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长安风起,旧影沉沙 ...

  •   长安的风,总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入秋后的第三场风卷过朱雀大街时,卷起的不仅是满地枯黄的梧桐叶,还有藏在朱门高墙后的窃窃私语。这些话语像沾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坠在半空,落地时便成了足以掀动朝堂的惊雷——大文王朝的科举改革,终究还是摆上了议政堂的案头。

      更漏敲过亥时,皇城深处的宫灯早已熄灭了大半,唯有东南隅的新贵聚居区还亮着零星灯火。祁府书房的烛火最是执着,窗纸上映着一道清瘦却挺拔的身影,指尖悬在一卷泛黄的《大文律例》上,迟迟没有落下。

      祁华熠盯着“科举取士,荐举优先”那行字,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面,磨得宣纸边缘泛起毛边。案头堆着的不止是律例,还有厚厚一叠写满批注的纸卷,最上面那张赫然写着“寒门学子名册”,墨迹淋漓,仿佛能看出书写者落笔时的急切。

      “大人,夜深了,要不再添件衣裳?”贴身小厮砚秋端着一碗热参汤进来,见自家大人又对着卷宗出神,忍不住轻声提醒。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五次了,自从陛下透露出要改革科举的意思,祁大人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祁华熠“嗯”了一声,视线却没离开卷宗,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城西那几个寒门学子的住处,都安排妥当了?”

      “妥当了,”砚秋将参汤放在案边,压低声音道,“只是……方才去送被褥时,听见巷口有人议论,说‘寒门子也配住进长安内城?怕是忘了当年先先帝刚登基时,世家是怎么把寒士堵在城门外的’。”

      笔尖猛地一顿,一滴浓墨落在“荐举优先”四个字上,晕开一个丑陋的墨团。祁华熠抬眼,烛光映在他眼底,那双眼瞳黑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藏着与他二十八岁年纪不符的锐利与隐忍。

      “他们没说错。”他忽然轻笑一声,笑声里裹着冰碴子,“十年前我第一次来长安,就站在明德门外,看着世家子弟骑着高头大马从身边过,马蹄溅起的泥点子落了我一身。他们说‘泥腿子也配考科举?回家种好你的地’。”

      砚秋没敢接话。他知道自家大人的底细,江南水乡出来的穷书生,靠着一股子狠劲考上功名,三年升五级,硬生生在世家盘踞的长安杀出一条血路,成了如今陛下倚重的“寒门新贵”。可这“新贵”二字,听着风光,背后藏着多少白眼与算计,只有他们这些贴身人知道。

      祁华熠拿起案头一张素笺,上面是他拟的科举改革草案,最核心的一条便是“废除荐举制,扩招寒门名额”。他盯着那行字,指尖微微颤抖——这哪里是改科举,分明是拿着刀,往世家的心口上捅。

      “先先帝当年,也是这么难吗?”他忽然问,声音轻得像自语。

      砚秋愣了愣:“大人说的是……肖允陛下?”

      “嗯。”祁华熠指尖划过案头一本旧书,封面上写着《先帝起居注》,边角已经被翻得卷了边。书里记载着肖允登基初期的事:那时世家把持朝政,肖允空有帝王之名,连调兵的虎符都握在旧贵族手里。后来是先皇后舟蓄出谋划策,联合寒门官员,一步步削了世家的权,才稳住了江山。

      “先先帝能借舟氏之力制衡世家,”祁华熠低声道,目光重新落回草案上,“我没有舟氏可以依靠,便只能借这科举改革,把更多寒门子拉进朝堂。”他顿了顿,指尖重重敲在纸上,“他们越怕,我越要做。”

      正说着,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匆匆进来禀报:“大人,吏部侍郎家的公子送来帖子,说明日卯时在议政堂外议事,说是……守旧派的几位大人想‘请教’您关于科举改革的事。”

      祁华熠挑眉:“请教?是想给我来个下马威吧。”他拿起帖子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迹张扬,透着世家子特有的傲慢。“告诉他们,我准时到。”

      管家退下后,祁华熠端起参汤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暖热他眼底的寒意。他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提笔写下八个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窗外的风更紧了,卷起院角的落叶撞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暗处磨牙的野兽。

