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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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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现在回过头来想,一切其实都早有预兆。
沈一朗白潇潇交往四年,到白潇潇本科毕业,感情一直很好。见过两边家长,双方家中生活习惯虽有不同,偶有争吵,也只称得上小摩擦。直到谈婚论嫁的时候,膈脚的石子才一颗一颗接踵而来。
沈一朗父母都是正宗的乡民,普通话都说不标准,家中兄妹三个,若不是老大沈一朗机缘巧合走了下棋这条路,恐怕十五岁一到就进城务工。白家却是颇为殷实时髦的沪市人家,还是个学生的时候白潇潇就在用全套护肤品,不论是她想冲段还是上大学,家里都支持——这样的人家,对白潇潇找了个“乡下人”究竟是什么想法,可想而知。
沈一朗也知道。
所以他一句话不说,只是一门心思拼了命地闷头挣钱,恨不得省到小数点后两位,就为了攒钱买房。在围达他一呆就是四年,多少队挖他都不走,明明有足以当别队主将的能力,却偏偏一心一意呆在围达当二台,为的就是围达老板方旭路子野,给到队内成员挣外快的机会多。就这么拼死拼活苦心苦力,还能保围甲战绩不败,甚至在三星杯打出颇亮眼的成绩,单论这一点,连身为队友的俞亮都不得不说一句敬佩。
如此四年,终于攒够首付,赶上了房价起飞钱的末班车。
房子买了,房贷背了,连婚礼的钱都备好了,快要领证的时候,沈一朗的父亲病了。骨癌,中晚期,平日里一点征兆都没有,还是下地干活摔了一跤骨折后,才在医院查出来。沈家人自然吓了一跳。这下好了,婚一时是结不成了,沈一朗的钱全锁在房子里,只得厚着颜面请求,能不能先把婚礼的钱,挪来给父亲治病。
这是救命的钱,白家人也不含糊,直说治病要紧,其余一切再说。亲家母在大事上如此大度,沈一朗自然唯有感恩戴德。不过,白潇潇的母亲提出,既然你们一时半会儿结不了婚,那就让潇潇继续读书吧,申请一些好的项目,镀金深造。
那时白潇潇刚好本科毕业,继续读研本就刚刚好。
沈一朗自然无不答应。白潇潇能上好的大学,读他读不了的书,他一向引以为豪。更何况,此刻千头万绪,他心力交瘁,家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上结婚?
如此这般,治病的钱凑好了,棋队的假请了,甚至连去沪市求医的医生都托时光妈妈的关系找了——结果,沈父去了一次沪市的医院,回来的第二天,便喝了农药。
沈一朗当日在邻市比赛,疯了似的赶回家,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迎接他的,唯有父亲留下的一张便条。上面用一个老农民歪歪扭扭的字迹写:
阿朗:
你是好样的,是爹没本事,没多少钱,没能叫你托生在一个好人家。生病太贵,爹不当拖累。我走了,你好好照顾你妈,照顾弟妹。好好下棋,早日成为国手,爹看不懂,但永远支持你。
父 绝笔
时光从没见过沈一朗如此崩溃的模样。在他从小到大的记忆中,在妈妈工作的医院的长廊中,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的血泪,见过太多天人永隔的、活着的孤魂。他本该习以为常,尤其在褚赢走后。只是他从未想过,沈一朗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成为一张泪已流尽的苍白面具,成为一具人色尽失的石膏空壳。
人非草木,情何以堪?
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比时光更了解此刻沈一朗的心情。失去过的人才会明白,于亲缘血脉中被生生割舍出一部分,是怎样血淋淋的、新鲜的伤毒;那伤口会永恒改变一个人的切面,犹如骨骼生生屈折,心脏永恒分割,这份毒痛会永远流动在一个人的血涌里,乃至于仅仅想要活下去,便已拼尽全力。
造化弄人,曾经时光品尝过的滋味,如今沈一朗也不得不尝。
更造化弄人的是,就在这个当口,白潇潇拿到了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一流的大学,一流的专业,毕业后有九成几率可以直接留在当地,直接移民德国。
现下回过头来想,这自然从最开始就是白家父母的阳谋。然而,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不是拨尽了算盘,为子女打算。大好的前程,去还是不去?异国两地分居,这段缘分,是否还能继续?
