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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澄澄 ...

  •   当啷一声,木杖自太子手中脱落,敲上殿内白玉石砖。惊得骆赟倏然清醒。他掸起袖子揩去鬓角冷汗,对地面木杖视而不见,只向姜思齐道:“姜大人,你说暨晴班?可是那个四十年前那个暨晴?”姜思齐点头,“正是。”骆赟倒吸口凉气,抬眼将程公公和吴公公重又好番打量,只见二人鹤发鸡皮,一个驼背弓腰,一个身材枯瘦,哪里是数十年前那以艳姿奇技闻名世间的天下第一戏班?
      程公公不怒不笑,跪伏在地将手杖拾起交于太子掌中,这才眯眼向姜思齐凝视,开口道:“难怪姜大人敢在此信口开河,原来竟是失心疯了。什么这个班那个班老奴一概不知!也罢,你姜大人能发问,难道老奴不能问?”
      他发了狠,先向太子告罪,便向惊软在地的芳蕊道:“那日娘娘离开东厢,上轿后曾有过数语,芳蕊,老奴还记得你当时还应了声是,是也不是?”芳蕊战战兢兢,半晌点头,“是……娘娘说,要,要奴婢给程公公打伞……”程公公点点头,“便是那晚风大雪大,迷得你睁不开眼,可娘娘声音你总该听得出喽?”芳蕊颤声道:“确是娘娘无疑。”程公公又道:“到西厢之后老奴伺候娘娘进了屋。娘娘心境不佳,吩咐你等留在外地等候,这也是你亲耳听闻,对也不对?”芳蕊脑中嗡嗡乱响,胡乱点头:“正是。”程公公放缓声音,道:“你且仔细回想,可确是娘娘声音?”芳蕊努力回想半日,点头道:“千真万确,就是娘娘!”
      程公公右足在地上重重一顿,手指吴公公大声道:“娘娘生于公侯之家,又承蒙先皇后教养,礼仪步伐天下楷模,无可挑剔,岂是这等贼子所能轻易冒充!”又目光霍霍看向芳蕊,“再说就算身披鹤氅,风雪又大,可你到底也不曾眼瞎,男女之别又焉能辨不清!便是将当日宫人齐聚,又有哪个敢说娘娘乃是贼人所扮!”
      芳蕊被他目光扎得瑟缩不已,垂首思索半晌,那日风雪中的身影仿佛又重回眼前,果然步步生莲,行端停淑,不是太子妃还会是谁人?一时默默颔首称是。

      骆赟本已经相信姜思齐所言,可程公公连串发问气势十足无可辩驳,不免生出三分犹疑,目视姜思齐且听他怎生作答。
      姜思齐负手而立,望了程公公微微点头,“公公好口才。只是你须明白,既然本官提到程生吴旦四字,便是已尽知你等种种过往。”他朝吴公公方向踏上两步,道:“你在暨晴班中长大,十岁上便以旦角扮相闻名温南,待到了京畿更加名声大噪。如今年事虽高,但从前功夫并未搁下。你能自这不足尺余的洞口钻出便是铁证!”说着下颌向那青砖缺口所在一扬,“说到此处,怕是要牵扯出一件旧事。自来旦角扮相,男童尚可,待其年纪渐长身体不够柔软,历代暨晴班主皆特制秘药,令你们这些旦角服下。服用之后肤若凝脂筋骨柔软,只可惜此法有违天和,不免肢体缺损终身难愈,若非如此当年暨晴班也不会覆灭。”说着转向骆赟,“此案大理寺当有详细记载,骆大人可知此事?”
      骆赟正听得一愣一愣,不意他问到自己,手抚须髯略作思索,点头称是,“不错,确有此事。”

      五十年余之前,开国八公之一李姓公侯妻妾不和阖府不宁,正妻既妒且悍,趁李国公出兵在外之际,将侧室溺毙,其时所生之子不足四岁,被发卖至温南后辗转流落于暨晴班中,无人知其出身。不料此子虽年幼但聪明至极,面上不显,暗自早将此事牢记。
      十余年后暨晴班自温南郡来到京畿,因其色艺双绝而轰动京城,正逢李国公六十大寿大宴宾客,连请数家戏班献艺,其中亦有此戏班。其子趁机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了鸣冤认父的大戏,一时间物议喧嚣,终于上达天听。先皇下旨令大理寺详查。时任大理寺卿先是令李国公父子滴血认亲,后又从井中捞起了女子白骨,总算令冤案大白于天下。
      后国公夫人自缢身亡,李国公因偏听偏信被罚俸五年。先帝怜惜其子际遇可怜,本想令其承袭爵位,不想此人坚辞不受,追问不过便将服用秘药以至身体残缺之故讲出。先帝不意居然有这等害人秘法,大怒之下将班主等相干人等悉数下狱,班主不久便病死狱中,其余人亦获流刑。名闻天下的暨晴班就此烟消云散,世上再无丝毫痕迹。

