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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幼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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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三年暮春,惊雷碾过琉璃瓦,听雨阁的雕花窗棂正渗出腥甜,凄厉的叫声响彻宫殿。
听雨阁外廊下跪拜的弥勒们正为生产的昭仪诵经祈福。
恰在此时,三十六盏六角宫灯沿甬道依次点亮,白玉雕栏上旁的海棠花树被火光惊醒,抖落的花瓣跌在皇后轿辇的明黄帷帐上。
“恭请皇后娘娘凤驾金安,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宫人齐刷刷伏跪,声浪淹没在又一阵惊雷里。
片刻,殿中有婴孩啼哭声传出,将殿外紧张气氛一扫而空。
产婆怀抱皇嗣跪成筛糠向皇后报喜。皇后的贴身侍女木心姑姑接过皇嗣,冷面耐心检查。
转而眉梢微挑道“七公主掌心通纹,倒像是握笔的女诸葛。”
皇后垂眸望着婴孩,凤冠上的珠串挡住眼底神色。
她伸手轻轻捏了捏婴儿耳垂欣慰道:"姜昭仪劳苦功高,是大康的有功之臣。"
转身命人捧来鎏金匣,"这是本宫送于公主的和田玉长命锁。而后便叮嘱宫人仔细照顾姜昭仪,听雨阁上下宫人伺候有功,重重有赏。
文帝在太极殿与内阁大臣论及河工案,直至掌灯时分,才由太监举着明黄灯笼送来口谕
"姜昭仪诞七公主,晋贤妃,赏金册,居丽正殿。"
姜氏在床榻捧着《妙法莲华经》念至"诸苦所因,贪欲为本"。
她望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婴儿,想起十五岁父亲教她"贤良淑德" 四字时,掌心按在她后背的温度
如今这四个字成了封号。
“娘娘” 侍女洛水轻唤一声,姜氏的思绪回笼。
此时此刻,无可奈何。
见贤妃依旧思绪万千,洛水姑娘为难地禀报
“内道场的镜渊高僧……奉命送来祈福经文……于在廊下等候。”
贤妃猛然睁眼 殿外惊雷滚滚,
雨纷纷,院中海棠花瓣随风飘落。
外室略点一盏烛灯,洛水姑娘引他至内室,便在外室守夜。
高僧跪下低声问安:“娘娘得我佛庇佑平安诞下龙嗣,得封号‘贤’,足见陛下对娘娘的情谊。”
她忽然轻笑,肩膀发颤:“情谊?就像你每月送我的诗稿,只能夹在经卷里,见不得光?”
高僧见女子身着亵衣,肩头披着件海棠图案小袄,如瀑乌发随意披在身后,清秀的脸庞明显气血不足。
僧人怜惜地拦贤妃入怀道:“也罢,你们母女平安是我此生最大的夙愿。我无法送予阿嫖荣华尊荣,可定不负阿嫖”。
闻言,贤妃双眸眼泪涌出。 “阿嫖,此番真是辛苦你了。”僧人握紧她的手,又捧着送到嘴边哈气。
贤妃看着他,怔了怔,莫名想起二人初识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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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徽元年孟夏,宫中明争暗斗实在令人厌烦,唯有宝相寺寻得片刻安宁。
姜昭仪常抄写《佛经》奉于太后以求庇佑。
藏经阁中,姜嫖正摩挲着《文选》,忽闻纸张窸窣。
抬眼望去,少年僧人镜渊盘坐窗下抄经,阳光穿透贝叶经,在他侧脸镀上金辉。
“施主寻书?”镜渊嗓音清润。
她藏起《文选》,瞥见“色即是空” 四字,笑道:“这‘空’字勾得太急,似要冲破束缚。”
镜渊抬眸,目光撞上她鬓边茉莉:“施主看字,倒像在看人。
贫僧这‘空’,原是渡己。”
皇后銮驾忽至,她慌乱遗落《文选》。镜渊摘下佛珠:“此珠可护平安。”
佛珠触腕的刹那,心跳漏了半拍。
月余后,姜昭仪因抄经漏字被罚跪与佛堂前。
镜渊捧来《孝经》将经卷垫在她膝下:“太后求形,施主何苦求神?”她苦笑:“家父因扩建佛寺被弹劾,我在宫中举步维艰”
自那以后,宝相寺抄经阁的暗格里,总会多一卷夹着茉莉花瓣的《佛经》。
姜昭仪摩挲着镜渊苍劲的批注,指尖残留着檀香与墨香。
某个雨夜的藏经阁中,她望着窗外雨帘,忽然将沾着雨水的窗棂推开,正撞见镜渊抱着经卷立在廊下
僧袍半湿,怀中却护着她前日提及想看的《李义山诗集》。
“当心着凉。”镜渊的声音混着雨声,他将诗集塞进她手中,转身要走,却被她拽住袈裟衣角。
两人隔着半扇窗,呼吸交缠。
姜昭仪望着他被雨水打湿的睫毛,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轻轻擦过他冰凉的脸颊。
镜渊浑身一震,反手握住她的手按在窗棂上。
佛堂的烛火在风雨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阿嫖...” 他喉结滚动,低声唤她的小字。
姜昭仪仰头望他,眼中有渴望也有恐惧。
下一刻,镜渊俯身,滚烫的唇重重落在她唇上。
这一吻,如燎原之火,烧穿了佛门戒律与宫廷规矩。
姜昭仪双手紧紧揪住他的袈裟,任由他将自己抵在窗棂上。
窗外暴雨如注,雷声轰鸣,却掩盖不住两人急促的喘息。
镜渊的手颤抖着解开她的衣带,姜昭仪闭上眼,感受着他微凉的指尖划过肌肤。
“别怕。” 镜渊在她耳边呢喃,声音里满是情欲与温柔。
姜昭仪睁开眼,望着眼前这个打破她所有禁忌的男人,主动吻上他的脖颈。
抄经阁的暗室里,檀香混着情欲的气息弥漫。姜昭仪躺在陈旧的榻榻米上,望着镜渊精瘦却结实的身躯覆上来。
他的吻从她的唇一路向下,落在锁骨、胸口。
姜昭仪忍不住轻哼出声,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背,指甲在他背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阿嫖,你是我的劫。” 镜渊埋在她颈间,声音沙哑。
姜昭仪仰头迎合着他的动作,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她知道这是禁忌,知道一旦被发现将万劫不复,但此刻,她只想沉沦在这份禁忌的爱里。
欢好过后,姜昭仪靠在镜渊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忽然苦笑:“我们这样,与那经文中的痴男怨女又有何异?”
