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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三·金丝笼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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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一声接一声,撕扯着书房内凝滞沉闷的空气。冰鉴里散出的丝丝凉气,几乎瞬间就被更庞大的燥热吞没。
小小的柏竹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形挺得笔直,像一尊被精心摆放的瓷偶。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丝质夏袍,袖口和领缘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衬得他本就偏白的肤色几乎透明。金色的软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过于安静的金色眼眸。
那双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案上的《论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先生苍老而平稳的诵读声像催眠的咒语,混着窗外无止境的蝉鸣,嗡嗡地灌入耳中。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先生的声音顿了顿,目光透过水晶镜片扫过来,“柏竹,释其义。”
柏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微微抬起眼,声音清晰平稳,却没什么起伏:“君子饮食不追求饱足,居住不追求安逸,做事勤勉敏捷,说话谨慎小心。”
“嗯。”先生颔首,脸上看不出满意与否,只是继续道,“此乃修身之本。你身为柏家子弟,陛下时常垂问,更当时刻谨记,言行举止,皆需合乎礼度,不可有丝毫懈怠放纵。”
“是,学生谨记。”柏竹垂下眼帘,重新将目光锁在书页上。那些墨字像一个个小小的囚笼,将他所有的神思都困在其中。合乎礼度,不可懈怠……这些话,他每日都要听上许多遍。他不太明白“放纵”具体是什么意思,大概就是想看看窗外那棵被蝉鸣包裹的老槐树,或者想知道池塘里的那尾红鲤今天是否还在原处徘徊。
午后的课业终于结束。先生收拾书卷离去,书房里只剩下柏竹一人。他依旧保持着端正的坐姿,直到门外侍立的侍女轻声提醒:“小公子,该用点心歇息片刻了。”
他这才慢慢站起身,膝盖因为久跪而有些发麻。两个侍女悄无声息地进来,一个收拾书案,一个引着他走向旁边的偏厅。
偏厅的矮几上已经摆好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碗冰镇的绿豆羹。点心做得小巧玲珑,花瓣形状,几乎一口一个。柏竹安静地坐下,拿起银匙,小口小口地吃着。绿豆羹很甜,冰凉爽口,驱散了些许暑气。但他吃得并不投入,更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用完点心,照例是半个时辰的自由活动时间。说是自由活动,其实范围也仅限于他居住的这个小院。侍女会远远跟着,既伺候,也看顾。
柏竹走到廊下,看着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庭院地面。几只蜻蜓在低空盘旋,翅膀振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看了一会儿,目光投向院墙之外。墙外是另一重院落,再往外,是街道市井的模糊喧嚣,那是他极少被允许触及的世界。
“小公子,日头毒,还是在廊下歇息吧,当心中了暑气。”侍女温和地提醒。
柏竹收回目光,沉默地点点头。他沿着回廊慢慢走着,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廊柱。走到琴房门口,他顿了顿,推门进去。
一架桐木琴安静地置于琴案上。他净了手,坐在琴前,指尖轻触琴弦。他没有弹先生教的那些规整曲目,只是信手拨弄着,不成调的音符零落地响起,像被困住的蝴蝶,徒劳地撞击着无形的壁垒。
“哎呀,小公子今日怎么弹起这样的调子?”侍女的声音带着些许惊讶,很快又转为安抚,“可是觉得闷了?要不奴婢去禀告夫人,请个杂耍班子进府来给您解解闷?”
柏竹的手指停在琴弦上,余音嗡鸣着消散。他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
他知道,就算杂耍班子来了,他也只能端坐在厅堂上,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那些翻腾跳跃的身影,听着周围人克制的喝彩。母亲会在一旁温柔地问:“竹儿,好看吗?”他则会点头,说:“好看。”
但其实,他并不觉得那有多好看。他只是觉得,那些卖艺的人,可以那样自由地翻跟头,那样大声地吆喝,似乎……很有趣。
歇息时间结束,接下来是习字。铺开宣纸,研好墨,手握毛笔,一笔一划地临摹着颜体。墨香弥漫开来,和檀香、药香一样,是他生活中最熟悉的味道。他写得很好,结构端正,笔力虽稚嫩却已见风骨。先生和父母都常夸赞他“有静气”。
可他有时会盯着自己写出的那些工整的字迹,觉得它们像一排排穿着同样衣服、戴着同样表情的木偶。
傍晚时分,父亲下朝回府,照例先来看他。父亲穿着紫色的朝服,面容严肃,身上带着一股官衙特有的威严气息。
“今日课业如何?”父亲问道,声音沉稳。
柏竹垂手站立,一五一十地汇报了读书、习字、抚琴的进度。
父亲听完,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缓和:“不错。陛下今日问起你,说你前日进呈的那篇字,很有进益。吾儿莫要辜负圣恩。”
“是,父亲。”柏竹应道。陛下的垂青,像一道无形却沉重的光环,时刻笼罩着他。
父亲又考较了他几个问题,柏竹都对答如流。父亲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叮嘱道:“明日李尚书家宴饮,你随我同去。席间谨言慎行,莫要失礼。”
“是。”柏竹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他并不喜欢那些宴饮,到处都是陌生人,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还要时刻注意自己的举止。但他从不会说不。
父亲离去后,晚膳时间到了。餐食依旧精致,但他没什么胃口。母亲察觉了,轻声问:“竹儿,可是身子不适?”
“没有,母亲。”柏竹拿起筷子,勉强自己多吃了一些。
夜里,他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床幔低垂,隔绝了外面的月光。他睁着眼睛,听着更漏一声声敲过。守夜的侍女在外间呼吸均匀。
他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压着。他悄悄地坐起身,赤着脚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望向夜空,繁星点点,遥远而冰冷。远处似乎隐约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还有更夫打更的梆子声。
那才是活生生的世界的声音。而不是他每日听到的、被层层过滤后的、合乎礼度的“声音”。
他站了很久,直到觉得有些冷,才重新关好窗户,回到床上。被窝里很暖和,但他却觉得有些孤单。那个塞在枕下、用糖纸仔细包好的饴糖早已吃完,只剩下那张被抚得平平的糖纸,偶尔他会摸一摸,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虚幻的甜味和一抹鲜亮的色彩。
他闭上眼睛,努力去想那棵老槐树茂密的树冠,想那尾池塘里悠闲的红鲤,想那些可以自由翻跟头的杂耍艺人,想那个短暂地、凶巴巴地挡在他身前的小女孩……
想着想着,困意渐渐袭来。
明天,又是同样的一天。读书,习字,抚琴,弈棋,或许还有一场不得不去的宴饮。
金丝编织的鸟笼精致而温暖,但住在里面的雀鸟,偶尔也会在夜深人静时,望着笼外的星空,发出无声的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