      此案十分传奇,流传颇广。骆赟上任大理寺卿之初也曾翻看过相干案卷,虽时隔多年记得尚真切,此刻听姜思齐提起,讶异之余又想起一事,诧道:“程生吴旦?我还记得当年那位李公子在戏班里好像就是姓吴。”说着恍然大悟,手指吴公公愕然道:“莫非他竟然是那位李公子?”
      姜思齐点头,“不错,正是当年李国公之子。此人曾化名吴国,乃是为自身之疾而取了花开无果的谐音。至于后来加的这都字,该是因为那位侧室娘家姓都的缘故。”
      骆大人看了看吴公公那张枯黄面容,实在难以想象他便是当年那风华绝代的名旦,然而姜思齐言之凿凿,不由他不信。他思索半晌,又借灯火向那黑黢黢的洞口打量,但见其逼仄窄小,吴公公纵然身材瘦小,进出其内当也绝无可能,然则他却偏偏就是从此洞钻入澜则殿中杀人灭口,想来该是服药之后筋骨柔软之故。此时他已尽信无疑,暗自琢磨:青砖能从里面被抽出,想来该是有秘道之类。吴公公久居宫中知道也不奇怪,姜思齐又从何处得知?心念电转,更想深一层:莫非他竟为了让吴公公现出这软骨之术,所以才特地选了这澜则殿?这等心思……。

      吴公公听他说完,冷笑道:“胡说八道!老夫之前所言果然不错,你这小子这般异想天开,为甚么不去做说书先生!”
      姜思齐不答,只命人将芳蕊带出殿去,这才回应道:“这回却不容吴公公抵赖。你这些年十分辛苦,总算将自己真容渐渐化成如今这副模样,不过若用油脂用力清洗,当还能现出些本来容颜皮肤;且四十年之隔虽遥远,然而当年暨晴班旧人还未死绝,如今尚有人在京西隐居,必能指认而出;即便不算这两件,单说一事便可凿实。”他望向吴公公眼神略带怜悯,“你身怀隐疾,因此入宫并未受刑,如今六根尚在,却与他人不同。”
      他每说一句,不远处吴公公脸色便晦暗一分,待到他话音落地,吴公公已然面色全灰。骆赟在旁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如雪水洗过:这人果然便是当年李公子!传闻他远遁江湖不知所踪,想不到居然栖身宫中!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冒公公忽然开口问道:“姜大人哪,老奴有一事不明,便是这吴公公真是那位李公子又如何?顶多说他身世传奇,也不能因为认定他假扮娘娘啊?”
      姜思齐向他微微躬身,“冒公公明鉴,吴公公既然连这软骨之术都不曾落下,扮成女子行走自然毫无破绽。”
      冒公公伸手指向自己喉咙,道:“可这嗓子哪?姜大人别怪老奴抬杠,就老吴这破锣一样的嗓子,别说模仿娘娘,便是扮成寻常女子也难,难道说他这嗓子也是假装的?”
      姜思齐摇头,“吴公公嗓子的确受创却非作伪。不过当年暨晴班班主身怀一项绝技,想来骆大人定然了解。”
      此时骆赟已将整个过往尽数梳理通透,听他发问将头一点,道:“姜大人说的该是腹语之术吧。”
      姜思齐点头,“正是腹语。那班主亦曾为名旦,其嗓音沙哑却能红极一时,全赖精通腹语之术。吴公公是其爱徒,定也擅长此术,对他而言,仿效女子嗓音语气轻而易举,更曾服侍过太子妃数年,对其音容笑貌极是熟稔,是以在那风雪交加的黑夜中瞒过诸人耳目毫无困难。待众人都以为娘娘身在房中,他已为人所助,二身化一,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门去!”说着手指朝程公公高高驼背,目光如剑凌厉。

      程公公目光森森,冷声道:“姜大人好利一张嘴!你是说我这驼背也是假的不成?”
      姜思齐点头,沉声道:“正是如此。我虽不知你二人为何进宫,但程立雪名声在外。你在宫内犹自忧心他人他人看破,乔装打扮不算,还故意弯腰驼背,他人见你真容机会便大为减少。这本是防身之计,只要不去害人我也不去怪你,只是你绝不该在那日始觉寺中掩饰真凶!”
      程公公气得簌簌发抖,大声斥道:“满口胡柴!泼人污水!你眼中可还有王法!”
      姜思齐丝毫无惧,朗声道:“程公公要说王法,本官就跟你讲王法!”蓦地转身向旁边侍卫喝道:“来人!请太医与程公公验身!”