镜渊抱紧她,下巴抵在她发顶:“若能与你共堕轮回,这阿鼻地狱,我甘之如饴。”
永徽二年微雨夜,她在听雨阁后园干呕时,镜渊的袈裟及时裹住她单薄的肩。
“可是病了?”他声音发颤。
“是喜脉。”
她攥住他手腕。镜渊后退半步却见她鬓边茉莉凋零,恰似她此刻发白的指节。
“生下来吧。”他望着她泛泪的眼。
“若为公主,便叫幼悟——悟人间苦,悟佛前空。”
宫人脚步声渐近,她欲推开他,却被紧紧护住。
“贫僧立誓,若护不得你周全,永堕阿鼻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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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那场雨来的仓促激烈,却散的缠绵。
暮春雨霁,御花园的姚黄牡丹擎着碗口大的花盏,鹅黄花瓣层叠如汉宫美人的裙裾,风过时便轻轻颤动。
五岁的太子谢衍蹲在青石板旁,素白锦袍拖过湿润的苔藓。
“父皇,”他忽然转头,“儿臣读《考工记》,见古人观天时而制器用,”
他从袖中取出片梧桐叶,叶间还凝着只透明的蚁卵,“蚂蚁筑巢的纹路,竟与太液池的水系图有几分相似。”
文帝负手立在二十四桥边,他望着刚被立为太子的三皇子,眉峰微蹙。
“吾儿可知治国如治蚁穴,需见微知著,更需藏巧于拙。”
太子闻言,恭敬起身躬腰谢皇帝教导。
刑部尚书王大人垂手立着,脑中思绪飞快。
片刻后,他笑说:“昔年公输班观蚁斗而悟机关,今殿下观蚁穴而晓治国,此等慧心,当载于青史。”
皇帝深深看他一眼:“王大人忧心储君学问,是大康社稷之幸。”
一旁伺候的李内监瞥见文帝阴测测的神情,接过皇帝手中的茶盏。
内监边堆笑边看皇帝:“太子殿下是由陛下悉心教导的储君。
民间言:大康有如此明君,是百姓的福气。”
除了皇帝自己,最了解他的只怕是这内监,一眼就看透他的想法。
不动声色地言语试探,几句就能确认心意。
阴郁半日,皇帝难得露出笑意。
坤宁宫内殿内,皇后斜倚在九曲螭纹榻上,端看记载着七公主生辰诸事的卷宗。
“幼悟” 二字被朱砂重重圈起。
“木心,把姜贤妃送来的祈福经卷取来。” 皇后忽然开口,声音像是裹着冰碴。
木心姑姑忙捧出那卷《妙法莲华经》,皇后展开经卷,目光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间游走。
突然,她指尖一顿出声:“你瞧这‘悟’字,姜贤妃最近越发痴迷佛法,听闻连刚出生亲生女儿都不闻不问,当真是被经卷迷了心窍!成女菩萨了?何况教养皇嗣?”
皇后起身以不可置信的语气“她是不是仗着太后宠爱,越发不把皇家规矩不放在眼里了?”
“娘娘息怒” 木心姑姑膝行上前,“依奴婢看,贤妃能有什么长远算计?
况且太后她老人家不是陛下生母,贤妃即使是太后娘家人也无法与娘娘分庭抗礼。七公主终究是皇室血脉,将来更要称娘娘一声母后。”
皇后思量片刻:“贤妃失了斗气,不足为虑……近日后宫事务繁多,九月本宫还要主持秀女大选。
陛下又正当盛年,皇家子嗣昌盛。而太子是众皇子皇女表率,断不能像今日般在陛下面前失了储君分寸才好。”
“太子位已定,殿下又有国公大人支持,内阁首辅教导。娘娘安心即可。”
木心看着自家小姐自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而后成为皇后母仪天下,至今患得患失,不由得出言宽慰。
皇后眼中多了一份志在必得“但愿如此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