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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阿黄——弃婴 ...

  •   又是小雨,道路被雨水泡软,车轮压出的烂泥坑里积满浑浊的水,倒影出灰白天空,路边青芜,还有娇艳的含水垂头的野花。

      一匹白马蹄染新泥,拉着一架车厢慢悠悠的行走在乡间小路上,雨点在水洼上溅起圆圆涟漪,马蹄一凿,车轮碾过,水洼内波浪翻滚,藏在水下的黑色蝌蚪和孑孓,通通被搅了起来。

      零落雨滴打在车棚上,簌簌的响,配合着哒哒马蹄声,扎扎车轮声,让人昏昏欲睡。

      不对,是让鬼昏昏欲睡。

      窝在车厢里的熊巨盘足而坐,背靠车厢,张嘴打哈欠,“赶路真无聊,你再同我讲讲汉史可好?”

      “这是白日,你早该睡了。”

      大清早的,褚灵曜精神的很,他从小包袱里取出布料,穿针引线,打算缝什么东西。

      “你我作息颠倒,赶路疲惫,我怎好意思一直拉着你夜谈?”

      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鬼公子熊巨血泪都困出来了,浅浅两汪绯红挂在眼睑,如同两抹红胭脂,让他诡异的生出了几分艳色。

      褚灵曜以手为尺,迈着拇指食指,丈量布料,“不是说鬼怕太阳?公子白日活动,不会损伤神魂?”

      “无事,下雨天阴,这点昏昏太阳伤不了我,”熊巨勾头过去,看他剪裁,“你在做什么?”

      “小狗近来愈发聪明,它见我有雨衣,马也披着油布,心中不平呢。”

      褚灵曜浅笑,以下巴点点睡在一旁的小狗,它身下压着的,正是他的油布雨衣。

      “它不敢收拾我,就去招惹白骆,好几次偷偷撕扯马身上的油布,差点被蹄中后腰,未免它们矛盾加深,我打算给小狗也缝一件。”

      熊巨瞅瞅沉睡后一脸憨态的小狗,好笑道:“狗也会嫉妒?嫉妒了还想去抢?”

      “它就像个孩子,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褚灵曜将油布翻面,再剪一刀,“前些天它胎毛没换完,便很少下车淋雨。现在一身新毛油光水滑,它乐意下去追着马跑,也就发现了雨衣的好处,开始嫉妒。”

      “哈哈哈!这憨狗,心眼子还不少!”熊巨听的可乐,忍不住伸手揉揉狗头。

      他近些时日恢复了些,身子能重新凝出实体了。

      一块长方油布,一端缝出帽子,帽子上插入剪刀旋两个洞,再在洞上缝一对三角布料,用于安放小狗尖尖的耳朵。

      褚灵曜做事有章程,手脚又麻利,看他干活儿,让人心情愉悦。

      “你一个士人,怎会做仆役的活计?”楚王室公子——熊巨疑惑道。

      褚灵曜拈线收针,咬断线头,平静道:“这又不难,一看便会,且我本是平民出生啊。后世的爵位官职,已不再靠血脉传承,织鞋贩浆者,也可身居高位,戎狄异族风云际会,不意衮冕加身……”

      他举例道:“如今的北方,我曾出仕过的强赵,他的皇室便是戎狄中的一支。更北方的代国,国主是一位鲜卑人。”

      “鲜卑?这个民族我听过,倒不曾见过。”

      熊巨恍惚了一瞬,怅然道,“说起蛮夷,我荆楚一支在中原人眼中,不也是蛮夷?先祖鬻熊举全族之力助武王伐纣,他本人更是战死沙场,可周天子铸鼎封赏时,可有我楚人姓名?”

      “直到武王死,成王继,方才封先人熊绎一个小小子爵,还故意遗他在殿外,同鲜卑之君一起看守火堆……”

      熊巨说着,神情落寞。

      他又摇摇头,苦笑道:“不过这些事都过去了。姬氏失国,西秦马夫一跃为天下共主,二世衰斩,庶民加冕,我一觉醒来,连楚国都不在了,出彩如项庄项羽,不过熊氏仆役……”

      褚灵曜拍了怕他的肩膀,安慰道:“兴衰荣辱,夙愿纠葛,已随风而去。逝者不可追,未来尤可期。”

      “何为可期?我都死了。”

      熊巨笑容苦涩,又带了些寒凉,“难道,你期待我唤醒埋于地下的古楚魂魄,再建一个新国?楚鬼之国?”

