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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行于泽生之途而不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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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廿六,喜色犹存。
雨烟睁眼,先闻见那股熟悉的檀木香,再是眼前静睡的原茂。
她伸出手轻抚身边人的眼睫,对方脸上带起一点笑,往下挪着钻进雨烟怀里抱着她。
“你醒了?”她问。
“不想醒。”
“可是茂儿,今日有许多客人吧。”
原茂闻言挣扎着,亲了一下雨烟,方才坐起,“烟儿。”他轻唤一声。
“嗯?”
二人下了床,原茂又黏上来,“我说过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好啊。”雨烟替他系着衣带,原茂又握着她的手,“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雨烟手一顿,问:“所以先前同宿之时,你想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个?”
她抬眼,原茂眼中释然,道:“余生,我可以将这句话说千万遍。”
花鸟镜将镜前二人印照得清晰,原茂剪下自己的一小束头发,复取了雨烟那一小束,分成两份用红绳系在一起,各放入香囊中。
雨烟接过香囊,抚着上头彩鸳鸯,道:“这绣得真好,本应是要我绣的。”
原茂浅笑,“我才不舍你被针扎呢,女工于你本不是必学之物。”
“上回乞巧所遇船夫,助我寻得你,我想,会不会是织女缝补了银河,让两心相通。”
雨烟眼中流露出几分心疼,忆那清醒的九月煎熬,纵然是针扎也难抵得过。
二人梳洗完毕,原茂看着身前气质压宝气的雨烟,最后将那红宝兰花钗佩上她发髻。
“我们去见母亲与父亲吧。”
原府正厅之内,躬身茶敬上,雨烟喊出那声:“父亲,母亲,晨安。”
原夫人掩不住笑,发觉自己笑得不得体,干脆也不憋了,接过茶喝下。
雨烟转了些身,第一次仔细瞧见原茂父亲,剑眉正眼,比起她十年前在粥铺见到的,那个一直被喊着‘原大人’的中年人,更添岁月色。
原老爷亦接茶喝下,喜日中,这位商人眼中难得少去庄肃。
礼数致毕,雨烟挽着原茂胳膊走过连廊,见原礼伴着小翠迎面而来。
原礼与小翠左右拉着雨烟,把原茂撇到一旁,小翠喜道:“我这弟妹就是顺条,长得秀丽人也善,真便宜我这阿弟了。”
“我跟你们说呀。”原礼神神秘秘地将二人拉到一旁,“先前他还道无心婚配呢,如今悔得这般快,烟儿你说说,他是不是老早就心仪与你?”
“哎呀,阿姊。”原茂闻言这般受不住,拉回雨烟,见两位阿姊脸上尽是玩味神色,同道,“阿姊,你们这弟妹我可是寻了许久,你们得多说我些好话才是。”
小翠拉着原礼手腕,相视一笑,道:“自是自是,阿姊这不是逗你玩嘛。”
二人欲走,原茂最后叫住原礼,道:“往山脚送份喜糖给山神吧。”
“我看山脚已有一份,还以为你先放了,那山神便吃两份喜糖罢。”原礼指着后边院子道,“你们朋友都在院子里了,快去吧啊。”
走出几步,雨烟远远便听得郑起声音。
他道:“哎呀,孟郎君是长安的官啊,来这费了些时日吧,我说啊,你们可来对这一趟了,这原刺史,与我乃故交,雨娘子与我啊,更是生意旧友,二人个顶个的好。”
明洋的声音带着陌生,回道:“郑郎君竟与他们二位如此熟络,我都还未见过雨娘子呢。”
未听得孟时开口,雨烟与原茂二人已至院中。
原茂又盯见孟时发愣,轻叹一声,坐到石凳上。
雨烟再次道:“孟郎君,不妨让明洋也坐下。”
孟时回神,镇定了神色,其中好似夹杂几分悔色,他连声道:“是是,明洋该坐着休息休息。”
原茂瞧见明洋也还是一副痴样子,这主仆恍若重活一世也仍旧看雨烟看得入迷。
不过原茂抬眼便瞥见枝丫上挂着的红灯笼,心中瞬时涌上一股大度,因为是雨烟,故该是如此,他只道:“原府地窄,各位不妨随原某云香楼一聚。”
几位皆应下,复行街。
雨烟与原茂并肩而行,明洋怯怯跟在雨烟后头,弱弱道:“雨,雨娘子,你对我真好,我之前好像见过你的。”
孟时直扶额,轻声道:“明洋,我有说过多些眼力见吧。”
雨烟回头浅笑,道:“说不定呢,我也觉着我是见过你们的。”
明洋听见此话顿时喜笑颜开,朝着孟时得意,又快走几步跟上雨烟。
“雨娘子,云香楼的饭菜好吃吗?”
