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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浮生 ...

  •   黎渊长君的藏书很多,腐月先后在酒肆和花楼做过苦活,高阁与楼宇加在一处都未必有长君书房里珍藏的书多。甚至很多书都是外面学子在饭桌上高谈而不可求的孤本名书。

      腐月在书架前来回找寻,看到《周史》便将书轻轻抽出来。抱在怀中带回厢房细读。

      关于参赴南垣喜宴一事,风骨玉堂来来回回议了好几日。最终敲定由五长老担任长老院院主,与阎昭的大徒弟黎渊长君同去。

      此事由六长老明途代安景总管转告东院主君。风堂与东院明面上风平浪静,远近不毗邻。自黎渊长君苏醒后,安景再未来过东院,所有事基本都是四长老和六长老来通知。

      伯仪新继院主之位,与二长老谈论此事:“虽说家主近臣主掌宣示权,但往日旧怨犹在,见不如不见。再者家主身边心腹不多,唯安景自家主年幼便随侍左右,视同亲属。明途年轻体壮,跑跑东院也不要紧。反正他也顺路,可以去浮生阁帮忙打理杂事。”

      二长老点头:“我一向是信你的判断和主张,既然你没意见,就让明途那小子没事练练腿脚。”

      伯仪谦和清朗道:“长老院还得仰赖二长老,正好要送去南垣的礼品单子,我拟好了,请您过目。”

      末明接过礼单,仔细审阅:“老族长也送礼了。”

      伯仪:“嗯,毕竟浮生阁保护黎渊之余,武学圣地的名声也将黎渊世家推到了当世不可企及的高度。且浮生暗卫虽只效忠阁主一人,这几年的战事不断,也为维护世族安定出了不少力。”

      末明看了礼单,大致没有问题:“只是一点,族长都送出私藏的一对玉麒麟,反而家主什么都不送。是否礼法上不合适?”

      伯仪:“我与安景私下里谈过,家主不喜不敬他的人。阎阁主为人洒脱,平时礼数便不周到。再加上黎渊长君的事,家主心里的气难顺。”

      末明遣退仆侍,挥手以灵力关上门:“你做院主,很多事我也该讲给你听了。以免你日后处事不周全,被人诋责不可担大位。”

      伯仪放下礼单,恭敬道:“您说。”

      末明:“旧事还得从大长老的师父说起,他做院主的那一代人,腥风血雨不比我们现在经历的少。此中秘闻,你可知可传给下一任院主,切记不可透露给外人。”

      伯仪:“我必照办。”

      末明:“老院主扶持的长君是现任族长的嫡子,叫黎渊寻真。我曾听老院主夸道‘寻真儿郎,天赋不凡,胸怀天下’,仅十二字,名动世族,风头无两。所有人都认为黎渊寻真是下一任黎渊家主,直到宗亲不满足同为嫡系血脉,却屈居于风骨玉堂之下。”

      “黎渊雍己的父亲和老族长乃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两人皆为嫡系。可惜家主的宝座只有一个,老族长被选为家主,他的弟弟自然不甘心,始终想要取而代之。奈何老族长也不是软弱可欺之人,其弟每出阴狠诡计想要谋害老族长,都会被狠狠反击。”

      “后来,族长的胞弟眼见自己夺位无望,便将脑筋动到下一代的身上。他先撺掇闻人与黎渊联姻,再多次携宗亲压迫家主要求黎渊寻真外出历练。作为长君,历练是份内之事。没有人反对,老族长当时作为家主也只能同意。”

      “不过他时刻提防自己的弟弟,派出许多暗卫保护黎渊寻真。奈何让黎渊寻真身败名裂的不是陷阱和暗杀,而是与别的女子私定终生。世家中人重信守诺,最恨出尔反尔之人。闻人氏的联姻女子也是位烈性子的,族长千防万防没想到自己的胞弟会将消息透露给闻人姑娘,引诱她与黎渊寻真去州外之地。”

      “二人缠斗,引来妖兽,闯入九州。老院主一直怀疑妖兽侵袭是族长胞弟的手笔,苦于没有证据。此事闹得人心惶惶,先有背弃婚诺,后有引来兽群,族长胞弟三言两语就挑起九州人的愤怒和恼恨。八大世家齐聚益州,要为天下人讨一个公道。”

      “老院主劝黎渊寻真履行婚约并低头认错,向世族人致歉补偿。奈何黎渊寻真认错之后,仍然铁了心要与历练路上结识的女子相守一生。最后闻人世家怒不可遏,其余世家与九州中人也不想放过这个给他们带来灾祸的人,故而……”

      伯仪:“未央堂前,万箭穿心。”

      末明皱眉:“你如何得知,此事已被老族长和家主联手抹去。”

      伯仪:“长君在多情书堂找到的族谱里记载的。”

      “族谱?”末明陷入回忆,“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依稀记得是找家谱。”

      伯仪:“长君带回来的是族谱。”

      “是吗?我看看档案。”末明在书架后面的档案架子上翻了好几个卷轴,“怎么没有呢?”

