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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皇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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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般过着
宫墙夹道间的青石板路,被无数宫靴、轿辇碾磨得更加光滑,映着三年间不曾停歇的日升月落。
永嘉六年的初夏,御花园被镀上一层金纱,太液池畔的垂柳懒洋洋地拂过水面,搅碎了一池浮光。
榭台花荫下错落摆着青瓷冰鉴,里头镇着西域进贡的葡萄和岭南荔枝,宫婢们执孔雀羽扇轻摇,将冰鉴的凉气混着花香,一阵阵送到贵人跟前。
皇后端坐在九曲回廊的鎏金亭中,发间九凤衔珠步摇纹丝不动,含笑看着众嫔妃之间的“你来我往”
一阵穿堂风掠过,年幼的皇子公主们坐不住了。在内监和奶娘的引导下,来到御花园玩闹开来。
四皇子带着小太监们 用蛛网粘蝉,蝉鸣骤停时,廊下的八公主吓得打翻了越窑秘色瓷盏。
七岁的五皇子谢锐拿着一块精致的芙蓉糕故意在幼悟面前晃悠,想看她着急或讨要的样子。
幼悟只是抬起那双过分清澈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仿佛穿透了他,落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
五皇子被看得发毛,恼羞成怒地推了她一把:“哑巴!傻子!”
幼悟跌坐在地,布娃娃掉在一旁。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看五皇子。
只是默默地自己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捡起布娃娃,重新抱好,目光又落回旁边一株开败的芍药上。
“五弟慎言!”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八岁的太子谢衍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看向五皇子,“七妹心思纯净,不似世俗中人。
此乃赤子之心。父皇面前,更应谨守弟妹之礼,维护皇家体面,岂可妄议皇妹?”
他这番话,既维护了幼悟的尊严……尽管幼悟本人毫无反应……又抬出了“皇家体面”的大义,有理有据,无可指摘。
五皇子被噎得脸色涨红,却不敢在众人面前顶撞太子,只得恨恨地别过脸去。
奶娘沈氏见状,心头一紧,连忙上前扶住幼悟,低声哄道
“公主可摔疼了?奴婢给您擦擦手。”她掏出一方绣着帕子,动作轻柔地拭去幼悟掌心沾的尘土。
沈氏是太后亲自挑选的宫人,早年在慈宁宫当差,最懂眉眼高低。她一边替幼悟整理衣襟,一边扬声: “五殿下当心脚下,这青石板被日头晒得滑,仔细摔着您。”
果然,不远处的郑美人捏着团扇掩唇轻笑,而皇后凤目微眯,手中茶盏轻轻搁在了案上。
————
宴会结束暮色四合,宫墙内渐渐褪去白日的燥热。
檐角悬着的铜铃在微风中轻响。丽正殿回廊下,宫灯点亮,烛火透过薄纱灯罩,在青石板上投下橘色光斑。
园中池水波不兴,倒映着满天星斗,偶有锦鲤跃出水面,搅碎一池静谧。
廊下的宫人们私下议论纷纷
“七公主怕不是真的菩萨转世吧?对什么都不上心…”
“我看是贤妃娘娘心太冷,把公主也冻着了…”
“嘘!慎言!没见娘娘日日诵经拜佛?许是给公主积福呢…”
“积福?连抱都不抱一下…那沈妈妈也是个锯嘴葫芦…”
“背后议论主子,该发配慎刑司!”洛水姑娘训诫道“还不去做分内的事?”
闻言,宫人纷纷悻悻离去。
翌日
太后召幼悟去慈宁宫赏花。宫女们拿出各种精巧的玩具、美味的点心逗引她。幼悟只是安静地坐在太后下首的绣墩上,对那些玩具视若无睹。
直到一个小宫女不小心打翻了香炉,袅袅香烟升起,幼悟的目光才第一次被吸引,专注地看着烟雾盘旋上升、消散。
太后蹙眉,对心腹木樨姑姑叹道:“这孩子…魂儿飘在天上,不在这俗世里。
贤妃把她养成了一尊琉璃菩萨?干净是干净,却也冰冷易碎。
还是说…她心里装着别的鬼,不敢让这孩子沾上半点人气?”