“哎哎哎,明小娘子。”郑起顺势也接下话,“雨娘子爱去的地方呀,定是有好吃的点心与茶。”
原茂轻笑,望着郑起道:“郑郎君客气,比起括州宣味楼的饭菜,云香楼还差些。”
郑起听出对方意思,也笑,“这不还有位孟郎君嘛,尝了云香楼的菜,怕是看不上括州。”
此时明洋已拉着雨烟畅聊起来,孟时无奈道:“江南各地菜肴皆有特色,许是口味不同罢。”
郑起接下话道:“孟郎君所言极是,不愧为读书人,郑某无甚文采,只望孟郎君别嫌厌啊。”
明洋这时转头盯着孟时,孟时自然道:“怎么会呢?有道万民皆民,孟某遇玉之,如今算是全懂了。”
“雨娘子。”郑起忽而上前,插到原茂与雨烟身后,“雨娘子你说,我要不要去读读书,也考个科举啊?”
前面二人连着孟时都噗嗤一声笑出来。
唯有明洋认真道:“可郑郎君也不年轻了,科举辛苦,况且,郑郎君如今一点文墨都未有,辛苦愈甚啊。”
众人皆掩面笑至云香楼门口。
郑起挽尊道:“雨娘子先前在括州开字画店,我受墨彩熏陶,也不能算是一点文采都未有,况且,我还给店里写过诗呢,是吧雨娘子。”
“原来郑郎君竟会写诗?”
原茂不可思议,看着雨烟,雨烟又笑得不止,轻声道:“乡俗民诗罢。”
郑起自知文才力道微薄,不复强求;明洋再次贴上,似往日长安同行,心中仍善;孟时多几分领悟,往后前途该不尽。
于是各山皆有各山高,只道青葱丰盛林。
再一日毕,原茂忐忑间携雨烟跪坐在城东龙王庙内。
三炷香敬上,原茂道尽感谢之言,闻得脑海中一中年声音道:‘原小郎君,老夫这徒儿就暂且托付给你,她若嘴上不饶人,你且多担待。’
‘烟儿从小也只读书,只算得文采卓绝,望莫让旁人撺掇她做些世间女子事,当然,她师兄也知道小郎君你会护着他这个师妹的。’
‘最后,让烟儿有空多会龙宫看看老夫,嗯,顺便带些好吃的。’
原茂心复平静,虔诚应下,起身躬身行礼。
二人将香插入炉鼎,雨烟问:“师父与你说了些什么?”
原茂回望龙王像,浅笑回:“龙王说喜欢你多回龙宫看看他,多带些好吃的。”
“只如此?”雨烟不信,见原茂点头,续道,“那馋鬼,便如此罢。”
年岁悄过,春起冬又去。
圣旨中龙王庙一事落毕,沿海各州中多出一方济众之所,蓝脸龙王像威武慈目,坐堂上静待。
雨烟仍愿游走各地,隔几月便宿于州中龙王庙,添几分龙气,观察民情,施粥济民。
于是明州官署众人笑称,官署门口多了一方‘望妻石’,郡夫人一去,那原刺史定日日于晚霞时刻盼妻归,至天暗方回刺史府。
回去路上,原刺史最喜逛那首饰店裁缝铺点心楼,第二天有人若在官署再遇原刺史,定是要招呼几句,笑问那刺史俸禄还够不够原刺史吃饭的。
众人玩笑,只言要将刺史书案搬到官署门口,原茂苦笑,只道太麻烦众人。
龙王庙建成第二年,雨烟第二次接旨。
太监道:
“门下:
朕惟坤仪毓德,母范垂型。国家崇奖淑行,所以励风化而厚人伦也。咨尔明州刺史原茂妻、郡夫人雨氏:
尔夙禀柔嘉,昔在闺闼,即以赈饥恤患为己任。既归名宦,克勤内助,犹秉初。虽膺郡夫人之荣秩,常存布衣济世之诚怀。
各州士庶,感尔至诚,童叟讴歌,道路称贤。
尔能处贵而弥勤,居荣而益谦,孜孜于拯溺济困,数载如一日。此非特一己之淑德,实乃风化之所系,朝廷之光宠也。朕深嘉尔志,更叹尔行。
今特晋封尔为‘慈惠郡夫人’。锡之嘉号,彰尔令德。於戏!《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尔虽巾帼,其仁心惠行,足为父母之师矣。尚其钦承,益懋厥德!
