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月夜谈 ...
-
02.
洪河喝多了,大晚上的,沈一朗只好跟时光一起把他搬走。
按说,失恋的不是他本人,不该如此牛饮;然而洪河是个性情中人,一向感性,自父亲中风以来又酒量飞快下降,以至于喝了一晚上,沈一朗还清醒着呢,他却醉如烂泥。
如此情状,可不敢给老丈人看到,运不回林家,只能运回出租屋。说起来,这出租屋也是与他们三人有缘:最早是时光洪河住着,时光罢棋期间是洪河沈一朗住,结果时光回来了洪河又不下了,变成时光沈一朗住。最后的最后,洪河好不容易回归棋坛,但时光搬出去和男朋友俞亮同居了,这里便是洪河沈一朗的居所——这间两室一厅的小屋,四年间三个人轮流住轮流搬,已经可以说是某种活化石纪念碑了。
二人好容易把醉鬼擦洗收拾完,才坐在没开灯的房间里喘气扇风。
月色沁凉,顺着窗帘晚风一同垂坠到地上。二人守着一个醉鬼,也不敢走开,遂将棋桌搬到窗边,就着霜白月光,随手闲棋。
时光一边拿《天下围棋》月刊扇风,一边吐槽:“你说说看,洪河也真是的,都快结婚的人了,喝这么大,不怕他师父和小师妹说他?”
“他是心里难受,”沈一朗摇摇头,落下一子,“让他去吧。”
“失恋的又不是他……”时光嘟囔。
“他是心里觉得愧疚。他一边天天在我面前秀恩爱,我和潇潇却已是如此,大家都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他心里肯定难过。”沈一朗叹了口气,“其实,本就不关他的事……是洪河他人好,才会这样想。”
他这样说,时光也唯有叹息。
自己罢棋那阵子,洪河恨不得比自己亲妈都急,上上下下拉扯了自己多少次。同在棋坛,共苦易同甘难,时光自知天赋极高,常惹人非议嫉妒。可是洪河,从来待他如一,不论战绩。真真正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这样好的朋友。
正因为如此,洪河父亲病倒后要罢棋,时光也是使出浑身力气来帮他。前前后后,托亲妈的关系和俞亮的关系,找来了京城和沪市好几个难排的专家号。帮着找护工,陪床,介绍靠谱的中医针灸。皇天不负有心人,洪河的父亲病得不深,如此关照下,病情渐有好转。结果,洪父能开口说话后颤颤巍巍的第一句就是:
“下棋……下棋……”
洪河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爸,我知道您的想法,您放心,以后我都不下了。我会专心陪您,看着您,守好您的窑厂,您就安心养病——”
岂料洪父的动作更大了,硬拖着僵硬的手臂挥舞,激动直把床头柜上的搪瓷盆碗一下子全扫落在地。
“下棋,你去下棋!!!不许……不许你在这里……不许……”
老头子虽然半身不遂,揍人的功力倒还是不输往昔。事已至此,接下来的事情,自然顺理成章。洪河回师父林厉门前跪了三天,不是求师父重新将自己收归门墙,只为全曾经的师徒之恩,叫师父晓得,他这不肖徒到底还活着。林厉没给他开门,他也不敢盼师父开门,磕了七七四十九个头,便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回去之后,便是昏天黑地的练棋,练棋,练棋。时光和沈一朗有空陪他的时候,便是他俩陪他复盘对弈,他俩没空的时候,便是去围达上疯了似的抓高段者对弈,有一阵子“红烧虾”这账号实在是杀得过于丧心病狂,在论坛上引起一阵公愤,以至于方旭甚至考虑过要不要限制这个账号的每日最大对局数量。
这个出租屋的租金,洪河还没重新找到棋队之前,一直是沈一朗在帮他交。骗他说一口气已经交过一年了,要他放心住。洪河直肠子一根,半点没多想,就先寄住好兄弟的客厅,每天两眼一睁就是下棋,两眼一闭脑子里还是意念摆谱。
如是半年,耗尽了吃奶的劲儿,才重新爬进中日韩三国新人锦标赛决赛圈。
这比赛,定段两年内的选手,都有资格参加。时光和沈一朗瞒着他给他提前报的名,也真是洪河命不该绝,恰好赶上赛程。总决赛在日本东京办,临行前,洪河又去林厉门前跪着,磕了三个头。
没想到,这一回,门开了。
“你怎么把我家当佛堂拜呀。”门后的竟是林灿。她瞪了他一眼,不是生气的意思,反倒有些无奈。唉。然后她说,“起来吧,洪河,我爸要见你。”
林厉大师破格将关门弟子洪河收归门墙,这算是当年棋圈一桩美谈。
也是在洪河回归后,林厉才告诉他:“记得回去谢谢你那个朋友。”
洪河此时方知,自己罢棋这段日子,时光每周都来林老师家报到。那时的时光,经历北斗杯一役后,正是势如破竹的时候。如此一位天才新秀,每周末不在家里玩命打谱,却跑大老远的来给林家的菜圃浇水翻土,说是来替洪河‘尽弟子职’。林厉告诉他,叫他别来了,别白费功夫,时光却向林厉规规矩矩鞠了个躬,央求道:
“林老师,当初您同意收下洪河这个弟子,不正是因为他人品过硬,又有勇气与担当。现在,难道要因为他要担起家庭的责任,因为他人品过硬,就不要他了?我明白,现在他这个情况,是一时下不成棋了。可……可是生老病死,无人能免俗,实是天意。我正在帮洪河的父亲找医生,还有最后的一线希望。就等他半年,就半年!若他的父亲还能好,洪河还能回来……能不能,能不能请您再给他一次机会?就一次?”
