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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8、承天之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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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魂之战后他曾纡尊降贵远眺过一次,较之当时,这座“国之基石”更为恢弘壮丽。无数民夫苦役昼夜赶造,第四层终于封顶,如今已高达三十几丈,超过四个崇政大殿的高度。
隆冬冷阳映照下,塔身通体特制的琉璃大砖折射出熠熠夺目的辉光,瑰华绚烂,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已熔炼了气运的下三层更是流光溢彩,仙泽氤氲。
果真彷如仙器坠入凡尘。
塔基周围,八重白玉阑干和大型法阵层层环绕,回环曲折。那些阑干不同于整体的对称、规律风格,乍一望去不免略感奇怪。
凤曦打量一瞬,细看却也只是形制没有十分统一,稍显随性自在,并无异常。
此时已布坛完毕。献祭的九百九十九对童男童女尽皆凤衣博带,盛装华服,以闭目趺坐之姿被固定在高足红玉莲台上,错落间隔,严格按方位妥当放置八重阑干内。
这些流民孩童蜉蝣般短暂鄙贱的一生中,最为风光奢靡的一刻莫过于此。但凤曦不用看就知道,他们已全被生抽魂魄,仅比死人多了一口气而已。
权力实在绝妙,为着点或许存在但也或许根本没有的效用,便可生杀予夺,视人命如草芥,难怪会令人趋之若鹜。
下三层塔全部封着,再次开启,便是六族已灭、整塔竣工,昭明帝亲临祭神时。修筑的人都走两侧搭建的阶梯,就连有悔真人也只能走正面的专用玉阶。
炼化气运是极其庄重肃穆的要事,任何人皆不得擅入。唯有大国师亲自奉着祭物入塔时,天绝道中枢才会控制一应防御法阵暂停刹那。
庞然高塔前,人影渺小如蝼蚁,旋转蜿蜒登上第四层,镇命星枢塔门无声洞开。凤曦也不怕被他们察觉,毫不客气地径直抢先,第一次踏进了这传说中可稳固王朝的根基,随即眯了眯狭长狐狸眼。
即使以他的出身和眼界,手握洪荒大妖无数传承,所见也已经不是简单一句豪奢可以形容。
梁柱、地面皆为只产于北地冰原深处冻雪下的万年冰晶玉,寒意凛冽薄雾袅袅。四壁镶嵌九天星辰石,银光闪烁,置身其间如踏云中星河。八方皆悬幻月琉璃盏,内蕴紫色灵火,映照满室生辉,光华流转。
此等布置,可谓穷尽凡世之物力。大昭鼎盛时期的帝陵陪葬恐怕也远不及此。
目之所及,全部篆符刻箓。原本各自独立的符阵特意做了些修改,环环相扣,极其自然地融为一个整体,所有线条却反常地尽皆空着,并未以任何材料勾勒填充。
塔内不设神佛造像,唯独中央冰晶玉案上,供奉一盏直径超过三丈的九重天心莲。莲瓣柔薄如蝉翼韧却能承刀斧,堪称奇珍。
这盏莲台,便是本层所有符阵的生宫,有传承延续、生生不息之意。满室空白的线纹蜿蜒曲折,最终收束于莲心。
天绝道中枢也隐着身,吊儿郎当地歪歪浮在虚空中。
每次炼化气运他都得奉命前来,一为开闭法阵、塔门,二为监察,以防有悔真人暗动手脚,三为护法。感知到不速之客,他在神识中捏着嗓子作勾栏老鸨状:“哟,宸公子,你的老相好来了,今儿能出来接~客吗?”