      身下沃野,不知埋葬了多少楚人尸骨,倘若他们都苏醒,百鬼游行与活人相争……

      褚灵曜仅是幻象一瞬,背后寒毛已根根竖起,他骇笑:“不可不可!生死有序不可逆,天道亘古,地纲不忒,倒行逆施必受天谴!公子莫要玩笑!”

      熊巨一手撑膝头,托住下巴,摆摆另一只手笑道:“莫急,我说笑而已。”

      这玩笑,似假还真,褚灵曜心知深究无用,便也不再提。

      他抓起新缝好的小斗篷,抖抖,咋舌做声:“嘬嘬嘬,褚善,醒醒!来看你的新衣裳!”

      小狗呼呼大睡,已然不知天地为何物,可一听“嘬嘬”,蔫菜叶一样斜倒的耳朵立马绷直,连耳朵毛都立直了!

      它抬头看主人,“呜儿?”

      主人,什么事?

      “过来试试,你心心念念的油布雨衣!”

      褚灵曜一招手,小狗立马站起身,抖抖毛蹦了过去,拱进主人怀里同他亲昵,而它的尾巴则“邦邦邦”打熊巨膝头上。

      无辜挨“鞭子”的熊巨:“……”

      “还算贴身?”

      褚灵曜帮小狗把耳朵塞进预先缝出的小小尖角,又把位于狗脖子和后腿处的绳子系牢。

      他左右打量小狗后,忍不住笑着自夸,“果然合适,不愧是我做的!”

      “汪汪汪!”小狗披上它的新雨衣,高兴极了,在车厢中-央垫着四条腿一直蹦,还一直大叫!

      它叫着叫着,扑上去舔了舔主人的脸,再一扭头,冲出车厢,奔雨里去了。

      它要试试自己的新雨衣!

      “哈哈哈!”小狗脸前的布料被挖出了两个圆洞,用于露眼睛,它穿上后显得特别滑稽,熊巨忍不住拍手大笑!

      “噗呲!”

      褚灵曜看着披上雨衣后,颠颠跑去白骆身前炫耀的小狗,也没忍住笑出声!
      …………

      薄雾朦胧,雾中青草离离,深黛浅绿若隐若现。

      一个三岔路口,一人一鬼各执辔绳一边。

      “走这边。”

      褚灵曜将辔绳往自己这边拉,“此行旨在前往金陵,探访我师弟。”

      “走这边!”

      熊巨手腕用力,将马头拉的向左偏转,“那些摸金校尉不敬鬼神,冒犯先人,我要去收拾他们!”

      “那可是刘宋新朝的军队,背靠整个朝廷,又有僧人协助,你我如何匹敌?”褚灵曜愿意尽量帮他,但底线是不能危及自己和师门中人的性命!

      “我自有法子,也不会叫你暴露!”熊巨保证道。

      “什么法子?公子请先讲。”

      褚灵曜见多了拍胸脯保证,结果上了战场再临阵想招儿的武将,他可不会被轻易哄骗。

      “……”

      熊巨答不上来,他哪有办法,这不是想着先把人拐上道了再说?

      褚灵曜以一种洞悉的眼神睨着熊巨,噙着笑引马转向,“请您随我朝这边。”

      这场关于前行方向的辩论,大约已是一锤定音。然而,小狗的汪汪吠叫打乱了一切计划!

      “汪汪汪!”穿着雨衣的小狗从路边芦苇丛里窜出来,跑到主人脚边,并朝芦苇丛中一直甩头。

      “那边有什么?”相处久了,小狗的动作褚灵曜已能轻松看懂,他提步跟了上去。

      一道鬼影轻飘飘,比他脚程快多了,熊巨像一道风刮入了密集的芦苇丛中。

      青绿茂盛的芦苇之后,是河流分叉出的几条缓缓径流,一个浑身赤裸的孩童,四肢蜷缩面朝苍天,仰躺在湿漉漉的河沙上。

      “这里怎么会有孩子?”

      瞧着三四岁的孩子双眼紧闭,浑身被冻的发紫,先行到达的熊巨弯腰欲抱,想到自己如今是鬼非人,又赶忙撤回了阴气凝实的双手。

      “孩子?”问这话的褚灵曜还在芦苇丛里挣扎呢。

      芦苇丛太密实,带路小狗走的是一条又矮又窄的兽道,它能畅行无阻,可苦了人高马大的褚灵曜。

      芦苇叶上全是未落的雨水,叶子边缘还割人,脚下淤泥混着河沙,湿软陷足,他可以说是衣衫湿透,举步维艰。

      连他的鞋履,都差点被淤泥拔掉了!

