚烫地滑落脸颊。
“……对不起。” 破碎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女子笑了。
那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绽开,如同雪地里骤然盛开的红梅,凄艳绝伦,带着一种尘埃落定、万物皆空的释然。似乎对这个答案,早已心知肚明,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她上前一步,无视了抵在胸前的锋利刀尖。冰凉的手轻轻覆上苏清弦紧握着刀柄、指节发白的手背。那触感让苏清弦猛地一颤。
“别怕。” 女子低语,声音温柔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
然后,在苏清弦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女子握着她的手,牵引着那柄沉重的屠妖刀,以一种无比缓慢、却又无比坚定的力量,决绝地、深深地,送入了自己的胸膛!
“噗嗤——”
利刃破开皮肉骨骼的声音,沉闷得令人头皮发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没有预想中的妖力爆发,没有惨叫,没有怨恨。
女子只是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地向前倒去,额头轻轻抵在了苏清弦的肩上。
滚烫的、带着奇异清香的妖血,瞬间染红了苏清弦素色的衣裙,那热度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
苏清弦僵立着,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手中刀柄传来的、刺穿生命的触感,冰冷而真实。
女子倚靠着她,气息微弱。银色的眼眸渐渐涣散,却奇异地亮起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她仿佛透过苏清弦的肩膀,看到了遥远的彼方。
一片绚烂到不真实的花海在眼前铺展开来,无边无际。
花海中央,一个模糊却无比熟悉的身影在翩然起舞。
那人回眸,对着她,伸出了手。唇角微翘,带着一丝嗔怪的、久别重逢的笑意,仿佛在说: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女子涣散的瞳孔里,映出了那抹虚幻的光影。
她极其轻微地、满足地叹息了一声,向着那片花海,向着那伸来的手,缓缓地、释然地,阖上了眼帘。
“如果可以……” 最后一丝气音,如同消散的烟缕,拂过苏清弦的耳畔,“下一世……再相见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女子的身体骤然变得无比轻盈。无数的光点,如同夏夜流萤,带着温润的、仿佛能抚平一切伤痕的暖意,自她破碎的躯壳中升腾而起。
一部分光点盘旋着,带着无尽的眷恋与祝福,温柔地没入苏清弦的眉心,融入她的血脉深处。另一部分则如同挣脱了枷锁的星尘,向着那被乌云重新遮蔽的夜空,无声无息地飘散,最终消弭于茫茫天地之间。
案几上,那面古瑟的琴弦,在女子气息断绝的刹那,发出一声清脆而悲凉的——“铮!” 如同心弦崩断的绝响。随即,瑟身之上,悄然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原地,只剩下一滩迅速冷却的妖血,和一把深深插在地上的、染血的屠妖刀。
苏清弦依旧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僵立在原地。
肩头空空如也。只有那没入体内的、温热的祝福,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一个沉重的诅咒,一个跨越了生死轮回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