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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刺出的一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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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来到峡谷里,楚行风没有一次违背过西门吹雪的命令。
西门吹雪说往东,他绝不敢往西,西门吹雪说不许跟过来,他就不敢踏出这道门一步!
楚行风的确没有跟上去,可他也实在没办法好好的坐在屋子里等着,疼痛已扼住了他的心脏。
为了缓解这种痛,他把屋子上上下下每个角落都打扫了一遍,连厨房的锅底都刷得锃亮。
月入中天,西门吹雪没回来。
楚行风又在门口等了一阵,与他而言,等待的每一刻都像把心放在油锅里煎。
他从袖中摸出一只笛子。
他精挑细选许久,却没能送出去的笛子。
他吹笛,笛音如泣如诉,哀怨凄凉。
内力将这声音送得极远,几乎响彻整个峡谷。
月已缀西头
快回头,快回头
小猫啊,小鹿啊,他已陪你许久许久
等得我心儿揪,心儿揪……
曲子才吹过半首,楚行风越想越难受,乐音也跟着半死不活,到后面,已吹不出声了。
他想哭。
然而一抬头,就见西门吹雪不知何时竟站在他面前,白衣上虽沾了些灰尘,他整个人却像是从广寒宫上飞下来似的。
“你……”楚行风扶着门框站起来,擦擦眼睛:“你要不要吃点宵夜?”
西门吹雪只是在进来时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理会他,径直进了屋,然后开始脱衣裳。
楚行风跟在后头,沉默的从他手中接过衣裳,放进洗衣盆里,转头去厨房端进来一盆热水,放在地上。
他如往常一样,跪在地上服侍西门吹雪洗脚,可刚碰到他的鞋,西门吹雪却往后一缩。
楚行风的眸子也跟着一缩,心慌得厉害。
“你……为什么……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他听到了西门吹雪明显加重的呼吸声,过了很久,才听他道:“等她伤势痊愈,我会送她离开。”
“我不相信!”楚行风猛地抬起头,双眸赤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还记得吗?在三个时辰前,你说了差不多的话,那时你分明说的是,等它势痊愈,你会让它离开!”
“送”和“让”,一字之差,却让这两句话所代表的含义全然不同,甚至可说是天差地别。
“才过了三个时辰,你就换了一种说法,等它的伤完全好了,你也许就不舍得送它走了,说不定你还会跟它走。”
“我不会跟她走。”西门吹雪说:“我并没有离开这里的打算。”
顿了顿,他接着道:“只是,在此期间,我不想让她知道你的存在,更不想让她知道我们的关系。”
只不过是想在喜欢自己的姑娘面前留一点脸面,仅此而已。
若是以往,西门吹雪绝不会跟楚行风说这种话,但最近,这个人似乎通了些人性,想来是可以理解的。
“好吧。”楚行风又低下头,脱下西门吹雪的鞋袜,温凉的水没过他脚踝,一时间,静谧的小屋里只有哗啦的水声和两个人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楚行风忽然问道:“那你还爱我吗?”
久久没有回答。
楚行风又追问了一次:“你会爱我吗?”
西门吹雪张了张嘴,最终道:“也许……也许会。”
……
孙秀青扶着岩壁慢慢地站起来。
其实她已经能走了,只不过想到那个冷若冰霜的剑客,还是表现出难以活动的样子。
伤好了,就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得承认,她就是很喜欢西门吹雪,见到的第一眼就很喜欢。
她当然也能感觉得到,他同样也很喜欢自己,否则他怎么会在这儿越留越久呢?
两情相悦,这实在是件很美妙的事。
只要稍微一想,她就会不自觉的展露笑意,即便嘴上不笑,笑意也会从眼角眉梢里溢出来,藏都藏不住。
西门吹雪,西门吹雪……今天你会不会来得早一点呢?
她刚这么想着的时候,西门吹雪就来了。
太阳还没落山,外头橘红一片,比他往常来的时间早了许多。
人还没到,食物的味道就先飘过来了。
谁能想到,像他那样的人居然有一手好厨艺?