昭明帝从齿缝里挤出一句“看好他”,许是投鼠忌器,并没令他驱逐凤不归,却又防着他二人私下联手,全力掌控着他的言行见闻。
伏渊笑嘻嘻地翻了个白眼。两个洪荒遗民互相看不见,却都不约而同地极尽警惕。虚空中一时暗流涌动,又诡异地维持着平和。
有悔真人似是毫无所觉,目不斜视,躬身将手中的墨色长匣放在冰晶玉案上,取出其中的物品。
那是一支色泽猩红的高香,粗如拳头,长逾一丈。他一手竖持,一手结印,默诵咒诀,蓦地轻叱一声:“着!”香头应声而亮,飘出缕缕青烟。
凤曦不由得眼色一沉。他看见的不是香,而是塔外那九百九十九对孩童被扭曲交错拧在一起,惊惧嘶号的生魂,和他们汩汩淌出的心血。
所谓人牲祭塔,原来如此。
稳稳端着那支巨大的血魂香,有悔真人三跪九叩罢,朗声念诵祝辞:
“维、嘉平八十又四,新元伊始,正月己巳,弟子有悔谨以玄圭苍璧,持帝亲书之表,代祭天地诸神:
帝承天命,统御万方,夙夜乾惕,恐负天眷。然六姓割据,窃窥神器,气运纷裂,天下未一。遂于帝都之朔立承天塔,上接九霄,下镇八荒,承托国祚之永昌。
谨择吉辰,具牲设醴,奉祭祀之童,献宫氏之族,引天火之威,淬霜华之气。使天龙运道,咸集于此,炼铸镇国重器,断六族命脉,聚万民同心,永绥大昭。
伏祈神明,佑辅帝业,削六境之乱,归一统之盛,定万世之基,赐长生之丹,以庇佑黎庶,赐福社稷,四海宾服,万邦来朝。虔心祭告,神其鉴之,尚飨!”
祝祷已毕,有悔真人起身一挥手,那支血魂香便悬空平平飞出,精准插|进九重天心莲中间。
这会子他才昂首抬眼,隔着虚空若有若无地跟凤曦对视一瞬,旋即双手重新结印,脚踏九殛星斗步,翕动嘴唇低诵咒诀。香柱寸寸燃下,青烟袅袅而上。
凤曦凝神注目,半信半疑地看着这神棍故弄玄虚,但以他的修为和感知都并未找出破绽。过了会,他才后知后觉发现,外间的天地气泽不知什么时候已微有变化,似被看不见的手轻柔搅动。
他正待细究,塔中突地凭空坠下一团青白天火,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血魂香上,轰然蹿下,裹住整支香柱。
祭童们的魂魄更加凄厉地惨号起来,屈死的怨恨穿过厚重塔身直透云霄。他们的鲜血从躯壳中消失,又从香柱中沁出,瀑布般滴沥淌落,汇入莲心,顺着符箓刻痕,如同灵蛇向四面八方蜿蜒游走。
受其牵引,脚下似有无形的力量,在囚牢中应和着暴虐涌动,欲要冲破桎梏。凤曦都被激得心神震荡,面色微变,颇觉不适。
这还只是一层。若是竣工后,七层加奠基的冤魂一齐发力,连他都不能想象会出现什么场面。
这果真是祭神,而不是炼制什么灭世鬼邪?