主者施行。”
雨烟接下圣旨,恭敬拜礼。
而复入明州官署,她问原茂:“这慈惠郡夫人的称号,是皇上念及你而封与我?”
原茂替她放好圣旨,笑回:“当然不是,烟儿,这是百姓求来的,民心所向,皇上方能听到。”
“回念泽生之本,唯有民心振聋发聩。”
雨烟心中升涌暖意,脑海里是千百句百姓感念之言,她终是与师父同处一境,现在万般想念那老头。
于是刚回明州不过几日,早晨间原茂躺在床上,抱住坐在床边的雨烟的腰。
“烟儿,娘子,你又要走了吗?可是我真的舍不得你。”
雨烟每次都见此番情景,抚着原茂的脸,摸摸那颗鼻梁小痣,也是越看越不舍,柔声道:“茂儿,不是去外州,我今日是去见你丈人的。”
原茂本哭丧的脸忽地笑出来,他抓住雨烟的手,语气也由阴转晴:“那你今日可一定要回来,我会在官署门口等你的。”
“呆子,我当然会回来。”
“我不呆。”
雨烟闻言转身,笑着要去揉他的脸,“好啊茂儿,成了郎君,你敢与我顶嘴了?”
原茂坏心地要去亲雨烟的手,被雨烟躲过,他将雨烟一把又抱回床上,去挠她痒痒,雨烟最怕这个,两个人闹着笑着,原茂抱着雨烟方才静下。
“好吧,既然娘子喜欢,那我愿意在娘子面前当个呆子。”
雨烟下床梳妆,原茂就屁溜溜跟在后头替雨烟更衣佩钗,给他娘子画花钿。
二人共同去食铺吃早膳,阿风已长得有雨烟肩头高。
自原茂真的将雨烟带回来,阿风决心要崇拜这个原刺史,连着瑙民,四人共桌而食。
雨烟吃完早膳便回潜归海,余得原茂一人在官署忙公务。
晚膳间,推杯换盏。
长史举杯向原茂,原茂推辞道:“我家娘子未在,恕原某不能喝酒。”
“哈哈哈。”长史笑起来,“原刺史位尊,而今郡夫人不在,尝一杯方是无碍的。”
司马替原茂挡下那杯酒,只言:“原刺史本少喝酒,郡夫人也向来管得严,长史这杯酒我替着喝下便是。”
原茂闻言笑而不语,道:“各位便先吃着,我要去门口等我娘子。”
众人皆已习惯,说着客套话送走了原茂。
龙宫中苍德满意地看着自己徒弟满面华光,满身好衣裳,口中连连夸赞那原小郎君。
白对吃着雨烟带回来的美食,又反被苍德抢走了筷子,只笑道:“师父,你这当了丈人还是不稳重啊。”
苍德望着白对没办法,边吃便道:“你是烟儿兄长,以后就由你去上面关照你师妹了。”
白对朗然一笑,道:“烟儿一个人能做许多事,早就不用我们关照了。”
“也是啊,孩子大了。”
雨烟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珠宝玉石,道:“古曷好久未来明州了,她下回来龙宫,师兄你替我给她吧。”
白对接过盒子应下,与苍德相视一笑,看来下回龙宫宝贝不用遭殃了。
晚霞透过层层海水,到达三宵宫时已不见,雨烟笑别二人,回到明州。
官署前原茂伸手,轻拥雨烟,二人牵着手漫步街上,共回府邸。
往后日日皆如今日情……
两年后,原茂升任越州刺史,从三品;再三年,至户部侍郎;而后原茂三十岁,位居户部尚书,同年,雨烟受封‘懿仁国夫人’。
二人生行泽生之途,不辍,一生无子,而为万家父母。
人寿尽,共至八十八岁终,以国礼合葬。瑙民得真龙赐名,由是岁至一百,扫墓至其终年。
原茂一生行善积德,死后得追封‘昭德护境显佑公’,天地共感之,令其仙升广德正神,执掌一方水土安宁、作物丰产、家宅平安。
天落雨而地丰茂,二人仙寿不尽,永伴,至今只知山不烂海不枯。
而今国愈昌盛,只见前朝腐烂影皆破。
而今民愈安生,唯念恩泽生之人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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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会全话,结:
满堂之金玉喧嚣,纵遇深宅水影而不辍。
命运之红绸,不论门楣煊赫、筵席喧腾,终握于手中。
展望无边夜色,水天相接处,存一双波澜眼,同无边泛海间注视着这场泽生之途,注视着这个永不被夜色湮没的、平淡而永不疲倦的故事。
于是便只将故事里的一切,称之为存在,称之为你我。
至此故事会毕,若千百年后,再道你我,望醒木轻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