“你又带了什么好吃的来?是不是鱼?我昨天晚上梦到吃西湖醋鱼了,你会不会做?”她笑吟吟地问。
西门吹雪走进来,将陶罐打开,里面果然有一条鱼,鲜红油亮,叫人一看就忍不住食指大动。
他从来不会回答这些问题,孙秀青也没指望他答,正要接过罐子,却被避开了。
“你手臂的伤还不能提重物。”
他将里面的吃食倒在一片大叶子上。
孙秀青在吃饭,西门吹雪则在看她腿上的伤。
拆下裹伤的布条,清水冲洗,再敷上新药,重新裹好。
“对了,昨天晚上你走之后,我听到了一阵极好听的笛音,是你吹的吧?”她眼睛亮晶晶的,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惊喜,喋喋不休道:“我以前常听人说,西门庄主剑法无双,但脾气古怪,很难亲近,现在才发现,这都是那些不了解你的人胡乱传的!”
“你明明那么好!你是我见过武功最高、才华最高、又最温柔贴心的男人!天上地下,举世无双!”
山洞里染着火堆,火堆将两个人的脸都映红了。
“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包扎完,西门吹雪又倒了些水洗了手,坐在一边。
孙秀青凑近他:“是有一点不好,就是喜欢妄自菲薄。”
“真奇怪,我见到的你实在跟传闻中的你没有半点相似,江湖中都流传,西门吹雪是天下最自信、最高傲的人,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眉毛上,你嘛,比传闻中那个不近人情的家伙随和多了。”
“如果是传闻中的那个人,一定不会每天都来陪我,更不会奔波千里去帮我送药,说不定在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皱着眉头走开了,像这样——”她做了一个昂首皱眉的表情,尽管想保持严肃,却忍不住咯咯咯得笑起来。
西门吹雪也微笑起来。
他说:“难道我见到你的第一眼,不是这样的么?”
孙秀青怔了怔,“好像是喔!”
她又凑近了些:“所以,你究竟为什么改变了态度?莫非是因为……忽然发现我是个绝色美人?”
西门吹雪看着她:“我本想说不是。”
“哦?”
“但我发现,你的确是个绝色美人。”
孙秀青又怔住,继而捂住脸闷声笑起来,笑得脸都涨红了。
每当孙秀青笑的时候,西门吹雪也总会跟着笑。
与她相处,让他恍惚间触摸到一种清白的、没有扭曲爱恨和疯狂索求的生活。
正常的生活。
这简直像个浮动在眼前的泡影,随时都会破碎,偏偏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
也许楚行风说得对,等她伤好了,自己就不舍得送她走了。
他开始更频繁地来到山洞,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直到——
直到楚行风觉得,西门吹雪已决意要抛弃他了。
迹象有很多,比如西门吹雪最近常常会看着某一处发呆,偶尔还会发笑。
纵使不笑,目光中也带着缱绻温柔的情意。
那是从未对楚行风展露过的神态。
哪怕在西门吹雪最意乱情迷,不能自持的时候,也不曾展露过。
若说这是他太多心的话,那么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更印证了他的猜想。
昨晚,他忽然有点想干那档子事——其实他的欲望并不强烈,他只是想通过这事证明自己还拥有西门吹雪。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从前西门吹雪索求无度,那是因为他的心是空的,他需要强烈的刺激来填补,可是现在,他的心已被其他的东西填满,连一点点缝隙都没有。
楚行风实在没法再大度下去了。
他得把那只也不知是小猫还得小鹿的东西赶走。
偷偷的,把它赶走。
可惜,他的时间没选对。
他找到那处山洞时,西门吹雪正在里面。
他在吹笛。
笛音断断续续,没过一会,笛声停了,变成了叽叽喳喳、欢声笑语。
“那天晚上的吹笛人一定不是你。”孙秀青笑容狡黠:“技艺也差太远了!”
西门吹雪难得露出一个赧然的神色:“我才刚学。”
“所以那天晚上吹笛的人是谁?你认识?是你的邻居?”
西门吹雪沉默。
每当遇到他没法回答的问题,他都会沉默。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孙秀青已了解了这一点,也就不再问了。她正想说点别的,西门吹雪突然脸色大变!
他霍然站起,留下一句:“你待在这里,别出来。”
刚走出山洞,就与楚行风打了个照面。
楚行风似乎正准备逃走,看到西门吹雪出来,他满脸惊惶,磕磕绊绊道:“我……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这儿,我只是偶然路过,真的,只是路过。”
这绝不是个高明的谎言,甚至有些拙劣。
“离开这里!”