      他这厢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却是太子已拍案而起。他支着手杖的身体微微发抖,瞪视姜思齐怒不可遏,喝道:“孤还在这里!何时轮到你姜思齐颐指气使!”
      程公公见气坏了太子,刹那间两眼通红,颤巍巍扑到他脚下放声痛哭,口中呜咽有声:“殿下啊殿下,老奴被贼子诬陷无颜苟活,请许老奴一死,到地下去见先后娘娘和太子妃娘娘鸣冤叫屈啊!”

      骆赟不意顷刻间澜则殿内已然如此乱象,一时汗流浃背心跳如擂,硬起头皮刚要相劝,却见姜思齐退后两步,双手上举将乌纱摘下擎在手中,目光平视太子,昂然道:“人命关天,岂能轻忽?臣以性命为注,程吴二人定为帮凶,请传太医相验!”
      太子早已恼怒不堪,待听他言语锋利步步紧逼,更似火上泼油,火气汹汹直冲云霄,方要开口痛斥,忽见他朝自己冷然相望,双目间皆是冷漠,不由心中突地一抖。他二人名义上虽有君臣之别,实则对自己这位储君全无半点惧意。他恍惚间记起这份骨子里的无畏与傲然也曾在谁人身上领教过,只觉周身爬出层极细小的战栗,寒意无休无止涌入,仿佛三九寒天坠入雪湖,冰冷入骨。
      骆大人在旁将情势看个清清楚楚,直价叫苦:审案就好,怎地就会生生成了这个针尖对麦芒的样儿?不由以眼去窥冒公公望他寒暄化解,不想言语伶俐的冒公公这会却是老老实实陷在椅中,缩首含胸一副绝不出头的模样。无奈何,骆大人只得挺身而出来打这个圆场。他上前向太子揖手见礼:“殿下请息怒!姜大人也是一心为公,只是言辞急躁又年轻气盛,请殿下恕罪,姜大人,还不速速请罪?”说着手自袖筒探出,朝着姜思齐又摆又压,示意他赶紧服软。
      他是一片好心,谁知姜思齐只当驴肝肺,道:“骆大人此言差矣!下官并无罪可请。”一句话把骆赟顶个倒仰,又手指程吴两位公公道:“此二人沆瀣一气戕害太子妃,实乃天地不容!请殿下速速下令将其捉拿归案,千刀万剐以正王法!”
      程公公手握东宫大权已久,几曾被人如此当面欺凌,直气得眼前发黑,又感到怀中太子双腿微微发抖,想来怒极攻心,唯恐他真被激得呕出血来,霍然回头向姜思齐乾指大骂:“姜思齐!你区区三品竟敢在太子面前如此无礼!全不把殿下放在眼里!谁借了你胆量?”说着眼中寒光一闪,“老奴知道了,姜大人与世子这般交好,难道为了他竟连这颗人头也不要了!”
      他话音未落,姜思齐倏地双目暴睁,竟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他背心。程公公本也身负武功,可姜思齐手上又狠又准,他一时全然挣脱不了,只觉呼吸大窒,身体生生被朝后拖去数尺,随即背心力道一松,整个人已身不由主朝前摔去。
      姜思齐将他丢在地上,大声道:“程立雪!本官二甲出身,官拜枢密右卿,此乃陛下圣旨亲点,岂容你践踏朝廷威严!”他言语汹汹,出言如刀:“更休提你包藏祸心,竟敢挑拨天家手足,分明居心叵测!前次谋逆之案方才落定,你竟敢口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莫非竟是前朝余孽不成!”说罢朝太子抱拳,“请殿下将此人拿下入狱严加拷问!”
      这下变故实在太快,太子只觉得腿上一轻,再定睛便见贴身大伴已跌倒在地灰头土脸。他万料不到姜思齐说动手便动手,居然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禁不住羞恼至极,待要发作,偏斯人凛凛,如剑出鞘迎风鸣啸,直令他心惊肉跳,蓦然之间,那终生影随的瑟怯再次冒出头来,一时全身僵硬。