没容他细想,整层塔内的符阵已迅速被染成猩红,层叠满布,人在其中如陷血海。
天地气泽动荡更明显了些,尤以西北方为最。虽不强烈,却隐有风雷暗涌,直奔承天塔而来。
香上最后一滴血落下,天火随即沿着血纹四散燃烧。塔内转眼即成一片青白火海,有什么无形之物被卷入,强行束缚、熔炼其中。
空间急遽化为洪炉,虚空中互相看不见的两人不约而同,都受了影响。伏渊倒是习惯了,没觉得什么,凤曦却抬手一摸下颌,诧异地盯着指尖上的汗珠。
凡火对他毫无作用,敢情这火居然真是天火,这神棍也是真有些能耐。
一套手印往复三次。大国师有副仙风道骨的好皮囊,手也优雅如玉,那指诀却似带了些许罡烈意味,又冲突又交融。神圣肃穆之外,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气韵。
伏渊纵然再不喜此人,也不由多看了两眼。
火焰转弱、血迹渐隐时,有悔真人已面色如纸,双手都在微微颤动,甚至七窍都开始沁血。一应流程却有条不紊,丝毫未出错乱。
他似乎真是在尽心竭力替凤北宸卖命,聚帝气国运、求不死神药,而非明修暗度,另有图谋。
凤曦的符阵咒诀天赋和造诣传承人皇一脉,比天绝道中枢多少要高些,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然而相应的,他也没有看出整场神叨叨又残忍的祭典中,哪一处与扰动天地气泽有什么必然联系。
他索性将神识下探,却一无所获,莫说符纹的痕迹,底下三层都仿佛彻底消失了。
数年的疑惑仍没有答案。一切结束,凤曦紧随着有悔真人出了承天塔,又亲眼见第四层的镇命星枢塔门被天绝道中枢封住,才飘回半山院。
他思索许久,在神识中问道:“这几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待他逐一演示过,谢重珩奇道:“这是大昭军中的通用暗号,请求协作之意。你怎会突然问起这个?”
凤曦更加莫名其妙:“方才承天塔中,有悔真人祭典所用,不知是不是特意让我看的,却又没有进一步暗示。”
谢重珩狐疑地拧起眉。难道他搞错了,这只是玄门手诀?
可世上真有这么凑巧的事?
若是大国师,在深宫中了解到军中手势也不难。但他身为凤曦都认可的玄门顶尖高手,绝不可能不懂真正的祭神手印,如此肆意欺弄鬼神,可谓前无古人。
有悔真人向来神秘莫测,意图更是扑朔迷离。这是笃定昭明帝和天绝道中枢都看不出来,明目张胆地糊弄,还是终于坐不住,打算行动,想跟自己联手了?
但他意图何在?想要协作什么?又或者,单纯是想接近他们,伺机下套?
师徒二人分析一番,无果,只能静观其变。
凤曦心里似乎一直有点微不可察却挥之不去的怪异感。他不甘枯等,遂以墙为纸,隔空运笔,将第四层塔内组成符阵的各个部分及其原本用途一一勾出。
符阵整体确是汇聚、祈禳之效,但细看半晌,他总觉好像隐隐有哪里不对。
思绪被卡死,念头乱飘,凤曦鬼使神差地控着笔胡画一气,等意识回笼才猛地省起,他添加的是环绕在塔外的八重阑干和祭童分布方位。
又端详许久,他心里一动,提笔蘸了朱色,参照着外层的各处节点,与内层对应的位置一一勾连起来。
寥寥十几条猩红纹路稀疏零落,彷如顽童捣蛋之作,人畜无害地趴在墙上,根本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凤曦沉思着不断增删、修改,从万千可能中尝试最恰当的组合,意图推断出下三层的关键构造。
墙面上渐渐呈现出一片残缺的图案。那显然是某个符阵的一部分,即使远远谈不上完整,却已足够他看出是什么,并猜出剩下的那些。
难以置信地呆滞了须臾,凤曦才霍然投笔起身,惊诧得在神识中脱口而出:“原来如此!好狡猾的手段!”
他就说区区凡人,岂有操纵气运之能,真相竟是这般难以想象。
从隔着院墙的第一次交锋,他就知道这人有问题,却绝想不到会是这么巨大的问题。这会子他终于明白了对方的图谋。
谢重珩疑惑道:“怎么了师尊?”