“外面的人是谁?”孙秀青慢慢地走出来。
她毕竟不是楚行风,没有听从命令的习惯。
西门吹雪立时握紧了剑,心里陡然升起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慌!
孙秀青当然已见到了楚行风,轻轻“咦”了一声,含笑朝他打招呼:“你好。”
楚行风脸上带着笑,是那种很勉强,也很可怕的笑。
他说:“你好。”
“你就是西门吹雪的邻居?”
“……啊,是啊。”
孙秀青眼睛又亮起来:“前些天,我听到的笛声是你吹的?”
楚行风又在笑了:“是啊,好听么?”
“好听,可也太悲惨了些,我听了心里很难受。”
楚行风垂下眼睛:“我吹的时候,心里也很难受,因为我最爱的人心里有了别人,我一直在等他回来,可纵然等回来他的人,也等不回他的心。”
孙秀青叹了口气,用一种很同情的眼光看着他:“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毕竟感情这种事是强求不来的。”
楚行风也跟着叹气:“是啊,强求不来的……”
他上前。
——或许并没有上前,只不过是拐杖稍微挪动了一点,身子微微前倾,做出了一个将要上前的动作。
——或许他其实并不是要向前,而是想转身离开。
就在这眨眼之间,西门吹雪已出手!
剑光惊虹掣电,孙秀青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凛冽寒芒,她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西门吹雪的剑就已刺了出去。
刺入楚行风的心脏。
剑锋穿心而过。
楚行风也似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手轻轻抚了抚伤处,指尖贴着剑锋,西门吹雪能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
西门吹雪握剑的手同样在颤抖。
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刺出这一剑,只不过在楚行风略有动作时,他的脑海中闪电般掠过公孙大娘倒毙在地的画面。
等他回过神,手中的剑已刺了出去。
刺出的剑,是没法收回的。
楚行风吸了口气,“好疼啊……”
他的手指在剑锋上摩挲着,忽然五指收紧,攥紧了剑锋,手指瞬间被割破,鲜血滴滴答答的淌下来。
西门吹雪握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剑身穿透血肉和骨骼的可怖触感!
他压下喉咙口的哽塞,强迫自己发出声音。
“离开这里!”
楚行风深深望着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委屈都咽回了肚子里。
顿了顿,勉强又扯出一个讨好的笑来:“我这就走,你……你还回来吃晚饭吗?”
西门吹雪喉咙发紧,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好吧。”楚行风不再看他,慢慢地、一步步地向后退去。
每退一步,剑刃便从他身体里抽离一分,鲜血涌出,淋漓了半身。
他转身,捂着不断淌血的伤口,腰背深深地弯下去,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消失在密林的阴影深处。
西门吹雪僵立在原地,手中长剑犹在滴血。
一股强烈的、几乎让他心胆俱裂的歉疚和痛苦攫住了他,仿佛他刚才亲手刺穿的,不是那个纠缠他、折磨他的疯子,而是一个曾与他有过最亲密关系的……恋人。
这种背弃的痛苦,滔滔汹涌,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微凉而柔软的手,轻轻覆盖在他紧握剑柄、仍在微微颤抖的手上。
孙秀青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她的触碰,她的存在……西门吹雪看向她,然后慢慢的反握住她的手。
这是他在深渊里仅能抓住的东西了。
“我想,我大约知道他是谁了。”她微微笑着,笑容有些勉强,“他是楚行风,对么?我一时竟没有认出来,原来他这么年轻,我还以为他是个老头子呢。”
西门吹雪看着她:“你听说过我与他的事?”
“听说过一些。”孙秀青道:“只不过,那都是无聊之人捕风捉影,编排出来的污糟话!岂能当真?”
“是真的。”
“什么?”孙秀青一时竟没能理解。
于是西门吹雪又说了一次:“那些污糟话,是真的。”
刹那间,孙秀青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瞳孔剧烈地颤抖着。
她猛地抽回了被他握住的手,下意识——也许是本能的,在自己的衣裙上擦了擦。
好像手上沾了什么极其肮脏,令人作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