——或者换个问法,还要不要继续?
时光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大约是半年后。那时,沈一朗已渐渐从丧亲之痛中走出,洪河向小师妹求婚成功后,便经常休息日拖着他俩一起逛街,筹备婚礼婚房。这一天,同往常一样,他们二人来陪洪河逛建材市场,时光便注意到沈一朗神情黯淡、格外疲倦,不怎么说话,脸色白如一张伸手便能戳出洞的宣纸。问他意见,他也只说‘还行’、‘可以’、‘你问时光吧’。
洪河正在畅想婚后未来的兴头上,恨不得一个人讲出一整套单口相声,哪能注意到这里。时光心里却不由得担心,趁洪河去买水的工夫,把沈一朗堵在洗手间的水池边。
“阿朗,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瞧你这脸色,吃早饭了吗你?”
“没事,”一如既往的,沈一朗只是摇摇头,“就是……就是昨晚没睡好,有点头疼。”
“怎么又头疼?你又熬夜打谱啊?”时光一听,就知道这是老毛病了,医护人员家属的操心心态立刻发作,唠唠叨叨,“你说你这人也真是的,急什么,你的实力摆在那里,不差晚上那一两个小时,何必熬夜折腾自己呢。要让白女侠知道了,看她不说你——”
“——不会了。”沈一朗突兀地截住了他的话头。
“……啊?”
“不会了。潇潇她……”这短短几个字,却仿佛是烧红的炭一般,将沈一朗的喉咙烫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潇潇她要走了。”
咽不下去的,终究要吐出来。
炭砸成灰,血喷在地,水落进池里,溅出一池冰凉。沈一朗摘下眼镜,用力按住鼻梁,在水池边勉强撑住身体。他眉眼间强行按捺的疼痛是如此明显,以至于时光疑心此刻正有一根铁丝,从太阳穴刺穿他的大脑。
因为,若非已经疼到了极处,若非已经疼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那个总是事事照顾着他们的沈一朗,那个总是心事敛藏的沈一朗,怎么会把自己的不堪与疼痛流露在旁人面前?
时光大惊,惊得慌了。
“怎、怎么会这样?”时光不愿相信,急得几乎无助,“不是,阿朗,你跟白潇潇,你俩不是原本还好好的吗?”
于是沈一朗跟他说起全貌,最后说道:“之前我爸刚……出事,潇潇她担心我,一直没敢跟我说。可是,再不回复人家学校,offer就要过期了,她没法再拖了,这才告诉我。”
“她要去德国?!”
沈一朗点头。
一阵眩晕直冲时光脑门:“你——不是,阿朗,你就不挽留她一下吗,你——”
“那是她很想去的学校,很想去的专业。我很了解她,时光,若不是有那么想去,像如今这样的情况,潇潇她一定提都不会向我提起。”沈一朗深深吸了一口气,捂住自己泛红的脸,也遮住脸上一切神情,“我不能这么自私,时光。和我在一起,她受了不少委屈,现如今她有想要去的地方了,我一定……一定会全力支持。”
时光感到一阵更加强烈的、天旋地转般的无助。
若是现实的其他阻碍,任凭什么艰难险阻,不管上天入地,他时光和洪河都能应帮尽帮,出钱出人。可偏偏是如此。
偏偏如此,人心两难全。
“不是,你们这……昨天洪河还跟我说,说要趁你俩还没领证,找白潇潇当灿灿的伴娘……”
沈一朗一把抓住他的手,攥得很紧:“先别告诉洪河。”
“为什么呀?你能瞒他多久?”