半个时辰后,姜贤妃捧着新抄的《金刚经》从书房出来,双手奉于木樨姑姑。
太后眼神看向幼悟,宫女们便抱着公主离开此地。
太后转而接过经卷,拇指摩挲着纸页边缘:“贤妃抄经的速度,倒比从前快了。”
“心无旁骛,自然手快。”她垂眸答道。
太后目光落在姜贤妃低垂的脸上,带着不容错辨的深意:“抄经是好事,心思静了,身子才好调养。
这经卷上的字迹,瞧着比往日有力了些,看来丽正殿的风水养人。”
贤妃心头微凛,谨慎答道:“谢太后关怀。丽正殿安好,臣妾遵医嘱静养,只盼着早日恢复,尽心侍奉陛下与公主,不负天恩,亦不负太后姑母垂怜。”
她刻意加重了“姑母”二字,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太后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终于将目光落回经卷,指尖精准地点在“悟”字旁,力道却轻得像是在抚摸。
“‘悟’?” 她轻轻念出,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的空气骤然凝滞。
“阿嫖,” 她再次唤了贤妃的闺名,语气带着姑母的亲昵,却蕴含着更深重的威压,“在哀家这里,不必藏着掖着。
你那‘旁骛’是什么,这孩子的‘来历’……哀家心里明镜似的。”
贤妃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被冰水浇透,脸色惨白,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猛地抬头,眼中是灭顶般的惊恐,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太后对她的反应似乎早有预料,放下经卷,端起青玉茶盏,姿态雍容,眼神却锐利如刀。
“瞧你,慌什么?怕哀家揭穿你?怕那孩子……保不住?”
她语气带着一丝长辈的嗔怪,却毫无暖意
“哀家是你的亲姑母!打断骨头连着筋!哀家若要揭穿,你以为你和那孩子,还有宝相寺那位……能活到今日?”
贤妃再也支撑不住,扑通跪倒在地,声音破碎颤抖
“姑母……姑母开恩!幼悟她……她是无辜的!千错万错都是阿嫖糊涂!求姑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起来!” 太后声音微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哀家替你压下这泼天的大祸,不是让你跪在这里哭哭啼啼的!”
她示意木樨姑姑强行扶起瘫软的贤妃。
“哀家不说,自然有哀家的道理。”
太后语气放缓,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其一,这孩子是皇家血脉,是陛下的‘七公主’,这个身份,不容置疑,也绝不能变!她活着,平安长大,对你,对姜家,才是最大的保障。
其二……”
太后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深沉,“你姜嫖,是哀家的亲侄女,你身上流着姜家的血。
你父兄的前程,姜氏满门的荣辱兴衰,都系于你一身。你诞下皇嗣,晋位贤妃,这本是天大的好事,是你为家族争光的起点!可你呢?”
太后的声音陡然转厉:“移宫丽正殿后,你做了什么?
闭门不出,礼佛诵经,连亲生女儿都避而不见!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你怨怼生女,怠慢皇嗣!
阿嫖,你这是在自毁长城!
是在拿你父兄的脑袋,拿姜家满门的性命开玩笑!”
贤妃脸色煞白,想辩解:“姑母,我……我怕亲近幼悟,会露了……”
“愚蠢!” 太后厉声打断,“你越是这样,才越惹人疑心。
皇后巴不得你如此!她正好借此宣扬你失德不慈,不堪妃位。
届时,陛下厌弃了你,你还拿什么去生皇子?姜家还指望谁?”
她瞥了一眼贤妃,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
“公主固然尊贵,可终究是外姓人。能保姜家几代富贵?
能让你父兄在朝堂挺直腰杆?
能让你在陛下心中、在这后宫,立于真正的不败之地吗!”
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锤,敲在贤妃心上
“不能,唯有皇子!唯有你姜嫖,为陛下诞下流着我姜家血脉的皇子!
那才是姜家真正的根基,是你立足后宫的依仗,是哀家百年之后,姜家子孙还能站在朝堂顶端的保障。”
贤妃被这赤裸裸的野心和冷酷的算计震得浑身发冷,连哭泣都忘了。
太后的语气再次缓和,带着不容抗拒的引导:“哀家替你瞒下这天大的秘密,不是让你躲起来自怨自艾的。哀家要你争!
要你夺!更要你养好身子,尽快再怀上龙胎。”
贤妃望着太后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冷酷与期许,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她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太后替她保守秘密,不是出于亲情怜悯,而是将她视为一枚必须发挥价值的棋子,一条维系姜家权势的纽带。
她别无选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恐惧、屈辱,眼神变得空洞而顺从,对着太后,缓缓地地跪拜下去:“臣妾明白了。谢太后姑母……再造之恩。
臣妾……定当谨遵教诲,尽心调养,侍奉圣驾,好生‘疼爱’公主,为……为陛下再添麟儿,光耀姜氏门楣。”
“这才是哀家的好侄女。” 太后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亲自弯腰将她扶起,拍了拍她的手背,仿佛刚才的疾言厉色从未发生。
“哀家已让太医院院正为你拟了最好的温补方子,助你早日恢复元气。
木樨,去把哀家库房里那株三百年的老山参,还有那匣子南海珍珠粉拿来,给贤妃娘娘带回去补身子。”
这是最实际的“投资”。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隐秘的冷酷:“至于那孩子……幼悟,好好待她。她是你眼前的梯子。
但你要记住,梯子,终究是为了登上更高的地方。哀家等着你的好消息。记住,姜家的未来,全系于你腹中……未来的皇子!”