      孩童仰躺的姿势,让熊巨一眼看清了她的性别,臊得鬼脸通红的他赶忙御风摘来一片芋叶,盖在孩童身上,

      “你快些过来!这孩子就剩一口气了,我不敢抱她!”

      他为鬼,阴气富集,这全凭求生欲望吊着一口气的小小孩童,但凡沾染他丝缕气息,转瞬即死!

      “来了!”

      听闻有人将死,褚灵曜不愿再跟芦苇推挤,宝剑出鞘,横扫直劈,以暴力劈出一条路径!

      披头散发的他,快步踏至视野开阔的河边,撩起还算干燥的袍脚,将湿漉漉的孩童随便擦擦,扯开衣裳将人贴身捂上。

      孩子冰冷的四肢冻得他直打寒颤,可她微弱的呼吸,又让褚灵曜心紧。

      他静下心替小女孩把了把脉,忧愁道:“这孩子太虚弱,我不一定救得活!”

      “你车上不是有许多药?”熊巨皱着眉,干脆捞上褚灵曜一条胳膊,将他吊起,在芦苇丛上飞。

      “那些是师父配给师弟防身的,大多为棒疮药和补药!”

      浮在芦苇上方的褚灵曜蜷缩起腿,防止踢到芦苇尖的同时,还不忘回头,“嘬嘬嘬,褚善回来!跟上!”

      “汪汪汪!”

      来了!

      站在河边的小狗,放弃了同它举钳对峙的小青蟹,追进芦苇丛,仰头,隔着厚密的绿叶层,追寻着头顶上方主人的身影。

      熊巨飞的很快,眨眼的功夫就将褚灵曜和小女孩一起拎进了马车内,并催促他想办法。

      “总有治病的药吧?这种被丢弃的孩子,大多有疑难杂症,又不求你药到病除,暂且先将她的命保下来……”

      “她只是虚弱,或许没病……”

      褚灵曜再次把脉后,掏出水囊,点燃火炉,将糖、水和一片人参放壶里,上火加热。

      “再加些盐,盐养精气。”熊巨摸出车上暗格里的陶罐,往茶壶里撒盐巴。

      褚灵曜默了默,没有阻止。

      “再加点米!”熊巨又摸出一把米,要往茶壶里头加。

      “……米要煮到何时去了?煮给她祭头七吗?”褚灵曜咬牙,以大手盖住了壶口。

      他发了火,熊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于慌乱之中犯了傻。

      “抱歉抱歉,我害怕她死,不小心乱了分寸。”他讪然笑着,缩一边不动了。

      跟着跳上车的褚善小狗比熊巨识趣多了,它乖乖蹲在角落,歪着头密切关注主人,却不会上前捣乱。

      加了人参的温热糖水,被褚灵曜分好几回缓缓喂给了小小幼童,他摸到小女孩逐渐强力的脉搏,又感受到她缓缓回温的四肢,终于松了一口气。

      “活了?”熊巨探头。

      小狗看着腹前塞了个孩子,导致身形鼓胖如孕妇的主人,总觉得他有些陌生,“呜呜……”

      主人这个样子,好怪哦……

      它不晓得,当年捡到冻僵的它时,褚灵曜也这样。

      “大致是活了。”褚灵曜精瘦的手掌扯开衣襟,让熊巨看小孩儿已经不再青紫的脸。

      “你说她没病,那怎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河边?”

      熊巨将小炉子搬到车厢门边,开始慢慢熬米粥,“必不是失足落水,她身上都没衣裳。父母弃婴?现在的人,健壮之子也舍得丢弃?”

      熊巨生活的年代,婴儿极其容易夭折,且大家相信逝去的亲人会投胎成为后代,再续血缘,是故几乎无人弃婴,且律法规定,弃婴乃是剕足之罪!

      小孩儿体温还低,褚灵曜继续捂着她,只小心留了一条衣缝给她呼吸,“弃婴?不,不对。这孩子虽然虚弱,然四肢敦实,皮肤细嫩,想来出事之前并未受到虐待。且弃婴一般发生在孩子刚出生时,不会费心养到三四岁。”

      “你们还真敢弃婴?!”

      熊巨怒目道:“挖祖宗坟,弃孩儿命,你们可真是人心不古啊!”

      “……”生在这礼崩乐坏,人吃人的世道,褚灵曜能说什么呢?

      他唯有清醒着,煎熬悲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阿黄——弃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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