“他马上要结婚的人了,难得看他这么在兴头上,我这些事,何必让他担心。”沈一朗只是摇摇头,脸庞深深地、深深地垂下来,连同他的呼吸一起深深颤抖,“让他再多开心几天吧,苦尽甘来,他……他已经够不容易了。”
不容易。
短短三个字,道尽人间辛酸苦痛。
时光本该是最明白的人。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恨自己太明白,恨自己不能教别人此生都不必明白。到了这一步的人,最不想被说的就是可怜。若上天尚有怜意,为何不将他们最亲爱的人还来?天意如此,而凡人的愤怒只有不值一提。
事已至此,千言万语说到最后也只剩了四个字,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
第二天,沈一朗去机场送白潇潇。
此去一别,二人都知或许是此生永诀。白潇潇忍了许久,事到临头,大颗大颗的眼泪终于还是从通红的眼眶里往下掉。
“你就不再……留留我吗?”她知道自己说的不是认真的。留学本就是她自己的决定。自当年道场时候起,白潇潇从来都是骄傲要强的。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不住地委屈。
沈一朗便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塞得满满的信封,递给她。
白潇潇打开只看了一眼,怒火便从她盈满眼泪的眼眸中溢出来,直接把信封甩回去:“什么意思?分手费吗?沈一朗我告诉你我不在乎这点钱——!”
“——潇潇,潇潇。你听我说。”沈一朗却用力握住她的手,温和而坚定地,把信封放回她的手心,“你听我说。我们两个在一起那么多年,我让你受了不少委屈,这些苦头,无论多少钱我都偿还不了。你什么都不欠我的,这也不是什么分手费。这笔钱不多,却本来就是要用在……用在婚礼上的钱。现在,我也用不上了,可是,你却是要用钱的时候……”
白潇潇哽咽不止。
“潇潇,就算从此我们分开了,你总还是我的亲人。潇潇,我跟你说一句心里话,现在我爸已经不在了,在这个世上,我的亲人也只剩下我妈,家里两个小的,洪河时光,还有你。我只有那么点亲人了,潇潇。你在外面,要过得好好的,我才能放心。”
“那你呢?”白潇潇低着头,泪水却不断地滴在牛皮信封上,“你会好好的吗?”
“我?”沈一朗深深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过去的一切,都排除出自己的身体,“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怕了。”
他说得敞亮,平静,在白潇潇那么多年的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坦然的模样。于是她不再追问,因为她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因而知道眼前的沈一朗,已经不是过去的沈一朗。
永永远远地变了,碎了,裂了,重新锤炼了——回不去了。
也许他的棋,也会跟着他一起变吧。白潇潇默默地想,但她只是望着他笑了,眼眸坚坚硬、破碎、又晶莹:“那么这个劫,我们就打到此为止吧。白潇潇,二十四手【注1】,劫材已尽,就此脱先啦。”
每当这个时候,沈一朗都会比过去更敬佩眼前的女孩子一点。
如她一样坚强的人啊,正该有最美丽的人生。
“大老师从前常说,劫争只是一种取舍,当争则争,若是争不过,弃子争先方能兼顾全局。”沈一朗说出了心底最真挚的祝福,“潇潇,若你能青云直上,那我不妨做一颗弃子。祝你棋开得胜,不输人生。”
“那……我也祝你早成国手,给我狠狠痛扁时光和俞亮他们两个!”
今日第一次,沈一朗笑了:“好。”
白潇潇又道:“洪河和灿灿的婚礼,我去不成了。刚刚,我已经发短信跟他说了。到时候,你替我祝他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好。”
“好好下,在国外,我也会看你的棋谱的。”
“好。”
最后一个拥抱。
“潇潇。”
“嗯?”
“到了国外,偶尔也会下下棋吧?”
这一回,白潇潇真真切切地笑了,笑若朝阳:“放心,沈一朗。就算忘了你,我也不会忘了围棋!”
洪河一路狂奔到机场时,安检口便只剩了一个孤独的背影。
“白潇潇呢?你说话啊沈舵主,白潇潇人呢?!”
望着沈一朗孑然的身影,洪河喘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在骤闻噩耗的震惊中,竟然先一步急得掉了眼泪:“不是,你们为什么呀!为什么白潇潇就这么走了,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
而沈一朗只是揽住他的肩膀:“走,洪河,咱们去喝酒。”
【注1】:白潇潇此年恰好2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