贤妃只觉得那扶着自己的手冰冷刺骨,那“好消息”和“皇子”二字更是如同烙铁烫在心上。
她强忍着逃离的冲动,低眉顺眼:“是,臣妾……定不负姑母期望。”
“去吧,好生养着。哀家会让人看着丽正殿,缺什么只管开口。”
太后挥挥手,恢复了高高在上的姿态。
“臣妾告退。” 贤妃由木樨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出慈宁宫。
殿内,太后看着贤妃离去的方向,眼神幽深莫测。
重新拿起那卷《金刚经》,眼神幽深冰冷。“……阿嫖,但愿你是真悟了。
这深宫里的棋局,你既已入局,就由不得你再做那超然的看客了。姜家的富贵,哀家的安稳,都得靠你这一子去争了。”
她将经卷合拢,声音低不可闻,“木樨,告诉咱们在丽正殿的人,贤妃娘娘‘病’好了,往后该怎么做,她们心里清楚。
还有宝相寺那边,给镜渊高僧递个话:太后娘娘念他祈福有功,特赐《法华经》一部,望他‘深悟’其中真谛,安守本分。”
————
回到丽正殿,那株四季海棠在薄雾中静立。
贤妃的目光掠过紧闭的东暖阁门扉,那里住着她血缘相连却不敢亲近的女儿。
洛水迎上来,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失神的眼眸:“娘娘,您……”
“无事。”贤妃的声音干涩,打断了洛水的询问。
“太后赏了补品,吩咐太医院开了温养的方子。
往后……本宫要专心调养身体。”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洛水身上,带着决绝,“去把七公主带来。”
洛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欣喜:“是!奴婢这就去!”
当乳母沈氏抱着小幼悟出现在眼前时,贤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从未仔细瞧过她。
原来幼悟已经这般高了,小小的脸蛋白皙,一双眼睛尤其大而清澈,却不像寻常孩童那般好奇地转动张望,只是安静地看着前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一切,落在某个虚空之处。
“给本宫。”贤妃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
沈氏小心翼翼地将幼悟递过去。贤妃笨拙地接过,幼悟没有哭闹,也没有亲近的依偎。
只是在她怀里调整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然后便继续安静地看着虚空,对母亲的存在毫无反应。
贤妃看着她那双过分清澈却毫无波澜的眼睛,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这孩子的冷淡,是天生如此?
还是对自己疏离的回应?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模仿着记忆中母亲抱孩子的姿势,轻轻摇晃着,低声道:“幼悟……母妃的幼悟……” 声音干涩,毫无温情,更像一句生硬的台词。
幼悟长长的睫毛眨了眨,视线似乎落到了贤妃鬓边一支赤金步摇垂下的流苏上,小嘴微张。
————
暮色沉沉,太极殿的烛火在风中摇曳。
皇帝朱笔悬于奏折之上,墨迹未干,却迟迟未落。李内监躬身立于案侧,眼角似透过奏折望向更远之处。
“陛下,丽正殿方才递了消息,贤妃娘娘身子渐好,今日还亲自抱了七公主在廊下赏花。”李内监适时开口,声音轻得如同拂过水面的风。
皇帝笔尖一顿,朱砂在纸上洇开一片猩红。
他缓缓抬眸,眼底似有暗流涌动:“朕记得,贤妃产后一直闭门不出,连幼悟的满月宴都称病未至。”
“是。”李内监低头,“太医说娘娘产后郁结,如今总算想开了。”
“想开?”皇帝冷笑一声。
忽将朱笔掷于案上,“她姜嫖是朕亲封的贤妃,却对亲生骨肉不闻不问——如今突然‘想开’,是听了谁的指点?”
殿内骤然死寂。
李内监额角渗出冷汗,正欲圆场,却听殿外传来通传:“陛下,刑部王大人有密事急奏!”
皇帝神色一敛,仿佛方才的锋芒从未存在:“宣。”
王大人入殿时,余光扫见案上摊开的奏折——赫然是弹劾姜家父子“借修佛寺贪墨工银”的密折,朱批“查”字力透纸背。
————
三更梆子响过,贤妃独坐镜前,指尖抚过太后赏赐的珍珠粉匣。
铜镜映出她苍白面容,耳畔回响着太后那句“姜家的未来,全系于你腹中未来的皇子”。
“娘娘,陛下今夜翻了郑美人的牌子。”洛水轻声禀报,却见贤妃忽然抓起玉梳狠狠砸向镜面——
“哗啦!”
碎裂的镜片中,她望见自己扭曲的脸。
“备轿。”贤妃倏然起身,声音冷如霜刃,“本宫要去……太极殿送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