凤曦几乎忍不住想夸赞那神棍了:“有悔真人力主修筑承天塔的目的,跟他嘴上说的、凤北宸的期待正好相反,非但于国于己无益,反会让王朝残存的气数加速崩坏。”
“那根本不是什么气运,而是天道法则的反噬之力。所作更非祭神,而是瞒天过海,暗中布置一个大型诅咒。”
整个诅咒被拆为内外两重,又分割成七份。七层承天塔,一层藏一份,每层皆在塔内符阵中设一处醒目宏大的虚假生宫,真正发挥作用的死宫却极其隐蔽地布置在塔外,伪装成八重阑干。
每逢祭祀,有悔真人辄以九百九十九对祭童的心血和魂魄制为血魂香。一旦用更改后的焚魂燃魄术点起,即可搅扰星象命轨,引动天地气泽变化。
可即使是凤曦这样超凡的存在看来,也像是各境气运被凝聚而至。若未能察觉塔内外的秘密,绝难发现其真正用意:将大规模残杀无辜稚童的天道反噬熔炼在诅咒里。
如此精心隐匿,人皇血脉都几乎看走眼,难怪以凤北宸的多疑和天绝道中枢的本事,竟都被蒙混了过去。
玄门各派皆认为,人族之中,殁者年岁越稚,怨念越重,“虽有降世之幸,然遭难横死,未谙生年百味,故憾恨至深也”。且小儿善恶未显少涉因果,最为纯净,又是族群希望所在,屠戮幼者之罪,居众多杀罪之首,天地难容。
连同奠定塔基在内,拢共两万多名祭童被生抽魂魄、活取心血痛苦屈死的怨恨,经由这个诅咒精凝放大,整座承天塔将怨气充塞万鬼凄号,最终化为人间幽冥,效用倍增。
简单解释完,凤曦悠悠道:“一支血魂高香触发的天道法则罪孽,不下于屠城。”
“反噬之威初时不显,无非偶以天灾警示。凤北宸借势而行,却成为他铲除六族、收拢权柄的强大助力。纵然他原本并不信任有悔真人,几次三番下来,也会越发坚信无疑,深陷不可自拔。”
“殊不知,那不过是欲令其亡,先使其狂,承天非承天,却是通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只待最后一次祭塔,凤北宸亲临,有悔真人就会以己为祭,彻底触发诅咒,求上苍降罚,重惩罪人。”
“天谴大劫,神魔难渡。旦夕之间,山河倾颓,身殒族灭,死无所葬。即使有天绝道中枢舍命相护,凤北宸和大昭侥幸暂免于此难,也不过苟活着计日待死罢了。”
八年前,有悔真人声名不为人知,更无分毫权势,竟就敢存着暗算帝王、颠覆天下的谋划,孤身出山踏履尘世,由倾魂入帝都,赴死一般自荐于朝。其人之残忍,较之昭明帝也不遑多让。
得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舍弃万载难出的天资、跻身半仙的修为、大道可期的前途,步步踩着杀机,无视因他之言行而逢难的万千黎庶,不择手段利用一切机会搅乱风云,呕心沥血设下这样一场局?
这又到底是何方神圣?
师徒两人默然无言。他们曾罗列过一份跟凤北宸有血海深仇的长名单,被他指名道姓诛灭的都多达上百家。闭着眼睛随便点出哪家,若还有幸存的亲人,只怕梦中都想对付他,却无一有此能耐。
唯一能确定的是,有悔真人确然可能与他们协作,只不知究竟何事。
这头暂了,凤曦继续忙于传送阵和查核天绝道中枢身份。此时谢重珩也已巡视完谢敬安那里,又乘着飞舟折返,继续前往最后一处防守要地。
前三部主力最急迫的危机暂解,他心头的沉郁却并没有就此散去。沿途所见的一切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世上从无侥幸,越顾忌什么越会来什么。
凤曦终于察觉他的忧虑不全是为着战事的大局,遂密密缠着他的神识乱蹭,虽然他感受不到这种亲昵的安抚:“怎么了景衡?你在担心什么?”
谢重珩抬手按着额角往椅背上一靠,又捏了捏眉心,才疲倦道:“为全局计,也许,我应该,放弃这条防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