      程公公耳听这番诛心之言,气血上头,匍匐在地喘息不已。姜思齐瞧了他微微冷笑,道:“本官以命为注,你又可敢铁口直言己身有疾!”一挥手招呼左右,“来人,给本官掀开他罩袍!”殿内侍卫对他大多不甚熟识,然而眼见他神威凛凛,虎目睥睨煞气腾腾,口出吩咐如同帐中点兵,竟不知不觉便全盘听从,当下最近的两名侍卫便欲上前将程公公拿下。
      程公公料不到事态急转直下,眼见侍卫越迫越近,声嘶力竭发出一声大吼,“谁敢碰我!”太子一惊,被他这声嘶吼唤醒,木杖击地怒道:“你们一个个要造反不成!还不退下!”两名侍卫悚然一惊,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姜思齐却冷笑一声,自怀中掏出御赐令牌,喝道:“陛下御令在此。程立雪,你竟敢负隅顽抗!”程公公见那令牌铜光湛然,绝非假冒,又见两名侍卫的皮靴离自己仅有数步之遥,只要眨眼间便要落入他人掌心,苦心隐藏多年的秘密便要摊于众人眼前,一时心胆俱裂,只顾伏地大哭:“殿下,殿下,殿下啊!”太子被他唤得心慌意乱,怒视姜思齐气咻咻道:“大胆!程伴伴乃是孤贴身大伴,岂容你如此放肆?还不退下!”姜思齐却是一派铮铮之态,非但不退,反倒上前两步,直越过瞠目结舌的骆寺卿,到太子面前站定,大声道:“殿下,此人固是伺候过你,然而他既牵扯到太子妃之案,莫说一个宫人,便是皇亲贵胄也要伏诛!”太子被他堵得胸口憋闷欲裂,偏这人义正词严难以反驳,要紧牙关道:“你如何就硬要认定程公公是凶人!”姜思齐冷笑一声:“若非凶人,他如何不肯验明真身?”太子见他神态倨傲,直气得太阳穴怦怦乱跳,偏这人又咬住此事不放,一时无法可想,只固执道:“他是伺候孤的大伴,如何就随随便便让人验身?你让孤颜面何存?”他此言倒也有理,哪里想到却被姜思齐立刻反问:“殿下何出此言?太子颜面与一宫人有甚相干!倒是娘娘之薨若不大白天下,才令殿下锥心泣血,蔺国公府含冤莫白!”太子听他字字句句都扣住此案不放,丝毫不给自己颜面,脑中轰轰乱响,口中怒道:“你为何定要指认程公公不可?”姜思齐似被他激怒,大声道:“臣适才说得分明,乃是他乃助人假扮太子妃!”太子额头青筋蹦起,“那都是你一派胡言!”姜思齐斩钉截铁道:“臣是否妄言,待程吴两人验身过后真假自现!”太子从未见过如此强项大臣,竟是自己讲一句他便撞一句,直是金铁交鸣干戈大作,一时无法可想,怒气愈发高涨,声音骤高:“便是他二人另有隐情又如何!总不成就坐实了谋害太子妃!”吴公公本自冷笑倾听,闻到此言眉头一跳便欲出声提醒,然而他尚未开口,一股劲风已扑面而来将他口鼻封住,全开不得口,心下震惊,循这风势望去,就见冒公公不知几时已挺直身体,双眉微挑朝自己这厢望来,目光充满讥嘲之意。那厢姜思齐挺直胸膛,将乌纱帽平平托于身前,高声道:“殿下明鉴!这二人各有奇特之处,均与此案息息相关,带想得其时其地,唯有这二人联手方能瞒天过海!他们不是杀人凶手还有何人!”太子勃然怒道:“当然不是!”姜思齐身体绷紧,大声道:“这两人便是真凶!”太子被他激得火气翻涌,大声否认:“孤说不是就不是!”姜思齐道:“铁证如山!他二人既然假扮太子妃,又如何不是真凶!”太子高声回道:“便是他二人假扮太子妃,又如何说就是真凶!”

      他此言出口,殿内登时鸦雀无声。太子尚未察觉自己失言,瞪视姜思齐的目光满是愤怒惶惧。
      姜思齐却已不再看他,双手高高举起,将乌纱冠整整齐齐戴过,退后数步,向太子略略欠身,道:“此案已明,臣多有偺越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他言语平静,目光深邃如涧,全不见之前半点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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