      同一时刻,长安城东的上官府却正热闹。

      作为传承三百年的世家,上官府的秋宴向来是长安权贵的风向标。今晚的宴席设在后花园的水榭上,琉璃灯挂满了梧桐枝,映得满池秋水泛着碎金般的光。世家子弟们穿着锦袍,摇着折扇,谈论着诗词歌赋,偶尔瞥向水榭中央的那道身影,眼神里带着探究与惊艳。

      上官清歌坐在临水的栏杆边,手里捏着一枚白玉酒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的缠枝纹。她穿了件月白色的素纱裙,没戴什么华贵首饰,只在发髻上簪了支珍珠步摇,可往那儿一坐,周遭那些穿金戴银的贵女便都成了俗艳的背景板。

      “清歌妹妹这杯酒,我得敬你。”一个锦衣公子摇着扇子走过来,脸上堆着自以为迷人的笑,“前日在皇家马场,你那套‘女子也可入军议政’的论调,可把户部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真是大快人心!”

      周围响起一阵低笑。谁都知道上官家这位三小姐是个异类,不好女红不喜琴棋,偏偏爱读《孙子兵法》,还总在宴席上语出惊人。前几日皇家马场的围猎宴上,她竟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先皇后舟氏当年能帮先帝稳定朝局,证明女子未必不如男,若开女子科举,未必不能选出栋梁”,气得几位老臣当场拍了桌子。

      上官清歌抬眼,她的眼睛生得极美,眼尾微微上挑,却不是媚态,而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锐利,像只慵懒却警惕的猫科动物。

      “王公子说笑了。”她淡淡开口,声音清冽如泉水击石,“我不过是陈述事实。先皇后舟氏出身将门,没读过多少书,却能在朝堂动荡时稳住舟氏兵权,助先先帝巩固帝位。反观某些男子,读了一肚子圣贤书,却只会在宴席上讨论‘哪个歌姬的舞跳得好’,这难道不是更可笑?”

      王公子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周围的笑声也僵住了,谁都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白——这分明是指着鼻子骂世家子弟无能。

      “清歌!不得无礼!”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上官清歌的二叔公上官明拄着拐杖走过来,脸色铁青,“先皇后(舟蓄)是何等人物?岂是你能随意议论的?还不快给王公子道歉!”

      上官清歌没动,只是微微偏过头,月光落在她侧脸,勾勒出倔强的下颌线:“二叔公,我说错了吗?先皇后当年敢以女子之身插手军务,难道不是‘女子亦可有为’的证明?还是说,在二叔公眼里,先皇后的功绩,也只是‘妇人之仁’?”

      “你——”上官明气得拐杖都在抖,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最后重重一哼,“果然是被你那死鬼娘教坏了!放着好好的世家贵女不当,偏要学那些男人去论什么政!我告诉你,这大文的规矩,从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整天把‘议政’挂在嘴边,像什么样子!”

      水榭上霎时安静下来,连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都听得见。贵女们低下头,假装整理裙摆,眼角的余光却都瞟着上官清歌,等着看她如何收场。

      上官清歌慢慢站起身,身高竟比那王公子还要挺拔些。她举起酒杯,对着上官明遥遥一敬,却没喝,只是轻声道:“规矩是人定的。先帝登基前,规矩还是‘非世家子不得入相’呢,他不也改了?先皇后嫁入皇家前,规矩还是‘后妃不得干政’呢,她不也破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若规矩永远不变,那长安还是当年的长安,寒门子永远进不了内城,女子永远只能困在后院。可现在呢?祁华熠那样的寒门子能站在议政堂,先皇后能名留青史。这说明什么?说明只要有能耐,规矩是拦不住人的。”

      说完,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身就走,珍珠步摇在鬓边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在嘲笑这满座的虚伪。

      走到水榭入口时,正好撞见父亲上官词。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锦袍,面色沉沉地站在阴影里,显然是听见了方才的争执。

      “跟我来。”他没看她,转身往书房走。

      父女俩一前一后走在回廊上,灯笼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隔着三步的距离。上官清歌看着父亲的背影,那背影比三年前佝偻了些,可挺直的脊梁里藏着的家族威严,依旧让她觉得窒息。