      “若是家主知道是族谱而非家谱,自会让人取走存档的案卷。”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日安景来过,说是遵家主令,取关于长君历练的卷轴。”

      伯仪:“所以说,长君——我说的是黎渊彧。他知道族谱的内容,家主也知道黎渊彧知道旧事。”

      末明感觉事态超出控制:“你在揣测什么?”

      伯仪目光深沉,等末明坐下,压低声音说:“家主高居风骨玉堂多年,虽果断而少杀伐,纵使处置仆侍性命也多半交给长老院来办。黎渊彧与白若黎平日里亲近,但是分桃一事毕竟没有真凭实据,如何不叫大长老查清真相,就趁长君不在东院时命安景蛮横处死了白若黎?”

      末明严重一片晦暗,不自觉身体前倾:“现任家主继位手段不光彩,以前只有老族长知道,而老族长静守祠堂显然不愿计较往事。你的意思家主不怕老族长,就怕长君泄露此事?”

      伯仪:“不排除这个可能。”

      末明:“可是黎渊长君是黎渊家主的嫡亲孙子,哪有孙子会害爷爷的?”

      伯仪:“我能否信二长老?”

      末明吹胡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在长老院多年,由大长老提携,从不与他院结交,最是公正不过!”

      伯仪:“那您为何不把实话讲全?”

      末明一怔,前倾的身体慢慢收回,他今日恐怕得重新认识五长老了:“你知道多少?”

      伯仪:“我本来是猜的,只有五分把握,谈不上知道。看您这样子,大长老确实把一切都告诉您了,我的猜想也必定是其中之一,是事实。”

      末明露出忌惮的眼神:“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五长老如此精于算计?”

      伯仪挽唇一笑,温润和善:“我本来管理族中财政,就是个账房先生。做账房先生自然是日日与算盘打交道,不会算计如何能算钱?”

      末明:“你想做什么?”

      伯仪:“我既然被授命为院主,自然希望长老院好好的。有些事您也说了,告知于我便于日后行事。”

      末明不肯轻信于他了:“五长老不出门便能算出天下事,何须我来告知?”

      伯仪:“不管您信与否,我都不会危害黎渊氏和长老院。”

      末明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想要透过皮囊看到他的诚心:“你起誓。”

      “好。”伯仪当即对天地起灵誓,证明自心。

      末明如此才放心,不怪他不肯给予信任,而是几十年在诡谲风云里打滚,假话听的太多了。“你知道多少?”

      “我知家主与黎渊彧没有血脉关系。”

      末明:“确实。所以那日处死白若黎恐怕是家主故意为之。”

      伯仪接道:“家主知道长君对白若黎有多重视,他杀白若黎不过是为了激怒黎渊彧。”

      末明捋胡须道:“如他所愿,黎渊彧犯下重罪,流放到宁谷。若不是后来战事再起,而阎昭不在浮生阁。黎渊彧终生不得出宁谷,也没有战绩可以抵消前罪。”

      伯仪:“如今的黎渊长君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末明了然:“家主这段时间的按兵不动,估计就是知晓黎渊长君苏醒后失忆了,不知家主更替的秘辛,更不会对他造成威胁,所以风堂也就没有必要向东院发难。”

      伯仪:“而且此时就算想发难,也会落下不仁不义的名声。毕竟黎渊长君才解救益州不久,益州的百姓记得这份恩情,宗亲和庶族嘴上不说,对长君的态度也比往日好多了。”

      末明将手揣在袖子里,盘算道:“此去南垣,我还是有些担心,毕竟失忆的人重拾记忆也有旧例,就怕家主不会善罢甘休。我多拨五十个护卫给你,往返路上定要护长君周全。”

      伯仪:“也好。毕竟黎渊长君之前重伤,尚在调养内息中,多带几个人少点风险。”

      末明:“言多必失,尽管安排。若是风堂主动追问,便借口都域人口混杂,武修大多难以管束,只能多加护卫以防生乱。”

      伯仪道:“假手他人不如自己亲自挑选护卫,现在便去安排。”

      末明:“我与你一道去。”

      半缘浇花经常能听到黎渊长君一本正经地像个教书先生为腐月讲经解意。“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

      腐月从书卷中抬起头:“可是你昨日说‘人力毕竟有限,有可为亦有不可为。’这两句岂非矛与盾?”