回想到这里,饶是林厉也不由得感叹:“洪河啊,你小子亲友运真不错。时光这小伙子,年纪虽小,棋下得不俗,人品更是过硬。”
洪河正感动得眼泪汪汪的,拼命点头,却听得林厉话锋一转忽然又道:“对了,你这朋友时光,有对象了吗?”
洪河人都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长大了嘴:“啊?对、对象?您不会是要给灿灿介绍对象吧?”
林厉用扇子抽了他一记:“帮其他老友问的!少惦记别的,既然回来了,就给我专心下棋,听到没?”
洪河哦哦哦了几声,然后露出了十分微妙的神情:“时光啊……那不巧,刚好是已经有对象了。”
“哦?”
“他对象……我跟您说,他对象来头可大了!标准的高岭之花,他俩认识好多年了,据说从小就认识。也真是,也不知道这俩人是前世修的什么缘分,时光这傻小子,竟然能把这么个高岭之花拿下?”
“什么高岭之花?谁说俞亮是高岭之花?哪有高岭之花是这样的,沈一朗你来评评理啊,他这人——这人,哎我都无语了我都!”
时光落下一颗棋子,愤愤不平。
“俞亮……我记得今天是在隔壁市比赛吧?怎么,他查你岗啊?”
“查岗?”时光翻了个白眼,又狠狠把棋子敲在棋盘上,“人家查岗,查的是有没有出轨偷吃,他倒好,查岗只查我今天有没有复盘打谱。”
“那你查他岗吗?”
“我查啊!查他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你说说看,他这么大人了,怎么一下起棋就忘记吃饭呢?这也能忘?还有啊,我刚刚跟他发短信说,洪河喝醉了,我要跟你一起把洪河运回来照顾。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那你少动手,沈一朗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把人家洪河照顾到沟里去了’——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沈一朗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时光生气:“笑什么笑,笑什么笑?不是,阿朗你究竟站哪边的啊?还是不是我兄弟了呀?”
沈一朗推了推眼镜,含笑道:“你放心,哪天你们两个要是吵架了,我一定顶着得罪自家主将的压力,收留离家出走的你。”
时光拿手里扇风的《天下围棋》砸他,郁闷死了:“怎么连你也这样啊!”
沈一朗又道:“不过说真的,时光,你们两个要是不好了,洪河肯定又得难受。你别看他天天说要打倒俞门这啊那啊的,你要是真跟俞亮闹分手,洪河指不定要找俞亮真人搏击——”
“——他打得过俞亮吗?俞亮可是天天上健身房的主啊。”时光回头看了一眼醉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某人,忍不住吐槽。
沈一朗轻声道:“所以啊,哪怕为了洪河着想,时光,你可得跟俞亮好好的。人世无常,只能珍惜眼前而已……你明白吗?”
适逢人生剧变的沈一朗,能说出这样的话,其个中滋味,真可说是辛酸杂陈,苦涩自知。这已是一个内敛者能说出的最真挚的话语,也是一个失意者对爱中人最无私的祝福。
时光明白,故而格外承他的情。
他伸出手来,拍了拍沈一朗的肩膀,只是安静一笑。
“放心吧。”他的眼眸在暗室之中亮莹莹的,如亘古不变的月光,从过去、今日到未来,都将一如既往地闪耀。
“只要我们都还在这棋盘之上,他就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