      “跪下。”进了书房,上官词反手关上门,声音冷得像冰。

      上官清歌没动。她知道父亲要罚她,为了她在宴会上“丢了上官家的脸”,为了她“得罪了王家公子”,为了她“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

      “你可知错?”上官词猛地一拍桌子,砚台里的墨汁溅了出来,落在他雪白的袖口上。

      “女儿没错。”

      “还敢嘴硬!”上官词指着她,气得胸口起伏,“你当我不知道你那些心思?你以为读几本兵书,在陛下面前说几句漂亮话,就能像先皇后那样?舟氏有兵权,我们上官家只有些虚名!你想参政?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忽然放缓了语气,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下个月的秋猎,陛下会带宗室子弟同去。镇北侯家的世子也会去,他是姜大人的远房侄孙,家世相貌都是上选。我已经替你应下了,到时候……”

      “我不去。”上官清歌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父亲忘了?姜尚元是先帝时期的逆党,当年若不是先皇后力主严查,他的余党怎么会蛰伏这么多年?你让我嫁给他的侄孙?”

      上官词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他猛地凑近,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威胁:“放肆!姜家现在是陛下倚重的新贵,当年的事早就翻篇了!你以为我想把你嫁过去?还不是为了上官家!你大哥在江南贪墨的事被人抓住了把柄,只有靠姜家才能压下去!”

      原来如此。上官清歌看着眼前的父亲,忽然觉得很陌生。她一直以为父亲只是保守,却没想到他为了家族利益,竟能和逆党余脉扯上关系。

      “所以,我就是枚棋子?”她轻声问,眼底的光一点点冷下去,“小时候让我学女红,是为了嫁给世家子;长大了让我读史书,是为了在宴席上替家族撑门面;现在让我嫁入姜家,是为了替大哥顶罪。父亲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要这些?”

      上官词被问得一噎,随即恼羞成怒:“我是你父亲!你的命都是上官家给的,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别忘了,你能站在这里,能穿上这身锦衣,都是拜上官家所赐!”

      “那我便还给上官家。”

      上官清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脚步,背对着父亲,声音轻得像叹息:“父亲说我成不了先皇后,或许您说得对。但至少,我不会像您这样,为了苟活,连祖宗的脸面都不要。”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晚风卷着桂花香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上官词站在原地,看着女儿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手里的茶杯“啪”地摔在地上,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子时的梆子声敲过,长安的风终于带上了深秋的寒意。

      祁华熠还在书房里,将科举改革草案重新誊抄了一遍,墨迹比先前沉稳了许多。砚秋进来换烛火时,看见他在案头新添了一行字:“天下英雄,不问出处——仿肖允帝《求贤令》”。

      而在上官府的西跨院,上官清歌将那支珍珠步摇从发髻上取下,随手丢在妆奁里。她打开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没有胭脂水粉,只有一卷泛黄的旧书——那是当年先皇后舟蓄亲手批注的《女诫》,扉页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字:“女子者,非绣户蓬门所能困也,心有丘壑,便敢闯龙潭虎穴。”

      窗外的风卷起落叶,打在窗纸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有人在轻轻叩门。

      祁华熠抬头望向窗外,长安的夜空墨蓝如洗,几颗疏星亮得刺眼。他忽然有种预感,这场科举改革,不会只是寒门与世家的博弈。

      上官清歌将《女诫》放回抽屉,指尖触到冰凉的书脊,忽然想起白日里听人说,那个寒门新贵祁华熠,明日要在议政堂外与守旧派“理论”科举改革。

      她对着镜子,慢慢勾起唇角。

      “祁华熠……”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眼底闪过一丝兴味,“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肖允帝当年的魄力。”

      风还在吹,吹过长安的每一条街道,吹过朱门高墙,吹过寒门陋巷,吹起了一场即将席卷整个大文王朝的风暴。而风暴中心的两个人,此刻还不知道,他们的命运早已被同一场风缠绕在一起,只待明日议政堂前,那第一次惊心动魄的相撞。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