      黎渊长君放下卷轴:“道理么都是圣人说的,你凑合用,哪个管用就用哪个。”

      腐月抓住书本:“可是这两句矛盾了。”

      黎渊长君轻轻敲她的脑袋:“嘶,你这孩子怎么如此拗。矛盾碍着你使用了吗?”

      腐月:“不碍。”

      “嗯。”黎渊长君拿起书,“接着看下一句。人为之学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亦难矣。”

      明途敲东院的大门,稍待片刻便见半缘来迎。明途入内院见长君,作揖后便简明扼要:“传家主令,请长君与新任长老院院主共赴南垣参加阎阁主的喜宴。”

      黎渊长君压住想要上挑的眉毛:“我不想去。”

      明途:“您必须要去。护卫和马车已经安排好了,下午便可启程。”

      黎渊长君不说话。他又不是黎渊彧,为什么要替他去赴宴?

      明途恭敬地传达所有谕令:“请黎渊长君收拾行囊,稍后便由五长老与您同往都域。”说完,再作揖,告辞离去。

      黎渊长君坐在石桌上好久不动,半缘道:“我去替您收拾。”没有听到长君驳斥的话语,半缘便走进主屋,打包日常的衣物。

      腐月:“您不开心?”

      黎渊长君:“像木偶一样,别人说什么我便做什么。换作你,会开心?”

      腐月:“不会。”

      “我送你去浮生阁。”黎渊长君站起来整理衣袍上的褶皱,往外院走。腐月跟在长君的身后。

      黎渊长君很高,腐月要将脑袋完全后仰才能看见他头上束发的冠。昨日是金,今日是玉。白玉思无瑕,腐月望着玉冠,目光久久不能移开。

      “红的好看。”

      “嗯?”黎渊长君回头,狭长的凤眸有一闪而逝的疑惑。落在腐月眼中,好像星星坠入凡尘。

      腐月指着自己的头顶示意长君的发冠:“红玉好看。”

      黎渊长君轻笑,回头继续前行:“你倒是会挑好的,十个毛胚里未必能开出一个红玉。”

      腐月左右打量世家的高墙黛瓦:“你也不像买不起。”

      黎渊长君:“可以买,但没必要。”

      沿着东院的围墙走到底便是开阔的地域,只有一座七层高楼巍巍矗立。门口两个穿甲的护卫手握长矛站地笔直,远远望见长君便弯腰行礼。

      黎渊长君道:“免礼”

      两个护卫侧移一大步,让出道来。黎渊长君跨步上台阶,腐月紧随其后。皓室旋梯,明堂雅阁。腐月提起裙摆,踏上阶梯,一楼见一堂,各堂有各名。

      经过五楼,腐月与一位气质清灵的女子对望,轻轻颔首微笑,灵药堂里的女子也回以笑容。腐月还在回想方才所见的姑娘,便听见长君的声音在前面响起。

      “到了。”

      腐月抬头,六楼高悬匾额题字“浮生堂”。

      黎渊长君扯起唇角,笑中带着恶意:“虽然我有一段时间不能督促你的学习和修习,可你也不能偷懒。入浮生水镜修行最有益处,不用我监督,你也会认真对待的。”

      腐月看到七面晃动的水镜,泛着幽幽的蓝色水光。“好像大海。”

      “是啊,如果进去了出不来,就会把生命折损在水镜里,如同溺毙深海。”

      腐月瞳孔一缩,右脚后移,道:“出不来会死?”

      黎渊长君笑得温良:“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你可不能将其随意丢弃。”

      腐月目中闪烁:“你既希望我进去,又希望我活着出来?”

      黎渊长君缓缓逼近腐月,四目相对:“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腐月收起怯懦,再抬头言辞恺切:“名与命皆你馈赠,我自当敬献余生。”

      “我送你进去。”腐月尚未回话,黎渊长君单手一挥,广袖在空中划出飞扬的弧度,腐月穿过镜面,消失在浮生堂。

      明途听说长君来浮生堂,生恐有何失控行为,噔噔噔上六楼,宽阔的大堂窗户半开,吹进丝丝缕缕的风撩动他和长君的衣袍。明途满眼惊慌,黎渊长君眼若寒潭。忽而明途望见寒潭冰碎,暖意复苏。

      明途作揖:“不知长君在此作何?”

      黎渊长君反问:“与你何关?”不等答复便越过明途,一步一步踩着旋梯下楼,离开了浮生阁。

      天光与静室之光不同,黎渊长君微微仰头,迎着倾洒在前额的阳光,于心中嗤笑:浮生若梦,梦若浮生。黎渊彧的人生已如铅华散尽,他的梦就此破碎。

      从今往后,他是他,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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